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是最常见的精神疾病之一。在一生中发作的可能性高,发作年龄可以早在儿童和青少年时期,容易复发,并且伴随严重的功能受损、重大的健康问题,以及诸多不适应行为或风险行为,包括自杀、焦虑症、进食障碍、药物滥用、辍学、家庭关系破裂和社交功能退行等。因此,世界卫生组织的全球疾病负担研究中,把抑郁症列为全球疾病负担的前列,并预测在2030年抑郁症将成为全球负担最大的疾病。
如此普遍而具有破坏力的精神疾病,是如何发生的呢?
虽然精神疾病经常与某些神经递质水平的高低有关,但相关不等于因果,现在还没有证据断言精神疾病是由神经递质失衡引起的。虽然旨在纠正神经递质不平衡的药物(比如通过提升血清素水平来改善抑郁症状)在很多情况下(尤其病情严重时)有助于缓解身体和情绪症状,但它不能解决这些症状背后的潜在原因,也不能直接改善认知、行为、人际交往等方面,而这些方面和身体、情绪互相影响,共同诱发、加重抑郁症。因此需要整合社会、心理、生物等各项因素,来认识精神疾病。
具体而言,精神病学界采用易感性应激模型(vulnerability-stress model),也称为素质-压力模型(diathesis-stress model)来解释精神疾病的发作:患者本来具有容易发展出精神病的因素(即易感性),并且又遭遇环境中的压力(即应激)从而导致精神疾病的发作。易感性包括基因遗传等生物学因素(比如抑郁症家族病史),也包括认知、人格、人际关系等心理和社会因素。易感性是潜在的、长期的、相对稳定的,但在影响中可以发生改变。而应激是在身体、学业、亲情、友情、恋情和工作等方面遭遇到严重的困难或打击,包括单次或突发的创伤事件(比如性侵、亲人过世),也包括反复或可预见的创伤环境(比如家庭的语言暴力、校园霸凌)。易感性应激模型认为,发生精神疾病的可能性潜藏于我们每一个人之中,但是否被触发、何时被触发、触发后如何反应,则因人而异,这些问题取决于易感性与应激遭遇之间的相互作用。如果一个人的易感性较低,则可以承受较高的应激压力而不触发精神疾病;如果一个人的易感性很高,则很小的应激压力也足以触发精神疾病。所以面对同样的压力,有的人会抑郁症发作,有的人则不会。高易感性和强应激同时存在时,个体的风险最大。
在易感性应激模型的框架下,新近最具发展与代表性的是抑郁症的认知易感性应激模型(cognitive vulnerability-stress model of depression)。研究认为儿童期和青少年期是认知易感性和发展的时期,儿童期和青少年期的依恋关系、师生关系、同伴关系与易感性关系密切。其中常见的认知易感性是,源自童年的对自我、他人和世界的失调、僵化、不现实的观念和期待,对人和事物做出扭曲和消极的信息加工(包括认知扭曲和消极归因,在后续章节将具体阐述)。尤其当扭曲和消极的信息加工方式已经是自动的、习惯的、无意识的方式后,该个体罹患抑郁症的风险极高。一旦遭遇应激情况,容易诱发抑郁症状。而抑郁症状又反过来加剧扭曲和消极的信息加工方式。一般而言,非抑郁症患者面对一件事,既看到劣势也看到优势,既看到困境也看到机会,既看到危险面也看到安全面,既能想象失败之后的惨痛也能想象成功后的光荣和喜悦,然而抑郁症患者往往只能看到劣势、困境和危险,只能想象失败和惨痛。这样的认知又进一步加剧抑郁症,形成恶性循环。
值得注意的是,要深入理解易感性应激模型,离不开一种灵活的、系统的和强调相互影响的视角。首先,不同的应激之间时常相伴出现,比如因为身心疾病(一个应激)遭受校园霸凌(另一个应激),而校园霸凌的经历又进一步恶化身心疾病。
其次,不同的易感性之间联系紧密。家族抑郁症史(属于生物易感性)能影响使人具有更消极扭曲的信息加工倾向(属于认知易感性)。不同类型的认知易感性之间也有关联。比如,看到他人对自己态度冷淡,会认为“我不招人喜欢”,这是对事件做出源于自己内部的、具有稳定性和全面囊括性特质的解释,属于消极归因。这离不开妄下结论这一认知扭曲,即在没有充分证据、没有考虑其他可能性的情况下(比如也许别人害羞、不善社交或心情不好),迅速对事件下负面的结论。
再次,易感性和应激之间也是相互影响,并非泾渭分明,有时易感性会“招来”应激,比如,认为自己哪儿都不如别人的消极扭曲认知,会令当事人在同伴交往中逃避、在课堂表现上退缩、把他人的言行理解为对自己的轻视或排斥,反而更加陷入孤立、自卑的处境,而这样的处境又是新的应激,和易感性结合,增加抑郁症发作的风险。
最后,易感性、应激和抑郁症三者形成恶性循环。易感性和应激相互作用下触发抑郁症,抑郁症又激化现实的困境(应激)、埋下导致复发或长期抑郁的种子(易感性)。那么,恶性循环能够被打破吗?有望打破恶性循环的因素很大程度上存在于认知中。在后续章节会详细分析如何通过积极的认知,来缓冲、调节和矫正扭曲而消极的信息加工方式(后者属于认知易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