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邻(生卒年不详),字昇之,自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县)人。十余岁时,从名儒曹宪、王义方学习文字训诂和经史,博学善文章。初为高祖子邓王元裕的典签,深为元裕爱重,曾对人说:“此吾之相如也。”后调任新都尉,因患风疾去官,居太白山。因服用方士膏饵,又逢父丧,号哭,呕吐,病情加重。致双足痉挛,一手残废。遂徙居阳翟(今河南禹县)具茨山,著《释疾文》《五悲》以明志。终因不堪疾病折磨,投颍水而死,年仅四十。因一生为疾病所困,壮志难酬,故作品颇见愤激之气,七言歌行尤佳。在初唐诗坛声名卓著,与王勃、杨炯和骆宾王齐名,世称“王杨卢骆”“初唐四杰”。有《卢照邻集》二十卷、《幽忧子》三卷,久佚。明张燮辑有《幽忧子集》七卷行世。
(曹中孚)
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
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
翠羽装刀鞘,黄金饰马铃。
但令一顾重,不恡百身轻。
这是汉代乐府诗中的旧题,属横吹曲曲名。《乐府诗集》卷二十四有梁元帝等所作《刘生》诗九首,卢照邻此诗也为其中之一。《乐府解题》说:“刘生,不知何代人,齐梁以来为《刘生》辞者,皆称其任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或云抱剑专征为符节官,所未详也。”又《古今乐录》说:“梁鼓角横吹曲,有《东平刘生歌》,疑即此《刘生》也。”
刘生为自古以来传颂的一位豪侠,这诗是对他的一首颂歌。士为知己者死,这诗着重描写了刘生的行侠仗义。为了报恩,不惜死难,甚至受人一顾之重,也不恡(即“吝”)轻于牺牲自己一身。全诗除五、六两句写刘生装束的威武外,都是颂扬这位荆轲式人物视死如归的献身精神。
这诗对仗工整,节奏紧促,读来有一气直下之感;而且不事雕琢,纯用口语,在初唐诗坛尚未完全摆脱六朝宫体诗华而不实绮靡之风的情形下,堪称难得的佳作。
(曹中孚)
长安大道连狭斜,
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
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
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丈游丝争绕树,
一群娇鸟共啼花。
啼花戏蝶千门侧,
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
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天中起,
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
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
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
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
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
罗帏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著蝉鬓,
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
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
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
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
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
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
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
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
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
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
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
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
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
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
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
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
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
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
即今唯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
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
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首著名的七言歌行是卢照邻的成名之作。“古意”与拟古、怀古之意相仿,是托古讽今的一种诗体。诗人借汉言唐,极写长安繁华,骄奢淫逸,转笑沧海桑田,徒存墟墓,最后以扬雄自况,抒写襟怀。
全诗大致可以分作五段。首起至“陌上相逢讵相识”为第一段,极叙长安的繁华。狭斜,即小街曲巷,又是娼妓居处的代称。这诗乃从长安井然有条的街衢落笔,从各种不同的场面和角度去铺叙和剖视繁华竞逐的市居和人物。但见香车玉辇,纵横经过;白马金鞭,络绎不绝:他们出入公主宅第,来往公侯之家。“龙衔宝盖”,“凤吐流苏”,更显出交通工具的堂皇富丽。不仅人们如此,“百丈游丝”四句,说长安的树木花鸟,也在争鸣斗艳。至于宫中的复道,外戚的画阁,更是雕琢精巧,巍峨高峻。著名的铜柱承露盘高出云天。这段结末两句,概括说明长安之大,以至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不相识。
第二段自“借问吹箫向紫烟”至“娼妇盘龙金屈膝”,转写长安的歌姬舞妓。“借问”一句,用秦穆公女弄玉嫁萧史的典故。传说萧史善吹箫,美丽的弄玉与他结为夫妇后,乘鹤成仙飞去。这里喻专供豪门贵族当作玩物的艳姬美妓。诗人对这一阶层的人们抱着同情的态度,刻画了她们可怜可悲的内心世界。说她们芳年学舞,一心盼望得到王孙公子的宠爱而成比目鱼、鸳鸯鸟,所以起初天真得“何辞死”“不羡仙”。她们百般添妆打扮,生怕得不到别人的青睐,失去“双燕双飞”“罗帏翠被”的生活。但当她们明白了自己不过是“鸦黄粉白车中出”的处境以后,不得不“含娇含态情非一”了。“妖童”两句是对这种狭邪宿娼现象的绝妙写照。
第三段自“御史府中乌夜啼”至“燕歌赵舞为君开”,因妓乐转入对长安游侠豪强、金吾恶少蓄妓狎娼、纵乐放荡的描写。御史和廷尉,是长安的执法官,诗人借“御史府中乌夜啼”、一个是“廷尉门前雀欲栖”,司法禁卫部门的貌似太平、如同虚设为陪衬,极言那些纨袴子弟、少年侠客到处横行无忌。白天翠幰盈道、猎骑塞路;到了夜间,共宿娼家,纸醉金迷。而且北堂南陌,夜夜朝朝,终年如此。逢到金吾将军宿娼,竟有千骑相随,“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恣意淫乐,不可名状。
第四段自“别有豪华称将相”至“即今唯见青松在”,乃紧承上意,把笔锋归到王侯将相,使诗意引入高潮以后,骤然转入议论。“别有豪华”八句中的将相,与上面的侠客少年、金吾将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意气豪雄,紫燕生风,自以为有转日回天之力,根本不把萧何、灌夫之类的人放在眼里。但在作者看来,他们不要以为“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统统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这是对全诗的归结,说得何等精警!昔日长安的五光十色,现在都已成为过去,这诗也从怀古中收回。人们读到这里,不得不为之三叹。
最后四句是尾声,诗人以自己寂寂寥寥的处境,比作是汉代辞赋家扬雄。“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表达了他不同流俗、自鸣清高的品性。
这诗显然受到骈赋的影响,所以铺采摛文,体物写志都是洋洋洒洒。全诗脉络分明,叙事详略得当;谋篇布局,独具匠心。由点及面、由物及人渐次于花团锦簇、色色人等中归到金吾横行、将相专权,形成高潮;又突作反跌,以扬子甘贫自况,对照强烈,冷隽中顿见婉讽之意、不平之气。虽未脱六朝藻绘,而立意超迥,格局宏阔。句式又回环重叠,读来更使人倍感缠绵往复,余韵不尽。无怪清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要说这诗“心神笔力,独凌千古”了。
(曹中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