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未完成的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断臂维纳斯”一般的存在。自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院长梁赞诺夫1924年公开出版《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第一章“费尔巴哈”后,无数学者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期望能够真实再现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但遗憾的是,无论是阿多拉茨基版、巴加图利亚版、广松涉版,还是MEGA2版,都不可能完全按照“客观主义”(创作过程)的方式呈现《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内容结构。当然,这自然与《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经历了多次修改、未公开出版的草稿性质有关。问题的关键是,要从理论贡献的高度来评价《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价值。《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发展史上具有转折性意义的一部哲学著作。马克思、恩格斯实现了哲学立场转变和政治立场转变的统一,完成了人类哲学史上最伟大的革命性变革。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彻底清除了以往哲学流派的影响,宣告了一个新的哲学流派的诞生。破旧立新,确立一个新的哲学流派首先需要澄清其与原有流派之间的关联。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这尤为重要。因为在他们的思想发展历程中,无论是布鲁诺·鲍威尔还是费尔巴哈都是他们青年时期思想转变的见证者。马克思、恩格斯曾是鲍威尔被大学辞退事件中鲍威尔的重要声援者,是青年黑格尔派的骨干成员;他们也多次写信给费尔巴哈,请求他为《莱茵报》发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写作前的《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还对费尔巴哈表示过赞扬。因此,当黑格尔哲学在德国被应用在社会主义运动中,成为“行动的矮子”——“真正的社会主义”这一流派的思想武器时,马克思、恩格斯就意识到,如果想要在现实中成功地开展工人解放运动,他们就必须与他们曾经的挚友、老师和同僚划清界限,确立起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按照鲍威尔、费尔巴哈和施蒂纳的顺序系统批判了德国古典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观点,全面论述了唯物史观和唯心史观的根本对立和区别,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将人的解放尤其是无产阶级的阶级解放牢牢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上,彰显出德国古典哲学所缺乏的现实性、历史性、革命性、批判性。“意识形态”在当时主要表示的是被颠倒了的虚假意识,这种盛行的“意识形态狂热”集中体现了德意志民族的局限性。它让青年哲学家深陷意识形态的内部争论中无法自拔,忽视真正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现实动力,“把这些共产主义的体系、评论和论战性著作同现实运动割裂开来”
,离开实在的历史基础而转移到思想基础上去。马克思、恩格斯深入剖析了工业的双重性及其内在联系。“由此可见,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了(因而也能够描述事物的这些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
这样,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进行了对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双重的系统批判,实现了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从唯心主义向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转变,标志着哲学领域革命性变革的完成。《德意志意识形态》不是要超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而是要超越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向上提升唯物主义和向前发展唯物主义。《德意志意识形态》正式宣告了一个人类理论思维史上最伟大变革的完成。这就是创立和确立历史唯物主义。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确立了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人们生产的内容和生产的方式有所不同,人的本质和发展程度也会出现差异,由此确立了唯物史观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个人和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方式,而不是抽象的原则或主观臆想的东西。当然,这个现实的个人不仅仅是生活的人,还是从事生产的人、从事革命的人。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系统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首先,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观。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了“ 实践的 唯物主义”的概念,以此区别于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实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范畴。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虽多次提到“实践”,但并没有详细介绍过这一决定历史发展的“实践”范畴的确切含义。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立足于现实,认为实践具有能动地改变世界的历史作用,是理论和历史的发源地。马克思、恩格斯高度重视物质生产活动,把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作为人和动物区别的根本标志。人们通过物质实践来满足个体生存的基本需要,实践还构成了人类自身的存在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将实践看作现实世界的基础,实践是现实中的人们把握感性世界的唯一方式。马克思、恩格斯的实践观直接将现实历史纳入了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围,而不是将唯物主义与社会历史简单叠加。由此,形成了马克思、恩格斯实现自然和社会相统一的独特视角。
其次,马克思、恩格斯形成了辩证统一的自然观和社会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自然是马克思、恩格斯在研究社会历史关系中从未忽视过的关键因素,现实的个人生存首先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
。他们认为,其中不仅包含了人们自身的生理特性,也包括人们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但人的生产和生活又必须与动物区别开来,人是能够直接或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的物种,在现实的社会活动中生产自身,与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首次提出了“自然的历史”和“历史的自然”的概念,将人和自然的统一纳入唯物史观的内容中,以此反对布鲁诺的“自然和历史的对立”和费尔巴哈的半截子唯物主义。但工业革命的历史证明,人与自然的斗争会促进生产力在相应基础上的发展,但从哲学上来看,自然的历史和历史的历史二者是相互促进、相互成就的。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出,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只要人类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不可分割,就存在着相互作用。
再次,马克思、恩格斯呈现出了一种崭新的思维方式——唯物主义的辩证法。德国古典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长期以来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中绕圈,要么沦为机械唯物主义,要么空谈逻辑,不讲内容,使辩证法成为唯心辩证法。他们的方法论和世界观严重脱离,机械化地分割了思维方式和现实世界,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完全是头脑中演化出来的,也因此只能在头脑中改造,而无法投入现实活动中。“真正的社会主义”也存在这一问题,因此,他们的呼唤无法引起现实中的人们的共鸣。《德意志意识形态》虽然不是一部完整的著作,但是,马克思、恩格斯立足于“现实的个人”,从个人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出发,展现出了自然的历史和历史的自然的统一,并由此探讨了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生产力和“交往手段”,以及“市民社会”和“意识形式”的辩证关系。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推进辩证法的发展,使之成为革命的批判的根据。马克思、恩格斯的辩证法是唯物的历史的实践的辩证法,是辩证法发展的科学形态和最高成就。
最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实现了政治立场和哲学立场的统一。马克思、恩格斯坚持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对人类历史进行考察,并从中概括抽象出最一般的结果。“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相反,只是在人们着手考察和整理资料——不管是有关过去时代的还是有关当代的资料——的时候,在实际阐述资料的时候,困难才开始出现。这些困难的排除受到种种前提的制约,这些前提在这里是根本不可能提供出来的,而只能从对每个时代的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活动的研究中产生。”
在考察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注重研究特殊对象的特殊矛盾,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反对抽象的历史哲学。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创造性地提出了“
实践的
唯物主义”的科学概念。“实际上,而且对
实践的
唯物主义者即
共产主义者
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
第一,这种唯物主义不仅始终将实践看作认识论的首要的第一位的原则,而且将实践的观点贯穿于整个新哲学中。第二,这种唯物主义始终承认外部自然界的客观性、条件性和优先性,始终承认和尊重客观规律,是唯物主义的集大成者和科学提升。第三,这种唯物主义以实现共产主义为目标,始终承认和尊重无产阶级的历史主体地位,始终致力于无产阶级的阶级解放,始终致力于消灭资本主义,始终坚持共产主义的初心和理想。当然,脱离共产主义的实践的唯物主义有可能滑向实践本体论,不尊重客观规律和人民群众的实践本体论必然会倒向唯心主义,而这恰好是实践的唯物主义所坚决反对的东西。后来,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鲜明地指出,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社会发展史锁钥的哲学新派别,一开始就是面向工人阶级的。
《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创作,标志着唯物史观的创立,为而后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哲学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唯物史观的最初动机和最终目的是实现共产主义和无产阶级的解放,当“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流行严重阻碍了德国工人运动的发展时,马克思、恩格斯意识到必须要明确共产主义的真正的哲学基础。共产主义不仅仅是理想,还是现实的运动发展的结果,是必须为之努力的运动和制度,共产主义不是脱离现实基础的乌托邦。在这一前提下,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明了共产主义是生产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发展的必然结果,对分工、劳动、解放等范畴进行了说明,也系统展望了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生产和生活图景。这种哲学观的确立有力地推动了马克思、恩格斯现实共产主义运动的开展。在这种意义上来说,《共产党宣言》可以说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完成本。此外,《德意志意识形态》也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发展打下了基础。有人将《资本论》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分裂开来,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发展中存在着由“生产逻辑”向“资本逻辑”的逻辑转向。这首先是模糊了两部著作的学科归属和写作目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是一部哲学论著,相对于《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对蒲鲁东的《什么是财产?》的批判来说,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经明确了生产的社会关系的含义,他们将生产力和“交往方式”联系起来,实质上说明了生产的社会方式和内容,并且突出了物质资料生产的重要地位,这也是马克思、恩格斯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关键因素。可以说,《资本论》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应用型研究,是哲学成果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的运用和发展。由此可见,唯物史观这一伟大发现在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初到比利时,马克思、恩格斯就共同完成了思想转变。从《神圣家族》到《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哲学从初见锋芒到真正成形,一个属于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哲学新派别在布鲁塞尔诞生了!等待着马克思、恩格斯的就是如何将这个“批判的武器”转化为工人运动的“武器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