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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8月16日
东京,32℃,晴

黑头虱咬得我好痒,我不停地抓挠。 咯吱,咯吱。 我从茶几前起身。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我走到厨房的水斗边。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我梳了梳头发。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一团团的虱子从头发里掉出来。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我在水斗里把虱子碾死。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皮肤上的虱子更难缠。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它们是白色的,所以更难抓住。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我拧开水龙头。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水出来了。水停了。水又出来了——

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

水一阵污,一阵清,一阵清,又一阵污——

我冲了冲脸,想找块肥皂来刮胡子——

但没有肥皂——

我又漱了漱口,把水吐掉——

我是一个幸存者……

我穿上衬衫和裤子,过去四五年里,我每天都穿着的衬衫和裤子,我妻子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衬衫和裤子,补丁上打补丁,我脚上的鞋袜也是如此,我此时拎着的冬装外套和戴着的夏帽也是如此——

痒啊,挠啊。 咯吱,咯吱。 痒啊,挠啊——

我是一个幸运者……

茶几上放着一小碟菜粥,一碗米粥和一些蔬菜。我把这些吃的留给妻子和孩子——

我取出手表。 滴答。 拧上发条——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的妻儿还在熟睡——

还是痒,还在挠。 咯吱,咯吱……

我在玄关穿上我那双老旧的军靴,系紧鞋带。我轻轻推开前门,接着在身后关上、锁好。我沿着前院的小路走出房子,关上身后的大门——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我走出房子,离开家人——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我沿着街道走向车站——

嗵嗵。嗵嗵。嗵嗵……

穿过锤子敲击的声音——

嗵嗵。嗵嗵……

一个新日本的黎明——

嗵嗵……

重建工程每天很早就开工了。人们修整或拆除残存的建筑,在原来的位置再造新楼;清理道路上的碎石和灰烬,将它们倒进运河中,运河几乎要被填平。但东京的河道和马路仍然散发着屎和尿、霍乱和斑疹、疾病和死亡、死亡和失败的恶臭——

嗵嗵……

这是全新的日本。成千上万的人涌入三鹰站,等候着开往各个方向的列车。有的是为了去乡下,把家里的物什低价卖出去,好有钱买食物;有的是为了进东京兜售食物,好低价收购别人家里的物什。永无止尽的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永无止尽的买进卖出,卖出买进。这就是全新的日本——

每个车站,每列火车,每个车站……

人们在两边的站台排起两列长龙,队伍在新来者向前推挤时左右摇摆,踩踏着那些在站台过夜的人躺在地上的身体。当第一班开往东京的列车进站时,队伍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骚动——

每个车站,每列火车,每个车站……

两节空车厢只开放给战胜者;一节二等硬座车厢,开放给享有特权的战败者;而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只能搭乘剩下那几节又长又破的三等车厢——

我们这些失去了一切的人 ——

三等车厢的车窗都坏了,清晨五点,车厢已经完全被挤满,再无一丝空间了。站台上的人还在从窗户塞进更多的包裹,让车厢里的人带去东京,车厢的台阶和车厢间的连接轴上也站着人,他们默默地挪动脚步,努力为自己找一个立足点——

每个车站,每列火车……

我拿出我的 警察手册 ——

痒啊,痒啊……

我大喊:“警察!”

我终于爬上了车。 我很痒,但没法挠。 我拼命挤进一个车厢。 我很痒,但没法挠。 人们在我背后不断地推挤。 我很痒,但没法挠。 列车沿着铁轨缓缓启动。 我很痒,但没法挠。 拥挤的人群中,我的双臂紧紧贴在身侧,动弹不得。 我很痒,但没法挠。 乘客和包裹挤满了车厢,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空间。 我很痒,但没法挠。 他们蹲在椅背上,蹲在行李架上。 我很痒,但没法挠。 我全身上下只有眼球可以转动。 我很痒,但没法挠。 我前面那个小伙子的头上长满了癣。 我很痒,但没法挠。 我左边那个姑娘的头发里有虱子在爬。 我很痒,但没法挠。 我右边那个男人的头皮闻起来像馊掉的牛奶。 我很痒,但没法挠。 列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几个轨道交叉口。 我很痒,但没法挠。 我闭上眼睛——

我一直在想她……

一个多小时,列车终于到达了有乐町站,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挤下车,走上站台——

挠啊。 咯吱,咯吱。 挠啊。 咯吱,咯吱 ……

我从有乐町站走到警视厅。还没到六点,我浑身瘙痒,汗流不止。东京的空气里尽是屎的恶臭。屎、污泥和尘土,这些屎、污泥和尘土覆盖了我的衣服和皮肤。每当有吉普车或卡车路过,扬起的这些秽物都让我无法呼吸,喉咙仿佛在灼烧——

我停下脚步,取出手帕,摘下帽子。我擦了擦脸,擦了擦脖子。我仰头凝望惨白的天空,想找到隐藏在污浊云层之后的太阳,灰与尘组成的云层——

屎,人屎组成的云层……

路边全是跪在地席上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军人平民,他们或是目光空洞,或是双眼紧闭,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我握紧拳头,收紧胸腔,我的肺部在嚎叫。 你在等什么?

人们像这样跪在护城河边流泪,已经一年了。整整一年过去了,但人们还跪着,跪着,跪着,跪着——

站起来啊!站起来啊!

* * *

石田回来了。石田在打扫二系办公室,揩净桌椅,清扫地板和门廊,摆正那些不会响的电话,擦拭那些不会转的风扇——

就这个系,这份工作,这个单位而言,石田太年轻了,但他的家族有一些人脉关系,让他可以活下来,让他可以在这里拥有这份工作。他也心怀感激,努力想要证明自己,他永远低着头,微微屈着身。他在这里打扫房间,泡茶送水,他在这里泡茶送水,还要忍受我们的恶骂——

“真恶心!这是我喝过的最难喝的茶了!”藤田正对着石田大吼;藤田把他的茶吐到桌上——

藤田也回来了。藤田总会回来——

年近五十。错失了晋升机会,怨气冲天……

藤田刑警知道他应该是这个系的系长,他知道就这个职位、这份工作、这个单位而言,我太年轻了。但藤田刑警知道我的家族有一些人脉关系,让我可以活下来,获得这个单位的这份工作——

他的单位。但藤田刑警知道——

没有人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个人……

石田连连道歉。石田擦去藤田吐在桌上的茶水。石田再次道歉——

“别再那样道歉了,”藤田吼道,“你的道歉一点儿诚意也没有,你不如把嘴闭上,还能让我不那么恶心。道歉的时候真诚一点!”

石田深深地低头,屈身。藤田在石田的头顶打了一巴掌。藤田推着他出门,走到走廊上——

“你就待在这儿,什么时候知道怎么把茶泡好了,什么时候再进来!”

石田跪在走廊上,不断地道歉——

藤田背过身:“学学怎么真心诚意地道歉!”

我跟着藤田回到办公室中,说:“早上好。”

“早上好,”他喃喃道,“有烟吗?”

我摇头,问他:“昨天怎么样?”

“我恨乡下,”他说,“还有乡下人。”

我点头,问:“他们敲你竹杠了?”

“他们是想来着,”他笑道,“结果发现我是警察,我就赶紧趁机砍了价。”

我指着门口,问:“石田有长进了吗?”

“很不幸,”藤田说,“毫无用处,和平时一样。”

“但你们搞到大米了?搞到物资了?”

“是的,”他说,接着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我耸耸肩,说:“谢我什么?”

“谢谢你帮我们瞒过去。”

“没什么。”

“不,我听说芝公园的案子了,那两具尸体。真是倒霉。我听说他们问起我在哪儿。”

我耸耸肩,说:“真的没什么,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帮我的。”

藤田浅浅地鞠了一躬,说:“当然。”

我看了看表。 滴答。 我又迟到了。

* * *

我敲了敲课长办公室的门。我打开门,道歉,鞠躬。我在桌前坐下。北课长坐在桌子的主位,安达和金原坐在他右侧,甲斐和我坐在左侧。每天都是同一群人,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同样的两个话题——

关于肃清运动的传言和盟军最高司令提出的所谓的改革——

去年十月,盟军最高司令训令第九十三号颁布之后,五十一位县级警察局长中有四十七位被免职,另外还有五十四位警视、一百六十八位警部及警部补、一千位巡查部长,一千五百八十七位巡查长和两千一百二十七位巡查被免职。每一位刑警、巡查长和巡查都是已经解散的特攻队成员 ——

今年一月,盟军最高司令训令第五百五十号颁布,下达了新的肃清指示,又有两位警察局长、六十位警视和二十八位警部及警部补被免职 ——

这道肃清指示不仅让警察丢了饭碗,而且还让他们在其他的领域也找不到工作 ——

而美军的动作还没结束 ——

“我昨天晚上和练马区的一个老朋友聊了聊,”金原管理官说,“他告诉我,盟军最高司令派公安部入驻练马警察局,去检查他们署里每一个警察的职业记录,查他们所有调动和委任的记录……”

“为什么是练马?”安达问——

或者叫安城,或者叫安藤,或者……

“因为去年八月,就在投降之后,有些巡警向盟军最高司令直接投诉说,一些前特攻队和宪兵队的高阶军官改名冒充那些已经死亡或退休的警官,利用新名字调动到其他更好的职位或者获得更高的警衔……”

没有人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个人……

“但那些在特攻队和宪兵队只待过几个月的人,也要被免职了……”

没有人和他们看上去的一样……

“告密的!”安达啐了一口——

大家纷纷点头——

除了我……

接着,圆桌会议的话题转向了世田谷区一整夜突发的抢劫案——是三人团体持枪犯案,该案很有可能和上个月在东京同一地区发生的持枪入室盗窃案之间有关联;暴力犯罪率的不断上升;在我们没有配枪的情况下罪犯对枪支的使用;最后,话题又回到了盟军最高司令提出的所谓的改革——

“我们向他们提出了配枪申请,”金原说,“更多的枪,更好的枪,能用的枪,能配到子弹的枪……”

“他们承诺过要给我们配枪的。”安达说——

“但他们光说不做。”金原说——

每天都是同一群人,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同样的两个话题,一个接一个的会议,直到有人敲门,有人打断——

“打扰一下。”一个巡警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事?”北课长厉声问——

“那些母亲来了,长官。”

* * *

现在是上午八点三十分,发现尸体后的第二天。已经有二十位母亲来了。二十位母亲,她们或是读了早报,或是从邻居那里听闻了消息。二十位母亲,她们拿出自己最后一件体面的和服。二十位母亲,她们叫来了自己其他的女儿或姐妹。二十位母亲,她们四处乞讨,才凑到来樱田门的电车或火车票钱——

二十位母亲,她们来寻找自己失踪的女儿——

“她们读报的速度可真够快的。”甲斐对我说。

“来警局的速度是够快了,但她们女儿刚失踪的时候,她们在哪儿呢?现在干什么都太迟了……”

甲斐系长和我走下东京警视厅的楼梯,进入一间接待室——

“战前每月的失踪人数只有二十人左右,现在我们一个月就要接到两三百件失踪报案——

去接待室面对那二十位母亲——

“其中百分之四十都是十五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女性,这个数字还只是公开出来的部分……”

二十位寻找女儿的母亲——

“你信不信,”甲斐说,“这些母亲,之前肯定一个都没有上报过女儿失踪——”

一个巡警为甲斐系长和我打开了接待室的门,我们走进房间。甲斐和我向面前的二十位母亲做了自我介绍。二十位母亲,她们穿着自己最后一件体面的和服,带着其他的女儿或姐妹——

二十位母亲,想要找到自己失踪的女儿——

祈祷着自己不会在这里,在这个地方找到她。

但由于尸体都在庆应大学医院,由于验尸工作尚未进行,由于现场搜查还未结束,由于我们还没有正式展开调查,甲斐系长和我没法给这二十位母亲提供任何信息,没法告诉她们任何事。因此,甲斐系长和我让我们的手下对着二十位母亲进行问询,记录下她们女儿的特征,她们的身高、体重和年龄,她们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她们穿的衣服、背的包、携带的东西——

在她们最后一次被见到的那天……

她们最后吃的东西——

“为什么问这个?”她们会问——

她们身上的疤痕,或是她们掉过的牙齿,或是她们的其他特征,可以用来排除或确认我们在芝公园发现的那一堆腐肉和白骨的身份。但不是今天——

“为什么不是今天?”这些母亲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今天这些母亲是得不到慰藉了——

“什么时候?”她们一遍又一遍地问道。

验尸完成后的第二天,这二十位母亲一定又会回来,二十位母亲和一位父亲——

一位父亲,穿着他最后一套体面的西装,手上拿着帽子,从那些母亲身边走向前,问道——

“可以和您谈谈吗?”

* * *

“我叫中村吉藏,在蒲田开杂货店。我女儿叫中村光子,是我唯一的女儿。她毕业于青山家政学院,战时她为安田精机和台东横三这些公司工作过,也做过一些志愿服务。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所以去年,东京的局势开始恶化之后,我太太和我决定把光子送去茨城县,和她哥哥嫂嫂一块儿住。所以去年七月二十号,她从我们蒲田的家出发,前往茨城。但光子一直没有到她哥哥家。她那时候二十二岁,现在应该二十三岁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警官。”

“光子失踪后,您报案了吗?”我问他——

光子的父亲点头,他说:“当然。”

“当地警方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们说他们找不到任何线索……”

我打开我的笔记本。我舔了舔笔尖,问他:“您还记得令嫒去年失踪那天穿着什么衣服吗?”

“一条棕色的农活裤,一件浅黄色的女式衬衫。”

“您还记得那天她脚上穿着什么吗?”我问他。

“一双木屐……”

“您可以向我描述一下光子的外貌特征吗?”

光子的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说:“她身高一米五五,体重大约五十公斤,长发,一般会梳成双马尾。光子还戴着一副圆框银丝边眼镜。”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没人忘记……

“还有吗?”我问他。

“她失踪的那天,”他点头道,“还背着一个米色的棉布背包……”

“里面装着什么?”

“一盒午餐便当。”

“还有别的吗?”

中村光子的父亲又一次点头,他擦去脸上的汗水,说:“还有一个椭圆形的菊石胸针,是我送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没人忘记……

我停下了记录笔记的手,合上笔记本,放下铅笔。我对他说:“您应该知道,那两具尸体的验尸工作还没完成。但是其中一个受害者的遇害时间就是几天前,而另一个受害者的着装并不符合您的描述,至少和她失踪那天穿的衣服不同。所以这两个死者中可能没有令嫒……”

这位父亲把手帕贴在脸上。他的双肩开始颤抖——

“是报纸上写的,”他低语道,“说在芝公园发现了两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所以我太太和我觉得我们应该……”

“我理解,”我对他说,“如果有其他线索,我会和您联络……”

他低头示意——

“谢谢您。”

* * *

第一个行李箱收拾好了,西和下田一人提一个把手。第二个行李箱收拾好了,木村和石田一人提一个把手。其他人都把东西放在了一起。他们已经把没处理好的事解决完了,理清办公桌,准备出发前往爱宕。他们知道接下去没有假期,他们知道接下去没有休息。他们正在等候出发,传阅着报纸,聊到最近的自杀案件——

前新几内亚地区的日本海军部队指挥官、海军少将佐藤史郎(54岁)于昨日清晨五点左右在其位于横须贺市的家中自杀,他在自杀前杀害了他熟睡中的妻子(42岁)、儿子(11岁)和女儿(9岁)。这位海军少将今年一月从新几内亚地区回到家中,此后一直受神经疾病困扰。自七月下旬起,他就开始谋划杀死全家人并自杀……

“好人太多了,”我的部下们在说,“还有多少好人打算用这种徒劳的牺牲来抵罪……?”

“坏人却数钱数到手软……”

“给死人举行的仪式太多了……”

翻着报纸,聊到逃犯——

又有一个宪兵逃跑了 ——

“他们会抓到他的,你看着好了……”

“不可能逃一辈子……”

“告密的人太多了……”

把报纸再往后翻两页,聊到最近的判决结果——

五名男子因虐待盟军战俘被判有罪。证据显示,这五名男子是函馆一号战俘集中营的看守,他们虐待战犯,私吞战犯的食物和衣物。委员会判定所有五名男子犯有针对战俘的罪行,并处以五年至三十年的有期徒刑。审判临近尾声时,其中一名被告人竹下俊雄告诉法庭,前首相东条英机应为这一切负责,他本人与其他被告只不过是被征召入伍的士兵,面对上面下达的命令,他们只能遵从,哪怕冒着生命危险……

“没完没了。真的没完没了了……”

“他们不是罪犯,他们只是士兵……”

“太多审判了……”

最后一份报纸的最后一页的最后几行,是我们的故事。 在芝区发现的两具女尸……

我又看了看表。 滴答……

我站起来。他们都站起来——

我鞠躬。他们都鞠躬——

我说:“我们走吧。”

* * *

西和下田提着第一个行李箱,木村和石田提着第二个行李箱,走进爱宕警察局的门;西和下田提着第一个行李箱,木村和石田提着第二个行李箱,走上爱宕警察局的楼梯;真田、服部、武田、我和藤田在后面跟着,进门、上楼——

西和下田放下第一个行李箱。木村和石田在角落放下第二个行李箱,今晚之前,这个箱子会一直锁着。接着西和下田打开了第一个行李箱。西和下田拿出白色的条幅和几根竹竿,将挂上条幅的竹竿插在门口——

两米高,半米宽——

绣着鲜红、加粗的漂亮字体:

特别调查总部。

二系的成员们在条幅前集合,他们立正站好,我开始讲话——

“这个条幅会一直挂在这儿,直到我们顺利结案,带着荣誉而归,或者直到我们被迫撤回东京警视厅,颜面尽失地回去——

“你们想要哪个?带着荣誉回去,还是羞耻?”

“荣誉!”他们喊道,“荣誉!”

“那我们每一个人就都要倾尽自己所有能力,做到最好,”我命令他们,“只有这样,这个案子才能顺利解决,我们系才能带着荣誉回去——

“所以,尽你们的全力!”

“我们会尽全力!”他们答道,“做到最好!”

走廊的另一边,甲斐和他的一系已经支好了条幅,完成了宣誓和训诫的环节,正等着我们——

“会议时间!”

一系、二系和爱宕、目黑、三田警察局的所有巡警都聚集在二楼一个闷热、昏暗的房间里,那是一系在爱宕警察局的办公室——

我站在房间的前面,站在安达、金原管理官和甲斐系长旁边,我们四个面对着一系、二系和那些巡警——

“立正!”其中一个巡查长大喊。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突然立正——

“鞠躬!”巡查长喊道——

所有人鞠躬——

“稍息!”

所有人都稍息,或坐下,除了安达管理官。安达手里拿着一张纸,他读了一遍人员名单和小组名单,将人员分派到各个小组,再给小组分派好指挥官。安达指着身后板子上的一张地图,读了一遍各个坐标区域,将各区域分派给各小组,又划分了搜查组和分析组——

最后,安达训诫了我们在场的所有人,要尽全力做到最好——

所有人都许诺会尽全力做到最好——

“立正!”穿制服的巡查长喊。所有人都立正站好。

“鞠躬!”他喊——

我们鞠躬——

“解散!”

* * *

楼下又有记者在等着我们了,这些天一直有记者在蹲守我们。日本现在又有几百种新的报刊杂志在发行,几千个活跃的新记者——

新闻自由。新闻自由。新闻自由 ——

自从上个月《读卖新闻》报社的罢工运动失败后,情况好转了许多,但还是有太多报纸和杂志,太多记者,太多新闻自由了——

太多的问题,太多的问题……

新闻界有太多卑鄙小人了——

像林丈这样的卑鄙小人——

我心中的卑鄙小人……

林用一个笔名给《民报》供稿,又用另一个笔名给《民众新闻》供稿。只要能拿到钱,林可以给任何人写任何东西,所以他常常为了钱写各种东西——

林在楼下等我——

我抓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到警察局外——

避开耳目,穿过马路,走进树林。一个瘸脚的士兵正在一个老旧的黑色铁桶里烧杂草——

火焰上的火焰,热浪里的热浪,熔炉中的熔炉……

林吸了一口气,说:“我讨厌烧焦的味道……”

我警告他:“这一次你最好告诉我点有用的情报。”

“不是因为焦味会让我想起空袭……”

“有没有什么消息?新消息?”

“空袭闻起来像肥猪肉,”他说,“这个烟味让我想起了投降的那天……”

“快点,”我催促他,“你到底有什么消息?”

“他们烧文件的烟把天空都熏成了黑色……”

“回忆够了吧!”我吼了起来,“不说就滚。”

“随着那些烟,”他说,“所有的证据都消散了……”

我诅咒他。我诅咒他……

“所有的名字……”

“行。”说完我转身就走——

他抓住我的胳膊,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他说:“在这张纸化为烟雾之前读一下。”

我接过纸,打开,阅读——

“藤田恒夫,”他读了出来,好像我看不懂这个名字似的,“松田义一被杀的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他在银座的新绿洲酒吧和野寺富治一起喝酒……”

“我手下的藤田刑警?”

林点头:“正是。”

我诅咒,我诅咒……

我摇头,对他说:“一定是搞错了。”

林摇摇头:“没搞错。”

我问他:“谁告诉你的?谁?”

林又一次摇头。

“那么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我问他,“你的线人知道,你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

“没别人了,”林说,“没有其他活人知道了。”

“除了你。”我对他说——

“现在还有你。”他露出微笑。

我看着林的眼睛,说:“谁知道你有没有说谎?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编的……?”

“你个混蛋,”林厉声说,“当初是你来找我的。是你想知道谁是杀害松田的主谋。是你想知道是谁付钱给野寺,又是谁杀了野寺……”

我转身,迈步离开——

走出阴影……

他第二次抓住我的胳膊。他说:“所以现在是怎样?”

我从他手里抽出胳膊,说:“没怎样。”

没怎样 ,是什么意思?”他问,“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做了,我给你搞到了情报,现在我要我的钱!”

“但这个情报我用不了。”我告诉他。

“这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呀。”他大笑。

“但我不能付你钱。”

林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说:“可以啊,那我就把这个情报交给能付我钱的人。”

“比如谁呢?”我问他。

“比如千住老大。”

现在轮到我笑了:“千住老大?”

“他会付我钱的。”

我朝他走去,贴近他的脸,我说:“你觉得千住老大会付你钱?一个卑劣的人渣记者,别人问他事情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说真话,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因为他说了太多的慌,已经圆不回来了。你觉得千住会给像你这样的人渣败类钱?就因为你听说我手下的一个刑警被人看到和那个在当天夜里杀了自己老板、导师、义父的人渣在银座的酒吧一起喝酒?你觉得千住老大会愿意花钱买这种情报?是不是?你真这么觉得?首先,千住在杀了我和藤田之前,一定会先折磨你,直到你告诉他你是如何得到、何时得到这条情报的,以及在此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相信我,林,不管你给千住的答案是什么,都是错误答案,也会是你的最后一个答案,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所以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彻底忘了曾经听说藤田和松田义一案件有关联的这件事。”

林耸肩。他说:“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警官大人,你以为你比我好,但其实不是……”

我笑了。我转身离开,走远——

火焰上的火焰,热浪里的热浪,熔炉中的熔炉……

“我了解你,”他在我身后喊着,“我知道你的那些秘密……”

我转过身,说:“我们刚输掉一场战争。我们都有秘密。”

林笑了,他摇摇头——

“你的秘密和别人的可不一样,警官大人。”

* * *

芝公园的山坡上站着三十个警察。三十个警察,拿着毛巾和棍子。 为了在深深的草丛中搜寻 。三十个警察分成三组,一组十人。三组人,有的穿着便服,有的穿着制服,一个个都汗流浃背,挥赶着蚊子和苍蝇。 为了发现死者的秘密。 他们仰头望着太阳,又低头看向地面。 在深深的草丛中。 他们拿出手帕,摘下帽子。 他们的头颅对着太阳。 他们用手帕擦拭额头,擦拭脖子。 在深深的草丛中。 他们重新戴上帽子,收起手帕。 令人窒息的草丛。 他们拿起棍子,开始搜寻。 在深深的草丛中。 为了再搜寻一遍,想要找到些什么。 深深的草丛……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从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六点——

但在死者的土地上,没有时钟……

在这些被遗忘的墓地中,在这些倾倒的大树旁——

只有乌鸦的叫声,许许多多的乌鸦……

只有服从,没有热情——

在这选定之地……

我也在搜寻——

搜寻藤田……

“在找谁吗?”安达管理官问道——

“我们不都在找人吗?”说完,我又一次转身离开。

* * *

我发现石田一个人待我们在爱宕借用的楼上办公室。石田身上因为搜寻的工作又脏又湿。他正在擦拭桌椅,清扫地板和门廊,扶正我们的条幅。石田看到了我的影子,他抬起头——

石田立正、鞠躬、道歉——

我对他笑了笑,命令道:“稍息吧。”

石田再次鞠躬、道歉——

“你的道歉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你今天很辛苦,”我对他说,“谢谢你。”

又一次,他鞠躬、道歉——

“昨天怎么样?”我问他,“和藤田刑警?”

石田低头看向地板,背微微屈着。他不愿意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昨天怎么样?”我又问了一遍,“你和藤田刑警买到大米和物资没有?”

石田把头稍稍转向左侧,背仍屈着——

“你们去乡下了,不是吗?”我问他——

石田点了一下头,仍然屈着背——

“你们去了哪儿?”

石田又转了转头,说:“我按照藤田刑警的要求和他一起去的,长官。”

“这我知道,”我对他说,“我现在是在问你,你和藤田刑警一起去了哪里?”

石田咬牙深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回答——

我在他头顶扇了一巴掌,吼道:“回答我!”

石田又开始鞠躬、道歉——

我又扇了他一巴掌,吼着:“快点!回答我!”

但石田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道歉——

“你的道歉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白痴!”我骂道,转身离开——

西和木村站在一边——

“北课长来了,长官,”西说,“正在接待室,和安达管理官在一起。”

* * *

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一把手来到了爱宕警察局。北课长来这儿是为了了解初步搜寻的结果。我站在接待室外等着,直到北课长和安达的会议结束,直到安达走出房间,一语不发地走过我身边,朝我的方向连看都没看一眼。我敲了敲接待室的门,走进去——

我向北课长鞠躬、道歉。我在课长指给我的位置上坐下。我告诉他我们今天的行动、发现,以及我们明天的行动计划——

北课长听完,说:“但我听说你想调离二系……?”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但我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我向课长深深地鞠躬,为调职的请求道歉——

“你倒是没否认,有趣,”北课长笑了,“很显然,你是想调去六系吧?”

我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我鞠躬,再一次道歉。

课长问:“为什么?”

“我在二系已经待了快一年了,”我对他说,“也许他们需要一个新的系长。”

“但为什么想去六系呢?”课长又问了一遍,“那个系负责的都是黑帮和市场的案件。这个领域你什么也不懂啊……”

“您把我调到二系的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懂。”

北课长笑问:“那现在呢?”

“没有人敢说自己懂的足够多了……”

北课长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你去确认那个女孩的身份,查出她是怎么死的,如果她是被谋杀的,就去找到凶手,查出杀人动机——

“做到这些,我就同意你调职。”

我鞠躬,道歉,一遍遍地说着——

“谢谢您,谢谢您。”

* * *

回到楼上,回到那个闷热、昏暗的二楼房间,召开两个案件调查首日的最后一个会议——

“立正!”还是昨天那个巡查长喊道——

“鞠躬!”巡查长喊——

“稍息!”他喊。

安达管理官和我站在房间前排,桌子上摆着今天在芝公园山坡上找到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东西——

装着一组木匠工具的藤编篮子,在第一具尸体十五米外发现;儿童内衣和布料,在篮子附近发现;沾有污渍的女性内衣;士兵的挎包,在北道的灌木丛里发现;中式长烟斗和空午餐盒;今年八月十一号的《朝日新闻》报纸;老花镜,两个镜片都碎了;生锈的西式剃须刀和打了五个补丁的红色围腰带,在东道上发现,这五个补丁也许可以证明死者身份——

“这条围腰带的材质,”安达说,“与第一具尸体脖子上缠绕的材质匹配。但我们还是得等到明天验尸结果出来后才能下定论。南系长……”

“那个军用挎包,”我接着他的话继续,“里面装着一份名叫高桥的人的在职证明,这个高桥来自丰岛区的杂司谷。我已经派人到丰岛区的办事处跟进这个线索了……”

安达说:“我们会对搜查中发现的所有衣物逐一进行科学鉴定。那件内衣或许有助于确认死者身份。”

安达管理官和我坐下。金原管理官站起来——

“明天早上,”他说,“我们继续搜查工作。”

* * *

课长在大门附近一家最近重新开张的饭店订了包房,饭店就在美军食堂的附近。课长请搜查一课的全体成员聚餐。搜查一课的全体成员在新的榻榻米地垫上袖子挨着袖子,膝碰着膝地坐着。没有菜单,没有选择。但有啤酒,有食物。我们吃着剩菜剩饭,从战胜者的垃圾桶里捡来的残羹冷炙,庆幸不用再吃菜粥了——

狗在它们主人的脚边,在他们的桌下挨饿……

大家还在谈论那个杀害了妻子、十一岁儿子、九岁女儿,然后开枪自杀的前海军部指挥官,还有他的遗言:

“像处理一条狗的尸体一样处理我们……”

大家开始谈论那一百万份未被认领的骨灰,都是死于战争的人,四百万被遣返回国的士兵和平民,许多人都把他们战友和亲属的尸骨和骨灰装在小小的白色盒子里,挂在脖子上,还有一百多万人没有回来——

“像破碎的珠宝一样活着,而不是普通的黏土……”

大家又谈论起河道里的屎和尿,霍乱和斑疹,火车事故和工会的游行,贴在火车车身上的罢工口号——

“我觉得一点儿也不自由,我觉得我没有任何权利……”

谈论起强奸了一个十三岁女孩的美国兵;谈论起在一个女孩插花课下课后回家路上绑架并强奸她的另外两个美国兵;谈论起在蒲田攻击、殴打了两个美国兵的日本男人——

“战争的精神,在激发……”

大家说度分如时,度时如日,度日如周,度周如月,度月如年——

这一年过得好像十年一般——

“如今只是千篇一律……”

谈论肃清运动,谈论审判,谈论我们所有的审判;为了工作,为了吃饭。谈论食物。谈论食物。谈论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

低声地谈论,尖声地谈论,低声地谈论,尖声地谈论——

如果你没有战败过,没有输过——

如果以前没有被打垮过——

那么你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投降的痛苦——

被侵占的痛苦……

低声地谈论,尖声地谈论,这就是战败者说话的方式——

他们缩紧胸腔,握紧拳头——

他们双膝流血,背脊断裂——

秋天到来……

这就是战败者说话的方式——

低语,尖叫——

“我们是幸存者,我们是幸运儿。”

* * *

回到爱宕警察局的二楼,第二个行李箱打开了,毯子被分发出去,但这个房间就是一个火炉,又一个熔炉,汗酸味和蚊虫的嗡鸣声令人难以忍受。走廊对面的另一个房间里,一系的人喝醉了,正低声唱着催眠曲——

“红红的苹果触碰我双唇,蓝蓝的天空静静地看……”

但我的部下们很快就睡着了,在椅子上或桌子下,鼾声如雷,响屁震天,所有人都睡着了,除了藤田刑警——

一把空椅子,一张空桌子……

我从椅子上起身,蹑手蹑脚地跨过那些熟睡的部下。我打开房门,沿着走廊走下楼梯,从后门出去——

她占据了我的心头……

我跑了起来,穿过夜晚,穿过漆黑一片、没有星光的夜晚,穿过这片闷热潮湿、暗沉氤氲的夜幕——

向小雪跑去。

* * *

在她那盏昏暗台灯的光线下,在她那面三叠化妆镜前,她用手捋着头发,说:“你刚在街角的商店里买了一包烟,一个男人一边跑一边喊:‘要下雨啦!要下雨啦!’一阵风把一枝芦苇高高吹起,报纸像幽灵一样在街上乱飞,穿着围裙的老太太们和拿着玩具的小孩子们都跑进室内。接着是电闪雷鸣,雨点砸落。但你没有跑。你抽完烟,撑开伞。那就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站在伞下,我第一次叫你,那时我刚要离开理发店,你还记得吗?”

我不想记起,我不想记起……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她那时候说,“就走到那儿?”

她白色的颈部在我黑色的雨伞下,高高的发髻刚刚梳好,用长长的银色丝线绑着,我记得——

出院,从中国被运送回家……

“别担心我,”我说,“把伞拿走吧……”

“你不介意吗?”她微笑着说,“就走到那儿……”

她用右手拿着我的伞,左手拎起和服的裙摆,转身问道——

“那这把伞就是我的了?”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忘不了……

我浑身发痒,挠了又挠。 咯吱,咯吱……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想着我的妻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想着我的孩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她背对着我——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她面朝墙壁。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面朝墙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面朝墙上的污渍——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若有若无的东西——

我很抱歉……

半辈子,都消失了。 HnXqseZQ6WIcD4unqaXRrXmzJTSqSHr8l012C446xhIsYYALSC0f6tqjtocbX1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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