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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某个时候，会寻觅一种桥。桥的这端是现实，那端是梦境。
孟春时节，我来到气势磅礴的天生三桥。它位于重庆市武隆区仙女山南部，是全国罕见的喀斯特奇观，亚洲最大的天生桥群，集山、水、雾、泉、峡、峰、溪、瀑等美景于一体，国家5A级景区，为世界自然遗产。
静立在天生一桥下，一条沉睡的巨龙，高悬于头顶，横卧在羊水河峡谷之上。我轻轻吸气，轻轻呼气。游人的欢声笑语，甚至清脆的鸟鸣，竟然都令我微微有些担心，这条巨龙会不会被惊醒，腾空而去。它高235米，厚150米，宽147米，平均拱高96米，平均跨度34米，有顶天立地之势，得名天龙桥。
桥下的崖壁，有两个溶洞。南侧的叫迷魂洞。洞壁的一道道划痕，深深浅浅，长长短短，有隶书的韵味。数亿年前，洞中灌满地下水。这些划痕就是地下水的吻痕。一面石壁就是一部远古的情史，记录着一段洪荒之恋。
桥外草木葱茏，春意茂盛，每一片树叶都泛着冷翠的光，亿万树叶汇成一条冷翠之河。山风从中穿过，冷光粼粼，清亮了我的双眸。春泥、草木、溪水的气息交融，产生一种令人微醺的暖香。这是山野之气吗？五脏六腑都被冲洗，36500个毛孔都通透起来。
武隆天生三桥（王俊杰 摄）
天福官驿的飞檐翘角宛如巨鸟振翅，鲲鹏欲飞。心中的少年猛然惊觉，挽开铁弓，圆如十五之月。唐代，一条古官道经过这里。当时，自是行人不绝，马蹄声、牛铃声不断。但是，古官道后来到哪里去了？是它承载贩夫、走卒、马牛、风霜雨雪、旅人的哀愁太多了，太累了吗？是草木不忍，将之揽入怀中休憩吗？
恍惚回到盛唐，回到江南。山很绿，水很清，毛笔清瘦，发髻丰腴。诗集上的字，在歌女的唇舌间跳动。田田的荷叶，拂过云鬟；粗糙的荷梗，摩擦裸露的脚踝。我隐约看到一个隐士，似乎是自己，餐风饮露，只与影子相偎相依。
人朝着目标走，有时被欲望驱使忘记停下来，有时被人群裹挟停不下来。人应该在心中建一个驿站。提醒自己，走走停停才是人生。
雨过天晴，我伫立在青龙桥下。青龙桥即天生二桥，是垂直高差最大的一座天生桥，高350多米，宽150多米，跨度400多米。一条飞瀑从青龙桥中倾泻而下。山风阵阵，吹拂而过，飞瀑散成一条条水纱。阳光穿过，水纱幻化成彩虹。赤，绿，黄，橙，青，蓝，紫……种种颜色都洁净、透明。此时，青龙桥仿佛一条青龙，将要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个有关彩虹的镜头，我忘不了。我想，从此之后，只要云销雨霁，我的心都会回到这里。
青龙桥洞，倒映在湖水里，宛如一把青龙偃月刀，寒气逼人。而当我穿过青龙桥，回望桥洞，它又变成一条鲤鱼：头朝天，嘴轻张，身微曲，仿佛想奋力一跃，跨过龙门。传说，鱼跃龙门，过而化龙。化为龙的鱼，是否会比从前快乐，是否会怀念曾经是鱼的日子？
黑龙桥，也就是天生三桥，高223米，厚107米，宽193米，平均拱高116米，平均跨度28米。其桥洞幽深，顶部岩石有如一条黑龙盘卧。洞顶的飞瀑，乱撒珍珠。有的落在鬓边，有的溅到睫毛，更多的滴在岩石间。滴答的声音，清脆圆润，滚入耳膜，仿佛带着丝丝凉气。其中一眼雾泉飘出一朵朵云雾，像是开出一朵朵牡丹，随风飘动。
举目望去，皆是万丈悬崖。我和它们默默对视。我知道，三十而立了，应该不断地后撤，后撤，再后撤。直到撤到一座悬崖峭壁的边缘，前面是命运，后面是影子。直到每个梦都带有尖锐的锋芒，没有一粒灰尘能站立其上。
在“三桥夹两坑”里，我徘徊了一整天。我的身子在两坑之中游走，而灵魂在三桥之上。坐在风的外面，傻傻发呆，看着往事，痴想随风飘扬。
人在某个时候，会寻觅一个洞。洞的尽头，就是一个心灵理想国。
大酉洞，位于重庆市酉阳县，是桃花源的入口。《桃花源记》有云：“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令人惊讶的是，昔日洞口“初极狭”，而今洞口宽敞明亮。原来，此洞为石灰岩溶洞，流水溶蚀使得洞顶不断坍塌，洞穴不断扩大，从而产生巨变。当初极狭的洞口，千百年之后，变成高、宽各约30米的巨洞，令人产生一种桑海沧田之感。
石梯田里，清泉莹莹，仿佛是透明的玉。想伸手抚摸一下，又不忍心伸手抚摸。最大的那块石梯田里，一只石鹤独立。脚下，是一些几乎透明的小虾在嬉戏。然而，它视而不见，它在眺望洞外的云与霞。是想念求仙慕道的土司冉元吗？它是在启悟游人，还是在等待游人的启悟？
酉阳大酉洞桃花源（邱洪斌 摄）
不远处，一只神龟呆呆的，像个沉思的哲学家，千万不要正视它。一群金鱼，在石鹤与神龟之间，游来游去。它们的影子很清晰，排布在石底上，像一行蝌蚪文。它们是在觅食？抑或在寻找仙人遗落的丹药？它们一生都在浮游，但是它们却似乎并不比入则高楼大厦、行则飞机轿车的人更累。
穿行到大酉洞深处，就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桃花源。它是集“天坑、溶洞、地下河”三位一体的退化天坑，只有大酉洞可通外界。因此，当年的桃花源与世隔绝，当年的桃源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至今保持着“秦风、秦貌、秦趣”，悠游其中，恍若置身于“秦时村落”，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大酉洞为国家 5A级景区、国家级森林公园，集岩溶地质奇观、秦晋农耕文化、土家民俗文化、自然生态文化于一体。
美池旁的山脚，有一股山泉从石洞中涌出。夏天，将一瓶黑啤浸入其中，半小时后，就沁得冰凉。山腹里的凉意，一气就能吸入肺腑。酒与风景，自是绝配。一个是从眼醉到心，一个是从心醉到眼。
走过竹林桑田时，脚步不由变得很慢很轻。那一段路，好像是魏晋时的，不敢惊扰。美池里的水，和一千多年前的应该一样碧绿吧。站在陶公祠前，放眼望去，杏花胜雪，溪水荡漾，青草葱葱，黄牛闲步……春天的味道在这里格外浓烈。
一个老农，戴斗笠穿蓑衣，正在耕田。灰青色的大牯牛挽着犁，铧开水田。一道道沟，又深又直，像是写给春天的一行行赞美诗。这样的诗句，有力度，有深度，痕迹不仅刻在大地上，还将刻在每个人的五脏六腑里。哪个人能不食五谷？我以为，农人今生今世的证据是最充分的。
沉睡半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水田，被掀开了衣襟，由此引来了一些麻雀。它们在水田的胸脯中，跳跃着，啄虫子。吃得欢了，就飞上柳树，啁啾个不停。柳树一时像是长满了嘴，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悦耳的声音。
铁铺的火旺得很。拉一阵风箱，出一身汗水，不由得想起嵇康打铁的故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大才子，裸露着上身，在奋力打铁。茅草棚下，冠玉般的脸，古铜色的臂膀，漆黑的炭，赤红的火焰。他锤炼的不是宝刀，而是无处安放的旷逸。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写得极好，骂尽天下蝇营狗苟之辈。他当然不是与山涛绝交，否则他怎会在临刑时把儿子托付给山涛，他是与名利绝交。
旁边就是陶公祠。这两个人如果在一个时代，我想他们定是“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好友。和陶渊明喝米酒得放开些，他有时爱用头巾来滤酒，可能会有股子味道。不过酒中有旷逸的成分，终究芳醇，令人神往。陶渊明用文字造出了一个桃花源，这不得了，几乎容下了天下人的梦与诗意。
远处的田里种着油菜花。大片大片的，黄得灿烂，又黄得有些寂寞，似乎有些像李清照写的词里的菊花，美得那么寂寞，寂寞得那么美。一生能见多少次油菜花开？一生能有多少光阴来无忧无虑地欣赏油菜花？
走回大酉洞，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觉，噎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掏出随身带着的扁酒壶，喝了几口酒。这个时候，喝酒是得宜的。但是我不敢在桃花源久站，怕站着站着就站成了一株油菜……
人在某个时候，会寻觅一种河。河上有一条木船，载我们去“诗与远方”。
蒲花河系阿蓬江的支流之一，流经重庆市黔江区濯水古镇。其中有一个充满神秘感的高大溶洞。河流穿洞而过，是为蒲花暗河。它是罕见的岩溶地貌、水文和洞穴系统的完美组合，为国家 4A级景区。
蒲花河畔，有一道长长的木栈道。它经历的岁月并不久，但经过特殊打磨，有了古代的韵味。这栈道将上游与下游连接了起来，也将当下与远古连接了起来。
走完栈道，登上木船，逆流而上，朝暗河划去。一路上，水极清亮，仿佛是初恋的心。燕子无数，在空中盘旋，时而俯冲至水面，又凌空而去。我与它们素不相识，它们的飞翔却令我心舒展。这些燕子比我聪明。这里有青山，有绿水，有百花；这里无农药，无鸟网，无市声，更没有红尘与心机。小时候放牛打柴，常羡慕停在电线上的燕子。那时武打片正流行，银幕上满是飞檐走壁的大侠。而燕子就是我眼中的玄衣大侠，轻功上乘，来去无踪。它们还时常飞到我的梦境里，在晴空下追逐，在雨中呆立在黝黑的树枝之上……
一刻钟过后，3座天生石桥，一座连一座，迎面而来。它们是洞体崩塌、溶蚀过程中残留的基岩体。峡谷成了桥峡，山洞成了桥洞。仰头望向天空，中间的天生石桥像是鼻梁，旁边的两个椭圆之洞便是一对眸子，仿佛“天眼”。金灿灿的阳光，从两个洞中透进暗河。仿佛“天眼”在放光。洞中的河水，一时波光闪闪，荡人心魄。我仿佛进入李白诗歌的意境。我想，如果在天眼下看满天星斗，看曾经的美好时光，该是多么浪漫的事。
暗河的深处，但闻船声、人声，不见船影、人影。似乎一瞬间就进入黑夜。行船之旅，顿时被未知感填满。而未知感与惊喜感，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我打开手电筒，有点迫不及待，有些“人约黄昏后”的感觉。光束微黄，打在千奇百怪的钟乳石上，如梦如幻。石笋林立，宛如幢幢人影，恰似灵兽守窟。怪石嶙峋，比比皆是；一柱擎天，雨云倒悬，白浪滔滔，雄狮怒吼，猛虎下山，山鹰展翅，烈马奔腾……不胜枚举。一只蹲着的蟾蜍，背着一大串一大串的葡萄，是想送给我吗？这些石葡萄比人参果还难得。洞顶滴落的水珠，飞溅开来的雾状水汽，一微米一微米地凝结，历经数千乃至数万年，才结出如此的硕果。
暗河处在一个极高而极窄的溶洞里。千奇百怪的悬崖峭壁，一路向我压来。我却并没有太多的压抑感。或许，美感就是压抑感的克星。
前面出现了一道光亮，状如土家人的大砍刀，那就是暗河出口。又回到白天了。是这把利刃，斩断了黑夜吗？一阵河风猛然入怀。它很接近体温，给人微寒微暖的感觉，令我的心情焕然一新。我能寄一袋河风给青春时代的自己吗？我能装一袋今天的美妙时光储存吗？
我想，有一天我会在梦中穿过蒲花暗河，进入唐诗宋词。我会不断轻盈，不断透明，我的关节鸣河风音，我的血液作河水声。
（彭鑫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