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共分为四个章节。
第一章旨在界定“罗曼蒂克 2.0”的具体内涵,也就是回答“什么是罗曼蒂克 2.0”这个问题。对此,本书的“解题思路”是将“罗曼蒂克 2.0”与人们所熟知的“浪漫爱情”——“罗曼蒂克”的 1.0 版本——进行对比,在厘清差异的基础之上对其做出相对准确的定位。除此之外,为了尽可能清晰、全面地描述“罗曼蒂克 2.0”的基本形态与运作机制,本书还引入了一组彼此关联且互有重合的“概念簇”,包括“女性向”“角色配对”“萌要素”以及“人设”等。
其中,“女性向”源自日语词汇“女性向け”(じょせいむけ,jyosei muke),其字面含义为“面向女性、针对女性的”。在中文网络亚文化的语境中,“女性向”从广义上看,可以用来形容一切满足女性需求的消费品;狭义上,则特指以女性为主要参与者,同时“规避外界窥探”的各类文化生产活动及其粉丝社群生态。
针对这一概念的详细阐释,将在本书的第一章中再行展开。此刻需要加以辨析的,则是“女性向”和另一个与之颇为相似的概念——“女频”之间的差异。“女频”,即“女生频道”的缩写,最初指商业文学网站“起点中文网”为集中刊载“符合女性读者阅读趣味”的网络文学作品而设立的一个专区
,后来逐渐成为各主流商业文学网站区分不同读者群体及作品类型的重要标签。尽管“女性向”的广义内涵几乎同“女频”完全一致,但相比之下,“女频”毕竟是一个与商业文学网站的内部架构、运营策略高度捆绑的概念,也就是说,在网络文学界,“女频”才是真正意义上被广泛使用的、更为“本土化”的表述方式。因此,后文在涉及网络文学
,尤其是商业文学网站上刊载的长篇类型小说时,将主要使用“女频/女频文”这个概念;而在提及“女性向”时,则多取其狭义内涵,并标注双引号以示强调。
本书坚持引入“女性向”概念的目的,是为了征用其“规避外界窥探”的衍生义项,并以此为“边界”,对孕育出“罗曼蒂克 2.0”的、主要参与者为女性的网络文学、网络亚文化粉丝社群的大致范围加以限定。而这类“女性向”粉丝社群的诞生及运转,则主要得益于“趣缘社交”和“参与式文化”在互联网时代的兴盛。
所谓“趣缘社交”,指的是发生在“以特定兴趣爱好为集体认同而结成的爱好者群体”内部的一种社交行为。从霍华德·瑞恩高德(Howard Rheingold)通过对旧金山湾区一个合作式网络“WELL”的观察,首次提出“虚拟社区”(virtual community)的概念,
[1]
到雷尼·赖斯洛夫(Rene T. A. Lyslof)以互联网音乐爱好者群体作为研究对象,将这类“虚拟社区”的存在基础归结为共同的兴趣、理念与目标,
[2]
趣缘社交和互联网媒介之间相辅相成的关联已逐步得到了证明。林品在《“有爱”的经济学——御宅族的趣缘社交与社群生产力》一文中指出,由于血缘、地缘认同的日趋淡薄,趣缘社交已几乎成为中国独生子女一代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社交渠道。而中国大陆地区互联网信息服务的建设与发展,以及包括网络论坛、QQ群、百度贴吧、新浪微博在内的各种垂直社区、实时通信软件和社交平台的普及,也为独生子女一代穿越茫茫人海、寻找志同道合的友人,重组人际关系纽带并结成相应的趣缘社群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参与式文化”(participatory culture)则是詹金斯在《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中提出的一个新概念。詹金斯使用这一概念的目的,是为了强调电视媒体粉丝的“参与者”身份,以便将其与传统的“电视观众”区分开来。粉丝文化范畴内的参与式文化,特指在一个平等、互惠,具有社交性和多样性的非正式社群之中,每个社群成员各自贡献出自己的智慧与创造力,从而形成的某种媒介内容和信息的生产、流通与整合。
在使用“女性向”概念描绘出“罗曼蒂克 2.0”的边界之后,本书将通过分析“角色配对”这个“罗曼蒂克 2.0”的前置动作,对孕育出“罗曼蒂克 2.0”的“女性向”网络文化社群及其粉丝活动的运作机制予以讨论。尽管这一讨论过程难免会利用到一些从网络民族志观察中得来的材料,但核心观点的呈现仍然有赖于“萌要素”和“人设”等概念的引入。
“萌要素”(萌え要素,もえようそ,moe youso)源自日本学者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这本专著中提出的“数据库消费”理论,它是对当代日本御宅族
群体消费ACG
作品的方式与接受路径做出的某种概括总结。
以上述理论为基础,结合大塚英志在《“御宅族”的精神史:1980 年代论》中所探讨的日本漫画创作体系对女性身体的符号化表达
,以及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中有关“好色男的厌女症”的论述
,本书将对另一个重要的概念“人设”(character setting)进行全方位的解读。
在第一章的最后,这种以“女性向”为边界,以“角色配对”为前置动作的粉丝文化社群及其日常活动,将被概括为“亲密关系的实验场”。同时,对比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中提出的“可塑性性征”(plastic sexuality)
,本书还创造了“虚拟性性征”(virtual sexuality)这个新概念,具体包括两个要点,即“成为虚拟化身或虚拟实在”以及“与另一个虚拟化身或虚拟实在恋爱”,用于描述“罗曼蒂克 2.0”的基本属性。
第二章所尝试解决的命题是“罗曼蒂克 2.0 的诞生背景”。该命题可进一步拆分为两个面向,其中第一个面向主要着眼于互联网媒介环境,第二个面向则重点关注与性别议题相关的社会文化环境。
在简要地根据信息通信技术的迭代、网民人口增幅、大型互联网企业的运营策略(例如“泛娱乐”产业链的建立)等因素,对过去近三十年来中国大陆地区互联网文化的发展状况进行历史分期之后,本章将以“数字劳动”这个数字资本主义(digital capitalism)
研究领域的关键概念作为切入点,对互联网文化行业的运作机制及其核心受众群体的现实处境予以讨论。“数字劳动”的概念诞生于互联网信息技术浪潮的大背景之下,当人类社会被重构为一个巨大的无形工厂,生产与再生产、工作与休闲之间的界限亦随之消融。
[3]
各种“无酬”(free)并且“能从中感受到愉悦的自觉自愿的上网行为”
[4]
,即“数字劳动”,便因此浮现出来。它包括但不限于“点击、浏览”这类为网站贡献“流量数据”(trafic data)的日常使用行为,以及在网络空间中粉丝社群基于“参与式文化”的理念而开展的文化生产活动等。
[5]
为了能够源源不断地剥削用户的“数字劳动”,互联网资本还必须掌握一类关键性的无形资产——“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本书将结合上述两个概念,并借助《知识产权法》的相关条目以及由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提出的新版利润率计算公式
,以电影《大圣归来》的宣发过程和商业文学网站晋江文学城的“积分榜单”为例,对这一剥削过程予以呈现。
本章接下来所要关注的,是“以女性为目标受众”的文化消费产品在日本、北美和中国港台地区诞生、发展与流行的经过,并尝试从“媒介和性别的关系”等视角出发,分析中国大陆地区“女性向”网络文化消费市场的现状。除此之外,由计划生育政策所造就的“独生女一代”(她们也是“罗曼蒂克 2.0”的重要受众)的现实困境,以及在困境中萌发的“网络女性主义”思潮,也是解读“罗曼蒂克 2.0”诞生背景的重要切入点。最后,借用“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ur)
这个概念,本章还讨论了“女性向”文化产品的受众与亚文化社群的粉丝对这种“虚拟化的亲密关系”产生消费需求的根本原因。
第三章主要以“女性向”网络文学之中的女频言情小说、女频耽美小说和“女性向”同人小说这三个重要的大类作为观察对象,依次分析“罗曼蒂克 2.0”在其中的具体表现。
首先来看女频言情小说。本书所选取的切入点,是在网络文学实现商业化转型的最初几年(2004—2007)便已形成一定创作规模且名作辈出的女频“穿越小说”的子类型——“清穿文”。通过将“清穿文”中的“清”字解读为“清宫剧同人”,第一章曾经分析过的一些概念,包括“角色配对”“人设”和“萌要素”等,也纷纷在“清穿文”的创作实践中得到了印证。随后,“清穿文”中的“穿”字也被落实为“穿越”设定的变体“魂穿”。作为一个包含有“离魂/附身”动作的设定,“魂穿”实际上正是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在《虚拟化身:网路世代的身份认同》一书中所指出的“登录网站/ID、成为虚拟化身”这一网络时代的虚拟化生存经验的隐喻。
由此,在女频网文的创作中,也衍生出一系列将个体意识与自然身体错配重组的尝试,例如“性转文”等。这与《赛博格宣言》中围绕“赛博格”概念的论述,包括“混淆了人类与动物、有机体与机器、身体与非身体之间的界限”,是对“白人男性父权制资本主义”的反叛,也“暗示了一条走出二元论迷宫的途径”等,
是存在相通之处的。
其次是女频耽美小说。这部分的论述主要关注配对符号“×”“/”,以及“攻受”“幻肢”等概念,同时参考詹金斯对流行于早期北美电视剧粉丝同人创作中的一个亚类型——“初次”故事的研究
,以及伊芙·科索夫斯基·赛吉维克(Eve Kosofsky Sedgwick)所提出的分析框架“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male homosocial desire)
,对蕴含在耽美创作中的性别意识展开讨论。同时,基于福柯有关古希腊人在同性性爱关系中的自我治理技术
和凯瑟琳·麦金农(Catherine MacKinnon)围绕“伪装性高潮”(faking orgasm)问题的研究
[6]
,本书认为,耽美创作实际上是迫使文本内部约半数左右的男性角色必然沦为“性欲望的客体”的一种装置。而与这种“性客体化”趋势相呼应的,则是“幻肢”概念的浮现。其中所包裹着的“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
,以及作为某种流动的“菲勒斯”(Phallus)的属性,则使得女性耽美读者获得了一个包含有“幻肢”这一虚拟器官的“虚拟化身”。
再次,相较于女频言情小说、女频耽美小说,“女性向”同人小说的创作则显得较为复杂暧昧,很难找到合适的论述角度。只能暂时将其放置在“女性向”网络文学的脉络之中,略去针对历史沿革、圈层定位等问题的梳理,并从中挑选出“泥塑”和“ABO”这两个相对较为流行的设定,分别予以讨论。其中,“泥塑”这个部分关注的是“泥塑文”中负责“承载读者/作者的自我投射”的特定角色所呈现出的“幻肢态”;而在“ABO”这个部分,则强调了它便于开展具有性别实验意味的配对尝试的固有属性,以及该设定颠覆人类身体构造唯一性的具体表现。
第四章所要讨论的则是包括偶像(流量明星)粉丝文化和二次元、游戏产业在内的各种“女性向”网络亚文化中的“罗曼蒂克 2.0”。
结合第二章中有关“泛娱乐”产业链和“数字劳动”的研究,本章试图在“流量明星”“粉丝”和“互联网资本”三方博弈的动态关系中把握当前中国大陆地区偶像(流量明星)粉丝文化的基本状况。其中,流量明星与粉丝之间的关系被归纳为:流量明星向粉丝提供“亲密关系劳动”,以此换取粉丝的“数字劳动”(反之亦然),从而在彼此之间结成所谓的“准社会关系”。
不同于主要涉及“看护病人、赡养老人”等照料工作(care work),并且同样以“亲密关系劳动”为常用译名的概念“intimate labour”,本书所提出的“亲密关系劳动”是一种旨在制造“带有浪漫爱情和情欲色彩的亲密关系想象”的劳动。其主要表现形式是作为偶像这门职业的必备技能与日常工作的“粉丝福利”,例如在社交网络上向粉丝们示爱,或线下活动时的飞吻、比爱心手势等。显然,“粉丝福利”,正是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在《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品化》中所提出的“情感劳动”这一概念的重要表现形式。
“准社会关系”(para-social relationship)则是由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霍顿(Donald Horton)和理查德·沃尔(Richard Wohl)在其合著论文中提出的概念,指媒介接受者与他们所消费的媒介人物(明星、公众人物或电视剧中的角色)之间发展出的单方面的、想象性的人际交往关系。 [7]
接下来,本章以流量明星与粉丝之间置换“数字劳动”和“亲密关系劳动”的现实状况为出发点,讨论了在这一背景之下,粉丝、流量明星的身份与属性各自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以及他们之间的“准社会关系”又是如何被解读为“罗曼蒂克 2.0”的。再从“御宅族”“二次元”这组同义词的概念流变入手,结合东浩纪的“数据库消费”理论,陈述了“二次元”文化与“罗曼蒂克 2.0”之间几乎一一对应的关系。此外,还以“女性向”恋爱游戏,特别是国产“女性向”恋爱题材手机游戏中的“氪金”机制为例,对电子游戏中的“罗曼蒂克 2.0”展开了讨论。
在第四章的最后,本书由分至总,对基于“虚拟性性征”(作为“罗曼蒂克 2.0”的基本属性)这一机制的共同作用而呈现出交汇贯通之势的各类网络文化生产活动与粉丝生态予以关注,主要包括“女性向”网络文学与偶像粉丝文化的融合、“女性向”网络文学与电子游戏的融合以及二次元文化与偶像工业之间的融合等。
[1] Rheingold, Howard. The Virtual Community: Homestanding on the Electronic Frontier. New York: Addison-Wesley, 1993, p. 6.
[2] Rene T. A. Lysloff. Musical Community on the Internet: An On-line Ethnography. Cultural Anthropology, 2003, 18(2), pp.233-263.
[3] Lazzarato, Maurizio. “Immaterial Labour.”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A Potential Politics. Eds.Paolo Virno and Michael Hardt. Minneapoli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
[4] Terranova T. 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Social Text, 2000,18(263), pp.33-58.
[5] Fisher E. How Less Alienation Creates More Exploitation? Audience Labour on Social Net work Sites . TripleC (Cognition, Communication, Co-Operation): Open Access Jo. , 2012, 10(2), pp.171-183.
[6] MacKinnon, Catherine. Feminism Unmodifed, Discourses on Life and Law. Cambridge(Mass.) et Londres:Ha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58.
[7] Donald Horton, R. Richard Wohl. Mass Communication and Para- Social Interaction. Psychiatry, 1956, 19(3), pp.215-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