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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那些偷偷读网文的孩子,他们长大了

邵燕君

我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方向的大四学生。但我毫不讳言,是网络文学启蒙了我;我更不后悔,让网络文学陪伴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现在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赞美那些曾经抚慰我、感动我、激励我的网络文学作品,无论有多少前辈、多少权威告诉我,它们是毫无价值的垃圾……

我们是偷偷读网文长大的孩子,我们要为属于自己的网络文学发声,我们的新文学和新生活也只能由我们亲手打造。神仙和皇帝不一定有,但救世主一定从来没有。

——吉云飞
《北京大学网络文学论坛报》创刊词之一

这套丛书收入的都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网络文学的博士学位论文,作者大都是我所开设的网络文学研究系列选修课程的学生。这个课至今已经连续开设了十年,这些学生基本上是连续选课的。2015年,我们成立了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形成了一个学术共同体,他们是最核心的成员。

十年前,我凭着“一腔孤勇”闯入网络文学研究领域,当时,一共就读了一部半网文 。感谢什么都能包容的北大,让我在这种情况下敢开网络文学研究的选修课;更感谢那些选课的同学们,带着他们多年隐秘的“最爱”,共同搭建起了这个课堂。最初选课时,他们大都是大二、大三的本科生,后来陆续读硕士、博士,拿教职,成为青年学者。我最高兴的,就是听见他们之中有人说,我本来没打算读博士的啊!这些当年偷偷读网文的孩子,他们长大了,写出了博士学位论文,于是,有了这套丛书。

我上大学的时候,听钱理群老师讲鲁迅,一直强调“历史中间物”的概念——“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我的理解是,鲁迅先生认为,自己是“旧文化”养育长大的,虽然“反戈一击”,但骨子里难免是旧的。新文化应该由新人缔造,自己的任务是“清结旧账”,“开辟新路”,甚至不惜与旧文化同归于尽。

我们自然没有鲁迅先生那样的壮怀激烈和牺牲精神,但也应该有同样的自觉意识。今天,学术体制内拥有一定话语权的人,都是印刷文明哺育长大的。即使再锐意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我们的情感结构、伦理结构、价值结构也是旧的,连我们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都是旧的。 所以,研究网络文学,终究是网络一代的事。师长辈的任务,就是好好利用自己手上的资源,搭好平台,把学生们送过去。

我“蛊惑”过学生,“要为自己立法”。但也深知,最早的一批“立法者”要接受非常严峻的挑战:既要对全新的网络生命经验有深切的体悟能力和把握能力,又要在前无古人的情况下具有理论的原创能力和整合能力,同时还要有把生命经验、理论阐释落实进文学史梳理和文本分析的能力。我不敢说这套丛书的作者都过关了,但至少可以肯定,他们的写作是真诚的,都是奔着自己的核心问题去的。因此,他们各开一片天地,后来的写作者应该绕不过去。

丛书的第一辑共计七本书,按论文答辩的时间顺序,依次是崔宰溶《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网络文学的原生理论与网络性》(2011,书名改为《网络文学研究的原生理论》)、薛静《脂粉帝国——网络言情小说与女性话语政治》(2018)、高寒凝《罗曼蒂克2.0:“女性向”网文与“女性向”网络亚文化中的爱情》(2018)、王玉玊《编码新世界——游戏化向度的网络文学》(2019)、肖映萱《“她的国”——中国网络文学“女性向”空间的兴起和建构》(2020)、李强《中国网络文学的发生》(2021)、吉云飞《中国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生成》(2021)。

崔宰溶博士是韩国留学生,现为韩国明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需要说明的是,崔宰溶的博士学位论文不能算是我们团队的研究成果,而是我们研究的理论前导。2011年春季学期,他论文答辩的时候,我第一次开设网络文学研究选修课。当时特别有幸成为论文的答辩评委,读来有石破天惊之感。崔宰溶以韩国研究学者的视角沉潜入中国网络文学世界,对当时中国网络研究界存在的精英化、抽象化和过度理论化的困境,提出了直言不讳的批评(其中也包括对我文章的点名批评),并且建设性地提出了“原生理论”和“网络性”的概念作为突破的途径。这部论文的真知灼见,使我们团队的研究从起步阶段就有了一个较高的起点。此后在很多方向的拓展,也都受其影响。我认为,对于这位韩国学者,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界应该说声“谢谢”,我本人及北大研究团队是受益最深的。这次,非常荣幸邀请到崔教授加入丛书。经过十年的思考,他将对论文做出进一步的完善和增补,十分值得期待。

薛静和高寒凝是我们团队最早毕业的两位博士。她们的论文主题都是爱情,探讨这一古老的感情模式在网络时代的转世重生。薛静写的是传统言情小说模式在网文中的转型;高寒凝写的是罗曼蒂克情感模式在虚拟空间的“系统升级”。薛静的论文以文本分析见长,尤其对“渣贱文”模式的分析,深透见底,使那样一种耻于言表的“症候性欲望”显形,这样的文学批评在任何时代都能单独成立。高寒凝的论文以理论见长,她的整部论文压在一个核心概念上——虚拟性性征(virtual sexuality),而这个概念是她自创的。寒凝答辩时,我真是为她捏一把汗,因为在场的评委大都是我的师长辈。没想到,评委老师们对她原创核心理论概念的勇气和能力大为赞赏,虽然“不大看得懂”。这篇论文在当天的答辩中被评为“优秀论文”,老一辈学者的包容和善意极大地鼓舞了后边要做论文的同学,大家都觉得这条路打通了!

此后,肖映萱也把“她的国”建立在自定义的概念“女性向”上。“女性向”是一个基础性概念,肖映萱和高寒凝都是中国最早使用“女性向”概念的研究者,在我们团队撰写的《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一书中,肖映萱即负责“女性向”词条的撰写工作。在博士学位论文中,她进一步完善了这一概念,这是她对网络文学研究的一大贡献。该论文对于网络文学研究的另一重要贡献是,对于“女性向”网络文学发展史进行了系统梳理,将“她的国”的建构过程落实在网络“女性向”空间的兴起、代表性网站的兴替、生产机制的变迁等几条脉络的史实梳理上。

李强和吉云飞的论文也建立在一手史料的挖掘和梳理上。李强致力于研究中国网络文学的发生环境和发生的动态过程,处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及其背后制度环境的关系;吉云飞深入中国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内在机理,尤其对中国原创的、堪称中国网络文学高速发展的核心动力机制——VIP付费阅读机制——进行了全面研究,从而揭示其生成原因和底层运行逻辑。近几年来,我们团队一直在进行网络文学史料方面的挖掘和整理,肖映萱、李强和吉云飞是这个研究项目的领头人(leader)。他们的论文是建立在史料的基础上,也是下一步即将合写的《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的基础。

王玉玊的论文也具有很强的理论原创性。她从电子游戏的角度切入,问题意识的真正指向却既不是电子游戏,也不是网络文学,而是“栖居”于“基于数码的人工环境”的“网络原住民”的生存体验,并且提出“二次元存在主义”这样宏大的命题。我们团队的成员虽然大都是“90后”,但也开始分出了“前浪”和“后浪”。基本上,1995年以前出生的属于“前浪”,1995年以后出生的属于“后浪”。玉玊虽然是1992年出生的,却是“后浪”的领头人。“后浪”同学的论文更多的偏向电子游戏、二次元方向,更呈现出理论建构的欲望,也用到了数字人文的研究方法。如果他们能做出优秀的论文,将收入丛书的第二辑。

另外,需要特别表扬王玉玊同学的是,作为本团队唯一的“拖延症免疫者”,她虽然不是最早答辩的,却是最早完成书稿的。由于是本丛书的“首发”作者,她受大家委托完成了与责编沟通版式、封面设计等各项工作。

在这个“用户生产内容”的课堂上,我一直是一个很弱势的老师。我的课堂长期由次第“继位”的“掌门”师兄、师姐们把持,我甚至在他们的怂恿下开了两次更外行的游戏课 。在课上,我一般都很慈祥,只是热衷看他们“撕”。从论文到成书,有一个漫长且痛苦的修改过程,有的简直是脱胎换骨。看着他们的心血之作被撕得体无完肤,也确实感到内疚。我得承认,我有个大大的私心。在我幻想的未来的“豪宅”里,会有一个大大的书架,其中最好的位置是留给这套书的。我煽情地对他们说:“我要收集的不仅是你们的博士学位论文,不仅是你们的第一部专著,还有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你们各自的成长隐秘和无法重来的青春。”

这些年来我们在一起做了很多事,共同主编了不少书 。我们以“粉丝型学者”的身份做过网文史导读(《典文集》),也以“学者型粉丝”的身份卖过网文“安利”(《好文集》);我们曾遍访网文江湖,与创始者大佬们谈笑风生(《创始者说》),“为我们热爱的事物树碑立传”(薛静);也曾辛辛苦苦地扒史料,整理录音,“我们的目标是历史!”(李强);我们一起办了公众号“媒后台”,“为属于自己的网络文学发声”(吉云飞);一起编了一本网络文化的“黑话词典”(《破壁书》),里面有“女性向·耽美”单元,“‘女性向’是不死的!”(肖映萱),“全世界的姑娘们,你们都没有错!”(高寒凝)……很多个周末,我们是一起度过的。我偷了他们的花样年华,他们似乎也很欢乐。“因为,创造了这一切的,是爱啊!”(王玉玊)

2021年元旦于北京大学
人文学苑平九·燕春园 bc4kNdF19kkD0bNv2IF6ABmStGPU21GvMw8aAD3grGVjHivLIT4yk4w8KQgXjzX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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