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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中接触的一些父母，人非常好，有很多宝贵品质，但是他们有一个共性：他们挑孩子的毛病，能讲出一箩筐，讲得很急切、紧迫、严重。我承认孩子存在问题，也感到他们爱子心切，正所谓爱之深盼之切。然而，我还是要忍不住问他们：“你觉得你孩子身上有什么优点呢？”
他们对我的问题没有准备，有点惊讶，迟疑片刻，最后，比较缓慢地说出“人本质上不坏”，紧接着，立即又恢复快语速，“但是，他……”，继续罗列孩子这方面不行那方面有问题。
有时，我会把他们再拉回来，“不好意思，我们再多说一些优点好吗？我注意到你说了一个优点之后，问题又接着跑出来了”。“是啊！因为他的问题真的很多啊！”
在我和不同的家长间，上面的对话反复出现。这个对话的时间窗口很短，几分钟而已。然而，我们可以把它拉长，那可能是父母和孩子的一生——一个聚焦缺点、放大不足、充斥着各种焦虑的一生，一个爱盼交织、哀怒纠结的一生：一方是“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另一方是“你倒是证明给我看啊”……
在这个过程中，一边是真心爱着孩子、急切地盼着孩子能更好的父母，一边是“爸妈总觉得我不够好”的患抑郁症的孩子。每当此时，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当父母看到的都是问题时，这本身是不是一个问题呢？
与此相关的是，每次受学校邀请办家长营，收到家长的提问时，我都有一个感受，家长日日夜夜养育孩子，所以能提出很多重要的亟待解答的问题。比如，孩子偏科怎么办？打游戏、看漫画怎么办？不爱交朋友怎么办？不会管理时间怎么办？学习不主动怎么办？大发脾气怎么办？对长辈不懂得感恩怎么办？等等。探讨这些问题的答案固然重要，但是，我想先来强调问题本身。也就是，在我们讨论答案之前，先提醒自己审视一下我们提问的角度。
数学家格奥尔格·康托尔（Georg Cantor）说过，“提出问题的艺术比解答问题的艺术更为重要”。IBM创始人托马斯·约翰·沃森（Thomas John Watson）也曾说：“问对问题是在解决问题上成功了一大半。”
家长提出的问题虽然内容各异，但是往往来自这样一个角度，那就是孩子有问题，我们怎么办？当我们的问题是从“孩子有问题”的角度提出的，那么我们就会努力地在孩子身上寻求解决方案。我们的施力点是孩子，我们要改变的是孩子，我们要消灭的是孩子身上的毛病。一旦孩子不配合，好比我们使劲推一块大石头，可是石头立在那里就是不动，这时我们的辛苦努力达不到效果，我们就会感到挫败。更糟糕的是，毕竟孩子不是石头，而是有血有肉有头脑的大活人，所以我们会怪孩子不听话、不理解我们的思路、故意拧着干，对孩子恼怒。人往往不喜欢被改变，尤其被他人改变，加上青春期对独立自主的追求和敏感叛逆的心理特点，我们越努力地改变孩子，孩子就会越努力地抗拒我们。结果僵持不下，想解决的问题没有解决，反而恶化了问题和产生了新问题。
之所以这条路是死胡同，是因为没有人愿意被当作问题来解决。当别人说我们有问题时，我们的第一反应往往不是“啊，他多么爱我啊，他爱我所以才批评我”以及“我很喜欢他这么爱我、批评我”；相反，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感到被攻击，“啊，又来了，又怪我不对，好讨厌啊”，并进行自我辩解和维护。
虽然当我们看孩子某些行为不顺眼时，我们会觉得“孩子出问题了”，但是实际上，孩子有没有问题我们还并不能确定，也许行为的确恶劣，但或许没有那么糟糕。而我们能确定的是他的行为给我们带来了不适感，我们对这个行为产生了一种排斥、不安，以及修理它的冲动。我们对这个行为有反应，即在情绪上、语言上、对他的行为管束上。当孩子的行为给我们带来刺激，让我们觉得不适，在情绪和言行上做出反应时，出现的其实是一个关系性的问题。同样，家长觉得自己说话孩子不听，或者孩子也不跟自己交流等，这是孩子有问题，还是关系有问题？其实也是关系的问题。
在家长觉得孩子有问题时，其实家长直接感受到的是家长和孩子的关系有问题。所以我希望大家来思考：当我以为孩子有问题时，本质上是我们的关系有问题。“我们的关系有问题”和“孩子有问题”相比，前者是一个更有效的问题。为什么？首先，因为它更贴近事实。其次，因为它能够指引我们去一个不一样的方向：如果是孩子有问题的话，那就是修理孩子；但如果是关系有问题的话，那我们是要改善关系。而往往以关系的改善为方向，更有可能发生好的改变。
如果我们从“孩子有问题”的角度思考，我们无意中在孤立和以敌意对待孩子，孩子不会（也没有人会）愿意被视为“有问题”。如果我们从“关系有问题”的角度思考，我们会侧重于改善关系，包括我们自己的调整。当我们自己调整时，会有些放弃，有些接受，有些惊喜，最后往往会感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