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白马南渡时,
循王以身佩安危。
疏恩治第壮舆卫,
缩板栽干由偏裨。
下锸江城但沙卤,
往夷赤山取焦土。
帐前亲兵力如虎,
一日连云兴百堵。
引锥试之铁石坚,
长城在此势屹然。
上功幕府分金钱,
欢声如雷动地传。
尔来瞬息逾百年,
高崖为谷惊推迁。
华堂寂寞散文础,
乔木惨淡栖寒烟。
我入荒园访遗古,
所见惟存丈寻许。
废坏终嗟麋鹿游,
飘零不记商羊舞。
王孙欲言泪如雨,
为言王孙毋自苦。
子孙再世隳门户,
英公尚及观房杜。
如君百不一二数,
人生富贵当自取,
况有长才文甚武。
公侯之后必复初,
好把家声继其祖。
《古墙行》是一篇访古伤今之作。全篇关捩,只在兴、废、复三字。以此为纲,可将全篇分为三段。从开头至“欢声如雷动地传”为第一段,言“兴”;从“尔来瞬息逾百年”至“飘零不记商羊舞”为第二段,言废;此后至结束为第三段,言“复”。一、二段之“兴”“废”,皆为写实;但“废”为目睹之实,“兴”为遥想之实。至第三段之“复”,乃写意耳。虚实相济,既是实地之见闻感想,又颇见章法结构之妙。
第一段共十二句,写南京抗金元老循王张浚宅第的兴建。此段以韵脚之转换为标志,可分为三节,每四句一节。第一节写南宋高宗赵构南渡称帝,年号建炎;循王张浚为一身系国之安危的元勋,承恩建第,仪仗烜赫,偏将亲自动手伐木锯材。“白马南渡”,系根据“泥马渡康王”的传说。第二节紧扣题目,写“古墙”当初之兴建。张浚宅在南京,故曰“江城”,江城之滨多沙卤,建筑基础不牢,故“往夷赤山取焦土”。南京东南有赤山湖,今已干涸。赤山当为湖边之山;或因挖土甚多,聚水成湖。“焦土”即烧后之土,欲其坚也。“一日连云兴百堵”,写府墙之高,建筑速度之快。第三节极写府墙之坚固雄伟和建成后分赏欢庆的隆重场面,为第二段古墙之“废”作反衬。这两节绘声绘色,比喻夸张,气氛热烈,直如作者亲见;故亦令读者置身其境而深受感染。所谓“长城在此势屹然”,明指墙,暗指张浚。宋孝宗封张浚为魏国公后,曾说:“朕倚魏公如长城,不容浮言摇夺。”
第二段八句,分两节,意思一脉贯穿。第一节写百余年后“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一个“惊”字,将上节之“长城在此势屹然”与下节之“所见惟存丈寻许”的古墙两相对照,见出作者吊古伤今之感叹。“寂寞”“惨淡”的景象,又与上节“欢声如雷”的场面形成对比。瞬息巨变,使诗人感慨不已;情节的起伏跌宕,也有力地撞击着读者的心扉。“文础”,即雕有花纹的柱础。“乔木”,向有代指世族名门之含意,故“乔木惨淡”为双关语,既是即景,又寓名门衰微之意。第二节仍写古墙之“废”,但作者从幕后转到了幕前,直接点出了作者的身临其境,为下文所写对“王孙”的劝勉作了自然的铺垫。上节写“寂寞”“惨淡”是远景,是气氛的渲染;此节写“废坏”“飘零”则是近景,是实物的描绘,故同为写“废”而相互补充,毫无重复之感。“商羊舞”,见刘向《说苑·辨物》和《孔子家语·辩政》,说:“齐有一足之鸟,飞集于宫朝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水祥也。”诗中用这一典故,是说当年循王的府第如齐侯之宫殿一样壮丽,可以招致商羊起舞。然而现在却是满目凄凉,麋鹿在荒园嬉游;草木摇落,商羊起舞的华堂已夷为废墟。
第三段九句,第一句写循王之后代凭吊废园,十分感伤;以下八句一气呵成,写作者对王孙的慰藉和劝勉。“王孙毋自苦”是总的安慰;“子孙再世隳门户”两句是引历史上具体事例作反衬;“如君百不一二数”三句是鼓励其振作;最后两句进一步对王孙的重振家业寄予希望。这一番劝勉之词有理有据,情深意切,层层递进,颇具说服力而无枯燥感。其中“英公尚及观房杜”用唐太宗宰相房玄龄、杜如晦故事。史称房多谋,杜善断,号为一代名相。但房玄龄死后,两子却因谋反罪一死一贬;杜如晦的儿子亦以谋反坐诛。这就是诗中所谓“子孙再世隳门户”,“隳”者,毁也。“英公”即李勣,封英国公,四朝元老,故能亲眼看到房、杜的烜赫政绩和其子孙“隳门户”的惨痛史实。诗人引此故事,是要对王孙说明:历史上王公世家的兴废屡见不鲜,且不乏咎由自取者;而你家之衰乃改朝换代造成,并非儿孙的过错。最后两句中,诗人所说“公侯之后必复初”是再一次对王孙进行鼓励,促使他振奋精神,恢复继承其抗敌御侮的先祖之“家声”,因而也还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刘熙载《艺概》论诗说:“篇意前后摩荡,则精神自出。”这首《古墙行》之“精神自出”,也正由于“篇意前后摩荡”,而其摩荡不仅在“兴”“废”二字,还有更进一层之“复”,这才“合”得妥帖、严密。杨载《诗法家数》说:“征行之诗,要发出凄怆之意,哀而不伤……若伤亡悼屈,一切哀怨,吾无取焉。”所以他的《古墙行》也以光复旧物的希望作结,篇终给人以奋发向上的力量。
(李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