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见到导言中提到的孩子时,我问她:“你刚才告诉我的这些症状持续多久了?”“很久了。”“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初一。”女孩的眼神空洞地浮在半空中,声音很轻,话很少。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咨询室,显得更空荡了。
“这么久了?有这么久吗?”当我和父母单独面谈时,妈妈带着惊讶默默地在记忆中搜寻种种迹象。当我们综合各方面信息得出抑郁症的诊断时,她的反应是早有预料但仍难以面对。“你说她真的得了抑郁症吗?她最近是不开心。然而在过年和暑假的时候,她和她表姐玩得很高兴,很正常啊!”妈妈有些迟疑。我解释道,抑郁中的孩子还是能够有暂时的、轻微的愉悦体验,如同太阳在乌云中挤出一条缝隙,让她有短暂的晴天。“但大多数时候孩子是不是蔫蔫的、疲惫不堪、情绪低迷呢?”我问。
“对,低迷!完全没有一点年轻人应该有的朝气!”爸爸插进来,表情严肃而不满。
“她以前有朝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问。
在妈妈看来,孩子聪明、伶俐、兴趣广泛。“比如特别喜欢画画,一画就是几小时,但有这时间来做习题,不知道有多好!我一直跟她说,画画不要耽误学习。要不就认真地去学画画,中考还能加分,但是她又不肯,只是自己瞎画。不是我们不支持她。”
“现在不画了?”我问。
“现在哪有时间画!她这点还是知道的。”沉默了一会儿,妈妈接着说道,“她好像连打游戏、看电视都没兴趣,就只在床上躺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做,就是躺着。”
其实,在与孩子的第一次面谈中,我体会到和孩子的兴趣一同消退的还有很多更基本的东西。对孩子来说,吃到的,变得索然无味;看到的,变得黯淡无光;想到的,变得消沉无望;感到的,变得厌倦无趣。取而代之的,是累,连起床、穿衣、洗漱这类日常自理活动都成了末路之难;是痛,别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会让她痛心入骨;是烦,孩子变得经常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有时脾气坏得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爸爸的陈述也验证了坏脾气这个问题。“她现在脾气可大了,不能说,一说就炸。我告诉她只需要操心学习这一件事。然而现在作业做不完也不在乎,考试成绩退步也无所谓,要不是她妈妈每天送她上学,我看她连学校都不想去了。最可怕的是,她的想法太负面了!看哪里都不好。你对她好,她也感受不到!”在随后与孩子的面谈中,我也注意到,生活中正面的、令人振奋的、给人希望的刺激似乎被屏蔽了,进不到她的“现实”里,她只能接收到生活中负面的、令人悲观的、令人愤怒的事情。随之,正面想法越来越少出现,头脑被负面想法占据,反复咀嚼自己做错的、别人做错的、别人拥有而自己没有的,陷在“我不够好,我不如人,我什么也不是”的匮乏感、自卑感,以及“我后悔,我懒,我没用,我什么也做不好,我对不起他们(父母)”的内疚感、羞耻感中。
孩子告诉我白天她脑袋里都是负面的想法,看什么都很烦躁,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情绪很低落,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很想自杀,但理智在劝自己要坚持。
“我怕你告诉我妈妈,我想自杀。”
“如果你妈知道你有自杀的念头,她会怎么样……”
“她肯定承受不了,会崩溃。”
“你担心她。”我点头,看着她,“想自杀这件事,可不可以不否认它,也不恐惧它,就只是坐下来平静地说一说?要是能平静地说一说‘想自杀’,该多好?”
“是啊。”她说。
与孩子面谈的同时,我也根据需要和父母面谈。他们细数了一系列努力与挫败。一直以来全家人的努力都是为了让孩子过得好,但在抑郁症面前,孩子和朋友疏远,用电子产品来逃避现实,连好不容易考上的重点高中都要放弃,还自伤。“不管我给她什么建议,她都会说‘没用’;如果我再坚持,她就哭,并说我不理解她。”爸爸说,“我们也不了解抑郁症,没学过心理学,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我承认我有些逃避,害怕见到孩子,也承认自己很愤怒。一个抑郁症把家都快毁了!”
“其实这是很多父母在抑郁症孩子那里吃的闭门羹,长此以往,难免让人无助、愤怒、自我怀疑和自责。”我说,“同时,孩子有孩子的原因。她默默地且艰难地和抑郁症斗争了比父母以为的长得多的时间。她心里想的是:我已经努力了很久了但还没好起来,你凭什么说‘会好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这些建议?如果建议和‘鸡汤’有用的话,还会这么久、这么严重吗?虽然父母是一片好意,但孩子听起来却是纸上谈兵,是无用的帮助。那究竟什么是她需要的帮助呢?让我们静下来一起琢磨。”我看着他们,我们静静地坐着。
一阵沉默后,妈妈说:“孩子抑郁了,我却以为她只是不开心……我明明是最爱她的人,却保护不了她!”她扭过头去,难以抑制哽咽,使劲搓着手,“我好害怕,我觉得正在失去她,我需要有人教我怎么帮孩子。孩子需要我!”
“这一刻,你和孩子是相通的。你心疼孩子的变化,孩子何尝不讨厌现在的自己?想回到得抑郁症之前却回不去,多无助?她这四年,是否也流过很多泪?是否也觉得正在失去自己、失去未来?她该有多害怕?她也需要有人帮助她,她也需要你!”我看着这位妈妈,“你感受到她的痛苦,你和她在一起,没有逃避,没有责备。从初一逐渐恶化到现在,快四年的抑郁症很难说好就好。然而重要的是,虽然她还在痛苦中,但她不再是独自面对。这本身就是一种她需要的帮助。”
妈妈的肩头顿时微微一沉。
“如果孩子患抑郁症有我的因素,我也想知道。”一直没说话的爸爸突然说了这句话。
“我也是。之前只看到新闻报道里有学生自杀,没想到抑郁症找上自己的孩子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比较知道怎么做父母,这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还能不了解吗?然而抑郁症像当头一棒,我才意识到我并不了解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办,对抑郁症不了解,也没学过心理学,很多东西后悔没有早点知道。”妈妈说。
他们的眼眶湿润了,之前的很多不满,似乎在泪水中逐渐消散。父母和孩子从不满地叹气,到为同一个原因哭泣,在痛苦中和解。父母终于开始看到孩子内心的画面,在看到之后没有矢口否认,愤然离场,也没有号啕大哭、昏倒崩溃,只是安静地流泪。这是真正的“有我在”,带着这样的心态,接下来就让我们开启对抑郁症的学习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