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在“晚茶”之后不久便上了床,不停地揉着眼睛。“晚茶”没有茶,实际上是夏季晚饭之后两小时的又一餐,这在玛丽娜看来就像夜晚之前的日落一样自然且不可推卸。在阿尔迪斯庄园,这顿俄式夜宵供应prostokvasha(英国女管家译为凝乳加乳浆,拉里维埃小姐则译作lait caillé,“凝固牛奶”),小爱达小姐用她那把特制的刻有花押字母V的银勺子细心又贪婪(爱达,这几个副词形容你的好些行为都恰当得很!)地将最上面稀薄且滑如奶油的表层撇掉,然后才向下面无规则形状的大块凝乳发动进攻;同时端上来的还有粗糙的乡下黑面包;色泽昏暗的klubnika ( 草莓的一种 ),以及硕大鲜红的园艺草莓(另外两种 草莓 的杂交)。凡还没来得及安稳地将脸颊贴在凉爽平整的枕头上,便被一阵喧闹的颂歌猛然惊起——欢快的颤音、甜美的鸣啭、唧唧声、颤声、嘁嘁喳喳叫、爪子的锉磨、轻柔的咀嚼——虽然不是奥杜邦 学会的成员,他也可以想见,爱达准能也一定会发出合适的尖啸来模仿合适的鸟儿。他穿上平底便鞋,取了肥皂、梳子和毛巾,将光溜溜的身子藏在毛巾浴袍里,出了卧室,准备到前日他曾看到过的一条小溪里去泡泡。过道里的钟在一片玫瑰色的寂静中摇曳着下摆,打破室内静默的只有从女家庭教师的屋里传出的鼾声。片刻犹疑之后,他去了儿童房旁边的盥洗室。那里,狂欢的鸟鸣和灿烂的阳光一齐透过狭窄的窗扉向他袭来。他很健康,很健康!当凡顺着宽大的楼梯往下走时,杜尔曼诺夫将军的父亲用庄重的眼神看着他,用目光将他送交给老泽姆斯基王子以及其他列祖列宗,他们都满怀关切,如同那些博物馆守卫注视着昏黑的旧宫殿里这唯一的游客。
前门上了门闩并锁了链子。他试了试那条蓝花簇拥的走廊上带玻璃和格栅的边门,可它也丝毫不愿松动。此时凡尚不知晓在楼梯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藏着一批备用钥匙(挂在黄铜钩子上,有几把已经旧得不知是开哪把锁的了),并通过一间工具房与花园的一个隐蔽部分相通,因而他只得穿过好几个接待室,以期找到一扇肯帮忙的窗户。他在一间偏房看见一位年轻女仆站在落地长窗旁边,前一天晚上他曾瞥见过她(并允诺自己要留心多看她几眼)。以他父亲带着半真半假的色眯眯眼光的说法,她穿着“女仆的黑衣裙及其微微颤动的荷叶边”;栗色秀发里的一把玳瑁梳发出琥珀色的光泽;落地窗打开,她一只手高举着,几乎搁在了窗框上,腕上缀着一粒小小的碧玉。她看着一只麻雀从铺砌的小径跳上来吃她扔的碎饼干。她犹如浮雕般的侧影,她可爱的粉红色鼻孔,她那颀长的如百合一样洁白的法国人的脖颈,凹凸有致的体态(对于男性的欲望,这些描绘就够了!),尤其是那种原始又不失分寸的放纵感,猛烈地触动着凡,使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那条举起的、藏在紧口袖子里的臂腕。女孩挣脱开来,冷静的风度表明她已觉察到了他的靠近。她转过动人的脸庞(虽则脸上几乎看不到眉毛),询问他是否要在早餐前喝杯咖啡。不要。她叫什么名字?布兰奇——不过拉里维埃小姐管她叫“ 灰姑娘 [1] ”,因为她的长袜总是容易抽丝,瞧,还因为她总是打碎或是乱放东西,甚至花儿的品种也分不清楚。他松垮的衣着暴露了他的欲望;这逃不过一个女孩的目光,即便她是色盲,而当他更凑近一些并越过她的头张望着,想在这魔幻般的大宅里——这儿的任何一个角落,就像卡萨诺瓦的回忆录里所说的,都可以像做梦般变成一座土耳其王妃的后宫——找出一只合适的长沙发时,她轻快地逃到了他完全够不到的地方,并用她绵软的拉多尔法语来了一段小小的致词:
“ 少爷十五岁了,我相信,而我呢,我十九岁。 少爷 是贵人;我只是个穷挖煤的女儿。 少爷毫无疑问在城里有不少姑娘;而我呢,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反正不缺我一个。再者 48 ,假如我真的爱上了你——我是说真的相爱——也许会的,唉,假如你占有了我, 只一次 49 ——那对我而言也只是伤心,还有炼狱之火、绝望,甚至死亡, 少爷。最后 ,我或许得补充一点,我白带很多,得在休假时去看克罗尼克医生 ,我是说昆利克。现在我们得分开了,麻雀已飞走了,我知道。布泰兰先生已到了隔壁,可以从丝织屏风后沙发上方的镜子里清楚地看见我们。”
“请原谅,姑娘。”凡低声说。她那怪异、悲悲切切的语调不可思议地让他望而却步,他仿佛在演一场以他为主角的戏,可是他能回想起的竟只有这么个场景。
镜子里老管家的手不知从何处取下一只玻璃水瓶,然后拿走了。凡将浴袍束绳重新系好,穿过落地窗走进花园那片绿色的现实中。
[1] 原文为Cendrillon,法语, 烧火丫头 ,也即英语中的“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