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锤子敲击的声音——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我睁开眼,我记得——
嗵嗵。嗵嗵。嗵嗵……
我是一个幸存者——
一个幸运者……
我拿出手帕,擦了擦脸,擦了擦脖子。我把额前挡住眼睛的头发撂到后面。我看了一眼手表——
滴答。滴答。滴答……
上午十点;才十点……
只过了四个小时,还有八个小时,才能回品川,到小雪家。在那儿待三四个小时,之后回到三鹰,回到我的妻子和孩子身边。想给他们带点儿食物回去,带点儿吃的,什么都好。吃点儿东西,睡觉,努力地睡一会儿。明早六点回去……
滴答。滴答。滴答……
还要在这个火炉里再待十二个小时……
我擦去领口的汗水,擦去眼睑上的汗水,低头沿着桌子望去。我左边有三个男人,右边有两个男人和三把空椅子——
藤田不在,石田不在,木村不在……
五个男人不断擦拭着他们脖子上和脸上的汗水,挠着虱子咬过的地方,挥赶着蚊子,无视手中的工作,翻阅报纸。报纸上写满了日本投降一周年、改革的进度和民主的成效,写满了国际军事法庭、来自战胜者美军的审判和对战败者的惩罚——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我们就这样翻阅报纸,想着吃什么——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等了又等——
日复一日……
电话不响,电扇不转。高温和汗水。苍蝇和蚊子。污泥、尘土和噪音;锤子敲击的声音永不停息,敲击,敲击——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我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从樱田门往上三层楼的位置,我俯瞰东京——
嗵嗵。嗵嗵。嗵嗵……
我的左侧是皇宫,右侧是盟军最高司令统帅部——
嗵嗵。嗵嗵……
在一片伤痕累累的低矮天空下——
嗵嗵……
已经死去的昭和都城,战败者伏在地上匍匐而行,战胜者则坐在卡车和吉普车上——
这里没有反抗。
我听见门开的声响。我转过身去,木村站在那儿——
二十出头,从南部被遣返。来了才三个月,就已经不是我们二系职位最低的警员了……
木村手里拿着一张纸,低头盯着桌前的我,眼中一半是轻蔑,一半是尊敬——
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
我的肠胃拧作一团,我的头突突地痛着——
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
木村拿着那份 警务公告 说:“这应该是一起谋杀案,南系长,长官。”
整个部门只有一辆公车,而且现在有人在用。所以我们只能走路去,我们到哪儿都得走路。他们承诺给我们配车,就像他们承诺给我们配电话、配枪、配钢笔、配纸,承诺给我们发更多薪水,给我们买医疗保险,给我们放假,但每天我们只能切掉新鞋底,再扯开旧自行车轮胎,以将其锤到靴子的底部,好继续不停地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
服部、武田、真田、下田、西、木村和我——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在高温下,在蚊蝇中——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从东京警视厅到芝公园——
嗵嗵。嗵嗵。嗵嗵……
脱下外套,戴上帽子。拿出手帕,拿出扇子——
嗵嗵。嗵嗵……
沿着樱田大街向下,爬上去爱宕的山坡——
嗵嗵……
西刑警手里拿着 警务公告 。我们一边走,西一边大声地读着:“1946年8月15日,即今天上午9点30分,在芝区芝公园2号,西向观音山发现不明身份的女性全裸尸体。上午9点45分,芝公园警察岗亭收到发现尸体的报告,上午10点15分爱宕警察局收到发现尸体的报告,上午11点整,东京警视厅收到发现尸体的报告……
“他们还真悠闲,”他说,“我们还有两小时才能看到尸体,爱宕的那些家伙是干什么吃的……?”
“她又不会跑掉。”服部刑警笑道。
“这话你去跟蛆虫和苍蝇说去吧。”西说。
“没汽车,没自行车,没电话,没电报,”服部回答,“你还指望爱宕的警察能怎么办?”
西摇摇头,没回答。
我擦了擦脖子,又瞥了一眼手表——
滴答,滴答,滴答……
快要十一点半了;才十一点半——
五个半小时过去了,还有六个半小时,才能回品川,到小雪家。在那儿待三四个小时,之后回到三鹰,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吃点儿东西,睡觉,努力睡一会儿。早上六点再回到这儿,之后又是十二个小时的工作 ——
滴答,滴答,滴答……
要是这具尸体不是他杀案件……
“走这条路快一点儿。”西说。我们抄近道,爬上满是碎石的小山,经过尘土飞扬的弹坑,终于来到了御成门旁的日比谷大街——
嗵嗵。嗵嗵……
爱宕警察局两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正在等我们,二人都穿着不合身、脏兮兮的制服。他们朝我们鞠躬,敬礼,问候,致歉,但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这两个巡警给我们领路,带我们远离了锤击的声音,领我们走进寺庙的庭院——
焦枯的大树,树根朝天……
在去年五月的空袭中,增上寺被付之一炬,如今寺内已几乎空无一物——
枝干成炭,叶片尽落……
两个巡警带我们穿过灰烬,走上山坡,远离阳光,走进阴影。山坡上的墓地早已被人遗忘,杂草丛生,小道磨灭,竹枝生长得比人还高,蚊虫肆虐,堆积成云,遮蔽天空。到处都有狐与獾,鼠与鸦出没,被遗弃的狗三五成群,开始对人肉蠢蠢欲动——
在这个选定之地——
嫖妓之地,自尽之地——
这个寂静之地——
这个死亡之地——
她就在这里……
在这突然的空旷里,等身的杂草被压平,阳光发现了她, 她就在这里 ;一丝不挂地仰面躺着,头微微朝左偏斜,右臂张开,左臂贴近身侧, 她就在这里 ;双腿分开,屈膝, 她就在这里……
可能二十一岁,差不多死了十天——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块红色的布料绕着她的脖子——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不是自杀,这是谋杀——
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案子是我们的——
我诅咒她……
我看了看表。 滴答。 快到正午了——
滴答。 今天是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五日——
战败和投降。陷落和占领。今天那些游魂都回来了——
我诅咒她。我诅咒自己……
已经一年了。
在高高的杂草中,一个老人跪着,身前的地上放着一把斧子,他一边鞠躬,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地念着经文——
“ 南无阿弥陀佛 ,”老人念道,“ 南无阿弥 ……”
“就是他发现了尸体。”其中一个巡警说。
我在老人旁边蹲下。我想用帽子打死一只蚊子,没打中。我擦了擦脖子,说:“今天真热啊,是不是?”
老人停下诵经,点了点头。
“他是一个伐木工。”巡警说。
“是您发现尸体的?”我问老人。
老人又点了点头。
“您发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
他再次点头。
“您确定您发现她的时候她身边没有任何衣服、背包、钱包或者其他东西吗?”
他摇头。
“您没有把她的东西拿走,好在将来卖掉吧?没有把她的东西藏到别的地方吧?”
他又摇了摇头。
“她的定量供给卡也没拿吗?”
老人抬头看着我,说:“没有。”
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背。对他道歉并致谢。我戴好帽子,站了起来——
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她……
服部、武田、真田和下田刑警坐在树荫下,手上拿着他们的巴拿马草帽扇风,不断地擦拭着汗水,拍打面前的苍蝇和蚊子——
在昭和时代逝去之后的阴影里……
爱宕警察局那两个巡警不停地换着脚站立,西和木村刑警还站在尸体旁,盯着她,等着我——
在这座死亡之城……
我向尸体走去——
她就在这里……
“我就知道,”木村说,“我就知道是谋杀。”
“她肯定是个妓女。”西表示赞同。
“我看未必。”我对他说,对他们二人说。
“但这地方是个臭名昭著的嫖娼圣地啊,”西说,“我们都知道新桥的那些妓女会把她们的客人带到这儿来……”
我低头凝视尸体,皮肤呈浅灰色,已经开始腐烂,双腿分开,屈膝——
“这个女人被强奸了,”我对他们说,“你为什么要奸杀一个妓女?”
“如果你没钱,就有可能,”木村说,“有很多贫困潦倒、走投无路的男人……”
“那强奸她之后直接走人不就行了,要是她不从就揍她,反正她也不会告诉别人。”
“除非她认识他,”西说,“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需要搞清楚 她的 名字,”我对他们说,对所有人说,包括我的部下和那两个爱宕的警察,“我们需要找到她的衣服,或者她可能随身携带着的任何其他东西。”
“等一下!”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所有人都突然立正、鞠躬、敬礼——
我转过身去。 我认识这个声音 。我鞠躬、敬礼。 我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我向安达管理官 问候——
安达,安城,或者安藤,或者不知道这周他叫自己什么的名字。他改过名字,换过工作、制服、军衔,修改了他的人生和过去。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个人了……
没有人和他们看上去的一样……
他身后站着搜查一课的摄影师铃木和两个庆应大学医院的医生,他们穿着白大褂,抬着一副轻质木棺——
他们都汗流浃背。
安达指着铃木对所有人说:“都让开,别挡着他工作,之后另外两个人会把尸体带走的。”
所有人都退后,站进更高的杂草和树木中,看着铃木装好胶卷,开始工作——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我看了看表——
滴答……
下午十二点三十分——
一切都是徒劳的:接下来会有一场会议,搜查一课所有部门的领导都要参加;要上交口头和书面报告;会有命令的下达,职责的委派,会分工调查和评测的分配;要在更闷热的房间里消磨更多的时间……
“运气不好啊,这个案子派到了你们系头上,”安达笑道,“要连续调查二十一天,没有休息。你们都被困在爱宕了,明明知道自己永远没法解决这个案子,没法结案,明明知道根本没人关心这个案子,但也知道你们的档案上又要再添一个失败的记录了……”
“就像当年松田义一的案子一样。”我说。
安达管理官贴近我的脸——
没有人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个人……
“那个案子已经结了,下士。”他啐了一口。
没有人和他们看上去的一样……
我向后退了一步,微微低头,表示歉意。
“你缺了两个人。”安达说——
我再次低头,再次致歉。
“藤田刑警呢?”
再次低头,再次致歉。
“这可不算答案,”安达说,“只能算是招认。”
摄影师完成了他的任务。 她身下的土地布满裂痕,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 庆应医院来的那两个人抬起尸体。 地上爬满了虫子。 庆应医院的人把尸体抬进木棺。 她全身僵直,无法弯曲。 爱宕警察局的两个警察被叫去帮忙,他们折起她的双臂,合上棺盖,用绳子绑紧棺材,用绳结固定。 她抗拒这个箱子。 庆应医院的两个人把她带下了山。 她不在这儿了……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
滴答,滴答……
快到下午三点了——
我站在已成废墟的德川墓群后面的一个墙头上,眺望远处的山坡,目光越过一片竹叶和榉木的海洋,越过由倒落的石灯笼和破碎的墓碑组成的岛;我搜寻她的衣服或背包,突然之间,我看到了——
我从墙头上跳下来,落进一片高高的草丛中,我蹚着枯叶和杂草向那里走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白色的衣服在高高的草丛中发笑——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白色的衣服包裹着白色的骨头——
南无阿弥陀佛……
我又诅咒了自己一次!
另一具尸体……
第二具尸体,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袖衬裙和一件黄蓝条纹的无袖连衣裙,脚上是粉色的袜子和红胶底的白色帆布鞋;第二具尸体在第一具尸体十米开外的地方,第二具尸体只剩一堆白骨——
与杂草和枯叶混在一起……
我诅咒她,诅咒这个地方——
我一遍又一遍地诅咒……
这个阴影之地,被遗忘的墓地、磨灭的小道,狐与獾、鼠与鸦出没之地,弃犬与人肉之地,娼妓与自尽之地,在这个选定之地——
这个寂静之地,这个死亡之地——
在这个战败与投降之地。这个陷落与占领之地。这个鬼魂之地——
只剩下一堆白骨的尸体……
在这个毫无反抗之地。
要花三个小时东京警视厅才能收到我们发出的第二具尸体的发现报告。 我盯着她那件白色的中袖衬裙。 他们又要花三小时把铃木派到这里来给第二具尸体拍照。 我盯着她那件黄蓝条纹的无袖连衣裙。 庆应大学医院要花三小时派另一辆救护车来运走第二具尸体。 我盯着她那双粉色的袜子。 我的部下要花三小时封锁犯罪现场和第二具尸体附近的区域。 我盯着她那双白色的帆布鞋。 我们又要花三小时从爱宕、目黑和三田警察局调人手过来维护两具尸体的发现现场。 鞋子鲜红、鲜红的胶底。 我还得站在这里三个小时,盯着这第二具尸体,流汗、拍打蚊蝇,发痒、抓挠, 咯吱,咯吱 ——
她的血肉早已不在此处,落入动物之口了……
我盯着她苍白的指骨——
我盯着她苍白的手骨——
她的手腕、前臂和眉骨——
她苍白的颅骨——
烫卷的头发,发黄的牙齿——
她最后一抹扭曲的微笑……
高草和榉木的影子拉长了,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好刑警会把犯罪现场调查一百遍。我已经从那个地方离开了。 好刑警知道,这世上没有偶然。我走出阴影,走入阳光。好刑警知道,混乱之中必有秩序。我走下山坡,走进寺庙的庭院。混乱之中必有答案……
但增上寺内已然空无一物——
焦枯的大树,树根朝天……
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老旧的黑门的废墟——
枝干成炭,叶片尽落……
在这个寂寥之地,我站在黑门黯淡的门檐下,看着救护车愈驶愈远——
我们见过地狱,我们知晓天堂,我们听过最后的审判,我们目睹诸神的堕落……
在黑门下,一条流浪狗喘着粗气——
但我是一个幸存者……
丧家之犬,无主之犬——
是一个幸运者……
在狗年。
走回东京警视厅又是一段又长又热的路,这段路因为那些印着硕大白色五角星、有着硕大白色齿轮的卡车和吉普车驶过时扬起的尘土而更令人难以忍受——
没完没了的敲击声——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我敲了敲北课长办公室的门,我打开门,道歉,鞠躬,进门。我在桌前坐下——
北课长坐在桌子的主位,背对着窗户,窗框因经历过轰炸而扭曲变形;北课长领导着整个搜查一课,年迈但消瘦,有着一张黝黑的脸,理着平头,一双坚定的眼睛眨也不眨;北课长是我父亲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我不想记起。我不想记起……
在他的右边,站着金原和安达管理官——
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忘不了……
在他的左边,是甲斐系长——一系的系长,和我——南系长,现在是二系的系长——
没有人和他们看上去的一样……
公安部 的报告就放在桌上。报告被译成了英文,可能是金原翻译之后再找人打字录入的。我们依次传阅文件,需要全员签字后密封——
我拿出笔,盯着这份报告——
这东西可能是……
打印出来的罗马字符——
也可能是《我的奋斗》……
我签了名。
报告传回了金原管理官手中。现在北课长对我点头示意,我开始我的报告。我重复了一遍发现和报告第一具尸体的时间过程,详细说明了我们到达后第一具尸体的状态和周围环境,重述了一遍我和那个伐木工之间的问答,接着请安达继续报告摄影师和救护车到达现场后的时间过程——
“在我看到尸体后,初步推断这是一起谋杀案件。因此,我派南系长和他的手下对尸体周围的区域进行彻底的搜查。正是在搜查的过程中,大约在第一具尸体发现现场的十米外,南系长本人又发现了第二具尸体。”
“南系长,请继续……”
“正如安达管理官所说,第二具尸体距离第一具尸体大约十米。第二具尸体高度腐烂,基本只剩下骸骨,可能是一名年轻女性。但与第一具尸体不同,它并非裸体,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袖衬裙、一件黄蓝条纹的无袖连衣裙、一双粉色的袜子和一双红胶底的白色帆布鞋。凭借初步的观察和经验,我认为死者的死亡时间是三到四周以前,当然一切还以之后的验尸报告为准。很明显,这两名女性的死亡时间并不相同。”
“你觉得两起死亡之间有关联吗?”北课长问。
“还要看具体的验尸结果。目前来看,除了死亡地点和死者性别以外,两起案件没有任何联系,”我回答,“尽管两具尸体离得很近,但从现场的植被情况来看,两个抛尸地点互相是不可见的。诸位都知道,第一具尸体的脖子上缠有一片类似布料的东西,这个线索将此案指向了谋杀。而对第二具尸体的初步检查结果显示,尸体上并没有发现类似的物件,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死者死于他杀。正如我们所知,在去年一年里,芝公园周围发现过数具尸体。但在今天以前,只有一名死者被证实死于他杀。其他几名死者均死于自杀或疾病。”
北课长点点头,说:“管理官?”
安达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我同意南系长的说法。”
“那么,在验尸结果出来以前,这两个案子我们就分开处理,”课长说,“验尸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后天。”安达说。
“从庆应还是东京?”
“从庆应……”
“解剖医生是?”
“中馆医生。”
金原和甲斐假装继续低头看着他们的笔记。金原和甲斐假装没有看向我、安达和北课长。金原和甲斐假装没有看见我们交换眼色——
我不想记起。我不想记起……
“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课长说,“那我们继续吧……”
接下去是调查的系统安排,职责分配,任务分工……
“甲斐系长和他的一系负责第一具尸体的调查工作。甲斐系长和一系在爱宕警察局成立本案的调查总部,甲斐系长向金原管理官汇报工作。”
甲斐系长鞠躬,甲斐系长大声说:“遵命!谢谢!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金原管理官鞠躬,金原管理官大声说:“谢谢!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南系长和他的二系负责在芝公园发现的第二具尸体的调查……”
我草草鞠躬;我的动作一定透露了一丝解脱和喘息的意味,因为北课长的语调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南系长和他的二系将以谋杀案的标准来调查此案。在进一步的指示下达前,南系长和二系也要在爱宕警察局成立他们的调查总部。南系长和二系向安达管理官汇报工作。”
我诅咒他,我诅咒他,我诅咒他……
我再次向课长鞠躬,告诉他我已了解任务,谢谢他,保证不让他失望——
所以明天早上,二系要拖着大包小包去爱宕了。明天早上,我们的条幅会被展开挂起。从明天早上开始,我们要无眠无休地工作二十天,直到结案……
“还有人有话要说吗?”金原管理官问,“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什么要说的。没什么要解释的——
一片沉默,几乎——
嗵嗵。嗵嗵。嗵嗵……
“那今晚你们就把东西都收拾好,”北课长吩咐我们,“把没解决的事都解决好,别留下什么烂摊子,谢谢了。”
说完,课长移开了目光——
我瞥了一眼手表——
滴答……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我沿着警视厅门廊一路跑到后楼梯,从一扇后门离开了。我穿过芝公园。已经入夜了,气温却丝毫没有下降,蚊蝇也更饥渴了——
站街女在树荫下揽客——
“来玩吧……?来玩吧……?来玩吧……?来玩吧……?”
我快步穿过日比谷大街,来到高架轨道上——
站街女在拱廊的阴影下——
“来玩吧……?来玩吧……?来玩吧……?”
我沿着山手线的轨道走着——
走去新桥市集——
“来玩吧……?来玩吧……?”
去找千住明。
水壶和平底锅,陶器和炊具,衣服和鞋子,食用油和酱油,大米和茶叶,水果和蔬菜,刨冰摊和一遍又一遍播放的《苹果歌》 ——
“ 红红的苹果触碰我双唇,蓝蓝的天空静静地看…… ”
所有都在地上摆开,一摊接一摊——
一半是日本货,一半是外国货,全都是非法的黑货。但这里没有警察,没有战胜者,没有占领者——
“苹果什么都不说,但苹果很清爽……”
在这里只有一条律法:买或被买,卖或被卖,吃或被吃。这是一个食人的社会——
“苹果很可爱,可爱是苹果……”
走去新桥新生市集——
“我们一起来唱苹果歌吧?”
旧的外部自由市集已经消失了,旧的黑市已经倒闭了,这是一座新开的市集,只能使用新发行的日元货币——
“如果两个人一起唱,这就是一首美好的歌……”
这座新桥新生市集有两层,现代化的拱廊下有五百多个摊位——
“如果大家都唱这首苹果歌……”
松田义一的梦想——
“它就会变成一首更美好的歌……”
但松田义一没能活着看到他的新生市集开张,因为两个月前,六月十日的夜里,松田义一在他的办公室中被野寺富治攻击、开枪射中。野寺富治是前松田组的成员之一,在松田重组自己的帮派期间——与松坂屋组合并成为关东松田集团,他将野寺逐出了帮派——
但没人知道松田到底是不是被野寺杀死的——
没人看到野寺扣动扳机——
没人知道,因为 几个匿名人士 在银座的一家酒吧里发现了酩酊大醉的野寺富治——
等他们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所以让我们一起唱苹果歌吧……”
千住明现在成了新老大——
“把这种感觉传递下去……”
我就是来见这个男人的。他的手下正等着我,他的手下正监视着我——
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他们穿着浅色西装、印花衬衫,戴着美式墨镜,抽着好彩牌香烟,他们正窃窃私语关于我的事——
他们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我为什么回来……
他们从一堆水壶和平底锅中走到我身后,站在我的左右两边,一人抓着我的一条胳膊——
“你可比你看起来要勇敢多了。”其中一个低声说——
“也蠢多了。”另一个说。他们夹着我迅速经过那些地席和摊位,陶器和炊具,走进巷弄,穿过阴影和拱廊,来到一段木楼梯前,楼梯的尽头是一扇打开的门,门上挂着牌子——
东京售货摊供应商处理联合会。
他们放开我,让我擦去脸和脖子上的汗水,拉平衬衫,穿上外套——
“押大、押小、开”的叫声……
一个外国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美国人。走到楼梯的底部,美国人转脸看了看我,又移开了目光。他对千住的手下点了点头,然后便消失在巷弄和阴影里——
没有人和他们看上去的一样……
我沿着楼梯向那扇开着的门走去,这里听不见《苹果歌》的曲调,只有骰子的声响和他的声音——
“你给我带好消息来了,是不是,警官?”我还没走到楼梯尽头,就听见千住高声喊——
我在楼梯上停下脚步。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两个打手,他们正在大笑。我转回身,面朝着那扇门——
掷骰子的声音。“押大、押小、开”的叫声,“押大、押小、开”……
“别跟个胆小鬼一样嘛,”他喊道,“回答我呀,警官。”
我继续向前走,来到楼上。 我是个警察。 我走到门口,走进灯光中——
“嗯?”千住问——
我跪在榻榻米地垫上,鞠躬。我说:“我很抱歉。”
千住把含在嘴里的牙签吐在面前锃锃发亮的长茶几上。他把他那个新电扇转向我,摇了摇头——
“瞧瞧你那样儿,警官,”他笑道,“穿得像个流浪汉一样,浑身都是尸体的臭味。明明可以赚大钱,只要抓抓韩国人和中国台湾人就能高高兴兴地挣两份工资了,却非要去调查谋杀案。明明可以好好照顾家人和情人,和活人上床,却非要去和死人混在一起……”
“我很抱歉,”我又说了一遍,“我很抱歉。”
“你多大年纪了,警官?”
“我四十一岁。”
“那你告诉我,”他问道,“他们现在给四十一岁的警官发多少工资?”
“一个月一百円 。”
“我真可怜你,”他大笑起来,“可怜你的老婆,你的孩子,你的情人,我真的可怜你们。”
我向前屈身,把脸贴在榻榻米上。我说:“请帮帮我……”
然后我诅咒他;我诅咒他,因为他有我需要的东西。然后我诅咒藤田;我诅咒他,因为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但归根结底,我诅咒我自己;我诅咒自己,因为我只能依赖别人,我只能依赖他……
“你天天追着尸体和鬼魂跑,”他说,“你能给我提供什么帮助?如果你帮不到我,那我也帮不到你。”
“求您了,”我又说了一遍,“请帮帮我。”
千住明把五百円扔在我面前的地垫上。他说:“那就调到别的系去,去找出点儿东西来,能帮到我的东西……
“比如是谁买通野寺富治杀了我的老大松田,比如又是谁在事后杀了野寺,再比如为什么这个案子现在以结案处理……”
“我会去调查的,”我说,接着一遍又一遍地道谢,“谢谢您。”
“在你查出来之前,别回这儿来了。”
“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
“滚吧!”他吼道——
我踉踉跄跄地转身穿过地垫,走下楼梯,经过那几个打手,穿过巷子,回到市集上——
“我们一起来唱苹果歌吧?”
新桥新生市集——
这是一个全新的日本……
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方式——
“让我们一起唱苹果歌吧,把这种感觉传递下去。”
我讨价还价, 为了吃饭 。我和人交易, 为了工作 。我威胁他人, 为了吃饭 。我欺凌他人, 为了工作 。我买了三个鸡蛋和一些蔬菜。没有鱼,没有肉。山手线又出问题了,往品川方向的列车停运了,我只好改乘有轨电车。电车非常拥挤,我在人群中被挤得透不过气来,手上的鸡蛋岌岌可危。我在田町站下车,或走或跑地完成了剩下的路。蔬菜装在口袋里,鸡蛋拿在手上——
为了吃饭,为了工作,为了吃饭,为了工作……
现在只剩这两件事了。
我盼着这一刻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盼着再一次躺在这里,躺在旧榻榻米地垫上,躺在她这个只有一盏台灯的昏暗房间里。 我一直在想她。 我盼了好几个小时,盼着能再一次注视她那几扇有着常春藤叶纹样的破旧屏风。 我一直在想她。 我盼了好几个小时,盼着能看她在这些屏风上画下那些狐面人物——
我一直在想她……
小雪是灰暗中的那一抹亮色,她的头发用一把梳子盘起。现在小雪放下铅笔,望着那面三叠梳妆镜,说:“噢,我希望会下雨……
“下雨,但别打雷,”她说,“我讨厌打雷……
“打雷和轰炸……”
她占据了我的心头……
“就像过去那样下雨,”她低声道,“就像过去的雨一样。下一场瓢泼大雨,雨声要像落在黄包车顶的油布罩上那样,要比落在布罩子上更响、更快,布罩下的黑暗中充斥着油和我母亲头发的气味,充斥着我母亲脂粉和衣物的气味,那天我们在戏院里看过的演员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那些关于忠诚和责任、贞洁和忠实、谋杀和自杀的禁演剧目。他们的面容和声音穿过布罩下的黑暗,朝我涌现……”
从我遇见她的第一天起,她就占据了我的心头,在一场雷雨中,从那一日到这一日,穿越轰炸和战火,从那一日到这一日……
小雪一丝不挂地躺在铺席上。 空袭!空袭!有空袭! 她的头微微偏向右边。 红色警告!红色警告!燃烧弹! 她的右臂张开。 跑!跑!拿上褥子和砂子! 她的左臂贴近身侧。 空袭!空袭!有空袭! 她的双腿分开,屈膝。 黑色警告!黑色警告!有炸弹! 我射在了她的腹部和肋骨上。 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再下一次雨吧。”她说——
接着她把左手放到腹部。 我一直在想她。 她用手指蘸了蘸我的精液。 我一直在想她。 她把手指放在唇边。 我一直在想她。 她舔掉了指尖的精液,再一次说:“请再下一次雨吧,就像我们初遇的那夜一样……”
她占据了我的心头,此地,此时……
我将一个鸡蛋和两百円放进她的梳妆盒里,说:“我明天可能来不了。”
此地,此时,她占据了我的心头……
“我是个女人,”她低语道,“我是眼泪做的。”
品川站一片混乱。 每个车站。 很多人在排队,但没有车票出售。 每列火车。 我挤到最前面,在入站口出示了我的 警察手册 。 每个车站。 我推挤着进入一列车。 每列火车。 我站着,被周围的人和他们手中的货物挤在中间……
每个车站。每列火车。每个车站。每列火车……
这列车没有动。人们站着,流着汗——
三十分钟过去了,列车终于开始缓慢向前,朝着新宿站的方向驶去——
每个车站。每列火车……
我拼命拨开人群,在新宿站下了车。沿着站台在拥挤的人流中跌跌撞撞向前走,下楼又上楼。我一手拿着两个鸡蛋,一手拿着我的 警察手册 ——
“警察,警察,”我喊道,“警察,警察。”
人们避开目光,紧紧抓着他们的背包,纷纷站到一边,我向前挤进了开往三鹰的列车。我又一次站在拥挤的车厢里,周围是更多的人和更多的货物——
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方式,失去了家园的我们……
我挤下列车,穿过三鹰站的检票口。我把鸡蛋放进外套的口袋,摘下帽子,擦了擦脸,擦了擦脖子。我口干舌燥——
又开始痒了,又开始挠——
咯吱,咯吱……
我沿着街上一根根东倒西歪的电线杆来到我经常光顾的那家餐馆,在车站和我家中间的位置——
过去这里总是点着许多灯笼,十盏、二十盏、三十盏或是更多,火光照亮整条街道,照亮他们能提供的娱乐和商品。但如今,黑暗中只有一盏灯。一盏灯照亮不了任何东西——
如今,这里没有娱乐,也没有商品。
我走进餐馆,坐在吧台前。
“昨天晚上有个人找你,”店主说,“问了一些关于你的问题,还有你的新住址……”
没有人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我耸耸肩,点了清酒——
“没有清酒了,”店主说,“威士忌?”
我又耸了耸肩,“麻烦了。”
店主把一杯威士忌放在我面前的吧台上,酒很浑浊。我举起杯子,对着灯泡——
我摇了摇杯子——
“不想喝这个的话,”店主说,“那就走吧。”
我摇摇头,把杯子贴在唇上,一口气喝完——
我的喉咙在灼烧。我咳了几声,对他说:“再来一杯。”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吧台前有几个老头在和店主说着玩笑话,可怕的玩笑,拙劣的玩笑,但每个人都在微笑,每个人都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
接着,其中一个老头开始唱歌,起初是轻声唱,接着越来越大声,一遍又一遍地唱——
“红红的苹果触碰我双唇,蓝蓝的天空静静地看……”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的妻子正坐在茶几前做针线活,孩子们在蚊帐中酣睡。突然之间,我觉得酒劲上来了,脚下怎么也站不稳,眼中的泪水就要涌出,我没法这样面对妻子——
那两个鸡蛋在我的口袋里碎了——
但她说:“欢迎回家。”
这个家的地垫都在腐烂,这个家的房门支离破碎,这个家的墙壁摇摇欲坠——
家。家。家。家。家。家……
我在玄关坐下,背对着她。我费劲地脱下靴子,然后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正树的眼睛好多了。”
“园子呢?”
“眼睛还是红肿发炎。”
“你没有带她再去看看医生吗?”
“昨天他们在学校给她清洗过了,但护士叫她待在家里,等眼睛好了再回去。他们害怕她会传染班上的其他同学……”
我转过身,问她:“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们在邮局排队排了一上午……”
“拿到钱了吗?他们给你们钱了吗?”
“邮局的人叫我们明天再去。然后我们就去了井之头的公园,但他们俩的眼睛疼,肚子又饿,天又热,所以我们就在午饭时间之前回家了……”
“你们今天吃东西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几个豆沙包。”
“新鲜的吗?”
“是的。”
“几个?”
“一人一个。”
“孩子一人一个,你也吃了一个?”
“我不饿。”
“骗人!”我吼道,“你为什么骗我?”
妻子停下了缝补孩子衣服的手,她将针线放好,合上针线盒。她微微鞠躬,轻声地说:“我很抱歉,我会更努力的。”
我站起身,踩着地垫穿过房间——
这些腐烂的地垫……
“今天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也可能是两起,”我对她说,“案子派给了我们系,也就是说接下去的二十几天,我都要去查案……”
妻子又一次鞠躬。她说:“明白了,我理解。”
我从口袋中掏出三百円,放在桌上。“把钱收好。”
妻子第三次鞠躬,说:“谢谢你。”
“钱不多,物价又涨得厉害,”我说,“但只要一有离开的机会,我就尽量回来,能带点什么就带。”
“请别挂念我们,”她说,“我们没事的。请专心查案就好。”
我想把桌子掀了。我想撕烂孩子们的衣服。我想扇她耳光。我想揍她——
我想让她恨我,非常非常恨我——
我想让她离开我——
这一次。这一次。这一次……
带着孩子一起走——
“别想让我觉得我对不起你,”说完,我关上门,走进另一间房,“这年头已经不流行自我牺牲了!”
在支离破碎的门后,我闭上眼,但无法入睡——
我一直在想小雪,一直……
我总是睡不着,因为我想她——
因为即便是此时,她也占据了我的心头……
从我遇见她的那一日起,即便在此地——
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铺席上,她的头微微偏向右边。她的右臂张开,她的左臂贴近身侧。她的双腿分开,屈膝……
我从榻榻米上起身。 她把左手放到腹部。 我走进另一间房。 她用手指蘸了蘸我的精液。 我胡乱翻着厨房的橱柜和抽屉。 她把手指放在唇边。 翻遍了所有橱柜和抽屉。 她舔掉了指尖的精液。 但没有找到卡莫丁,也没有找到酒,一颗也没有,一滴也没有——
她占据了我的心头,即便在此地……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卧房。两个孩子仍然在蚊帐下面躺着。我在妻子身旁躺下,她闭着双眼。我也闭起眼,但无法入睡。我无法入睡。我无法入睡——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忘不了……
我记得三鹰市刚开始被轰炸的时候。我记得他们逃去了妻子姐姐在甲府的家。我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个站台。我记得他们搭乘的那列车。我记得他们的眼泪,他们可能活下去,而我可能会死掉。之后,甲府市也开始被轰炸,她的亲姐姐骂她是扫把星。我记得他们回到了三鹰。我记得那个站台,记得我的泪水——
他们可能会死掉,而我可能活下去——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墙壁摇摇欲坠……
“但我们已经死了,”他们说,“我们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