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峤(644—713),字巨山,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人。武后时,官凤阁(中书省)舍人,每有大手笔,皆命峤为之。累迁鸾台(门下省)侍郎,知政事。圣历元年(698)为相。睿宗立,出刺怀州。玄宗即位,贬滁州别驾,改庐州,寻卒。李峤与张易之等皆为武后时的“北门学士”,曾参与《三教珠英》(一部儒释道的百科辞典)的编撰。他的诗歌多属奉教应制的宫廷文学,在当时的宫廷文人中,最负声望。
(徐树仪)
君不见,
昔日西京全盛时,
汾阴后土帝亲祠。
斋宫宿寝设厨供,
撞钟鸣鼓树羽旗。
汉家五世才且雄,
宾延万里朝九戎。
柏梁赋诗高宴罢,
诏书法驾幸河东。
河东太守亲扫除,
奉迎至尊导銮舆。
五营将校列容卫,
三河纵观空里闾。
回旌驻跸降灵场,
焚香奠醑邀百祥。
金鼎发色正焜煌,
灵祇炜烨摅景光。
埋玉陈牲礼神毕,
举麾上马乘舆出。
彼汾之曲嘉可游,
木兰为楫桂为舟。
棹歌微吟彩鹢浮,
箫鼓哀鸣白云秋。
欢娱宴洽赐群后,
家家复除户牛酒。
声明动天乐无有,
千秋万岁南山寿。
自从天子向秦关,
玉辇金车不复还。
珠帘羽扇长寂寞,
鼎湖龙髯安可攀。
千龄人事一朝空,
四海为家此路穷。
豪雄意气今何在,
坛场宫馆尽蒿蓬。
路逢故老长叹息,
世事回环不可测。
昔时青楼对歌舞,
今日黄埃聚荆棘。
山川满目泪沾衣,
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
唯有年年秋雁飞。
这是一首波澜起伏、情思跌宕的七言歌行,写的是作者游览汉武帝在汾阴所建的后土祠(土地神的神祠)时,对武帝当年行幸河东盛况的想象,以及今日所见满眼荆棘蓬蒿的凄凉现场的感慨。
汉武帝元鼎四年(前113)六月,汾阴(今山西万荣县)有巫人掘地得一宝鼎,河东太守胜以此上闻,武帝听从祠官宽舒等人建议,于其年冬亲幸汾阴,迎宝鼎至甘泉宫,并在此建立了一所后土祠以祠神。此后,武帝又曾数次行幸汾阴,泛楼船于汾水之上,与群臣宴饮中流,他著名的《秋风辞》就是一次在汾水上泛舟时所作。但武帝行幸汾阴的具体情况史书未详载。李峤的这首《汾阴行》,可能是根据唐初尚存的一些私家记述,再加以臆想而创作的。
全诗内容大致可分前后两段。前段从开头至“千秋万岁南山寿”,极写武帝行幸之盛。诗歌开始说:武帝祠祭汾阴,正当西汉全盛之时(当时卫青、霍去病的大军对匈奴的反击战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事先他对斋宫宿寝和钟鼓羽旗等一切供应仪仗都作了充分的准备。西汉皇朝至此已历五帝,出现了九夷宾服的盛世局面。不久前,他在长安造起了以香柏为梁的高台,与群臣在上面饮酒赋诗。接着他就下令车驾向河东进发(汾阴属河东郡),太守亲迎开道,御林军夹道列阵,四郊百姓空巷来观。车驾在宝鼎出土的地方驻跸,准备礼奠。只见那神鼎发出灿灿的金光,当时百神并降,举行了埋玉、陈牲的隆重祭礼。然后皇帝的旌旗乘舆指向汾水之滨,那些画着彩鹢的华丽的舟船也都早已在等待侍候了。从汾水上传来了伴奏那皇帝亲撰的水上棹歌《秋风辞》的哀怨的箫鼓声。皇帝游汾之后,又在当地欢宴群臣,家家百姓都减免租税,赐给牛肉和酒。于是百姓们的欢声动天地,共祝皇帝寿比南山。这一大段铺写叙事,集想象、形容、夸张于一体,形象地再现了武帝亲临后土祠礼神游宴的景况,读来令人目不暇接。
诗的第二段从“自从天子向秦关”至末,由盛衰无常、世事叠变生发感慨。诗接着说:自从皇帝的车辇回京以后,就没能再来。他的仪仗也因此寂寞无闻,终于有一天他像方士传说中的黄帝一样,乘龙仙去,使他的后宫与群臣难以攀住龙须。这时诗人看到的只是长在当年宫馆坛场旧址上的一片蒿蓬,取代青楼歌舞的黄埃荆棘。满目苍凉荒寂使诗人悲从中来,哀不能已:“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世事回环不可测的茫然将这种悲古伤今的感情推向了高潮。最后诗人以汾水上年年飞过的大雁作结,雁飞有信而人事无常,使全诗回荡着一种悲凉凄怆、悠然不尽的意绪。
李峤当武则天执政时期,以文才颇受宠信,在武氏称帝后期和中宗朝,曾做过多年宰相,确实享尽了荣华富贵。后来韦皇后酖杀中宗而立睿宗,睿宗太子李隆基起兵诛灭韦氏和武氏余党,他以先朝旧党失势,出刺怀州,又贬滁州别驾。这首《汾阴行》,也许是在相位时的奉和应制之作。但在诗中透露的世事无常、荣华难保的叹息,却在当时的文士,也包括他自己所作的众多的高雅典丽、充满廊庙气象的宫廷诗中,是并不多见的。可能他对当时险恶多变的宫廷权力斗争,已有所预感和厌倦了。这首作品既是一曲对武帝雄业的悼歌,其中也不乏作者对自己失势的预感和哀挽。
唐玄宗在位时曾多次祠祭汾阴。在他执政的晚年,当他听到梨园子弟歌唱《汾阴行》至“富贵荣华能几时”以下四句时,曾为之凄然泣下,因数赞李峤为“才子”。也许唐明皇晚年的心境与李峤当年颇为相似,因此他才对李峤的这首作品的寓意心契独深吧?
(徐树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