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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〇年第八个月的第十五日
东京,32℃,晴

“南刑警!南刑警!南刑警!”

我睁开眼睛。 从不属于我的梦中醒来。 我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我不想要的梦。 我的衣领湿透了,整件西装都泛着潮。头发很痒,皮肤很痒——

“南刑警!南刑警!”

西刑警拉开遮光窗帘,太阳正缓缓升起,温暖明亮的曙光透过贴着胶带的窗户照进屋内,尘埃悬浮在空气中,充斥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南刑警!”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我问西——

西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抬头盯着天花板。在光亮中,一切都停滞了。电扇不转了,没有电。电话悄无声息,线路不通。厕所堵了,没有水。什么都没有——

“昨天夜里熊谷市被袭击了,”西说,“有报道说在皇宫附近听见枪炮声……”

“也就是说我不是在做梦?”

我拿出手帕,一块又旧又脏的手帕。我又擦了一遍脖子,接着擦了擦脸。然后我检查口袋——

他们正在给妇女、儿童和老人分发氰化钾,他们说最近一次的内阁改组预示着战争的终结,日本的终结,世界的终结……

西举起一个小盒子,问道:“您是在找这个吗?”

我从他手里一把夺过装穆洛纳 的盒子。打开核对里面的数目。 足够了。 我把盒子塞回外套的口袋——

警报器响了彻夜;东京闷热、昏暗,隐秘、惊恐;关于新式武器的流言,对新型炸弹的恐惧,不分昼夜地扩散着;先是广岛,再是长崎,接着就轮到东京……

炸弹落下就是日本的终结,世界的终结……

无眠。只有梦。无眠。只有梦……

不分白天黑夜,所以我才要吃这些药……

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白天和黑夜……

“是在地上捡到的。”西说——

我点了点头,问道:“有烟吗?”

西摇头。 我诅咒他。 离下次发放特殊配给还有五天。 还有五天……

办公室的门开了——

藤田刑警冲进房间。藤田手里拿着一份 警务公告 ,他说:“抱歉,又有坏消息了……”

他把那份公告甩在我桌上。西拿了起来——

西很年轻,充满热情,太年轻了……

“是品川警察局发来的,”他说,接着读起了上面的内容:“海军第一衣粮厂的女职工宿舍楼内发现尸体,尸体情况可疑——”

“稍等一下,”我对他说,“和海军衣粮厂相关的任何事务都应该归宪兵队管辖吧?这属于军事案件,不是平民案件……”

“我知道,”藤田说,“但品川方面要求刑事部协助搜查。哎,我说了嘛,都是我不好,招来了这种事……”

没人想接案子,至少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我起身,抓起帽子——

“走吧,”我对藤田和西说,“我们去找别人,把案子甩给他们。看我的吧……”

我走出办公室,穿过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大厅,沿着警视厅门廊,一个系一个系,一间房一间房,一扇门一扇门地挨个问过去——

每扇门都敲了, 没人。 每间房都进了, 没人。 每个系都去了, 没人。 所有人不是撤离了就是缺勤——

没人想接案子,至少不是今天……

现在只剩藤田、西和我了——

我诅咒。我诅咒。我诅咒……

我站在走廊上,问西:“北课长上哪儿去了?”

“早上七点,所有课长都被召去开会了……”

我拿出怀表,这会儿已经八点多了——

“七点?”我重复道,“那可能就是今天了?”

“您昨晚没听九点新闻吗?”他问,“今天中午天皇会在广播里讲话……”

我吃下橡子,我吃下树叶,我吃下杂草……

“在广播里讲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但全国上下都接到通知必须弄到收音机,好收听广播……”

“那 就是 今天了,”我说,“回家去吧!杀了你们的孩子!杀了你们的妻子!然后再自杀!”

“别别别。”西说。

太年轻了,太热情……

“如果我们要去的话,”藤田插话道,“至少先去新桥站买点儿烟吧……”

“好主意,”我说,“反正我们也没车……”

“我们乘山手线 绕去品川吧,”他说,“不着急,慢慢走,希望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说不定山手线已经停运了。”我提醒他——

“我说了嘛,”藤田又说了一遍,“不着急,慢慢来。”

我和藤田刑警、西刑警走下楼,穿过一道道门,从后门离开本部。这幢大楼的后门背对着皇宫所在的区域——

面向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司法部。

从樱田门到新桥的最短路线要穿过日比谷公园,但这个公园现在也已经算不上是公园了——

焦黑的冬木在白色的夏热中……

“就算我们战败了,”西说,“山河还在,人民还在……”

失去雕塑的底座,没了大门的邮局……

“英雄楠木发誓要七生报国 ,”他说,“我们还是可以这么做……”

没有枝叶,没有灌木,也没有草……

“我们必须奋战到底,”他坚持地说,“就算我们要嚼草根,吃土,睡在田里……”

只有冬季里光秃秃的黑色枯木……

“就算我们只有残破不堪的剑和所剩无几的箭,”我说“就算我们的心被火焰灼烧,被泪水蚕食……”

在夏季白色的热气中……

西笑着说:“没错……”

白色的热气……

一边是西讲话的声音,另一边是一辆广播车刺耳的军乐。我们离开已经不是公园的公园,沿着已经不是街道的街道走着,路过已经不是大楼的大楼——

噢,勇士们,迈向胜利吧 / 发誓离开故土……”

大楼几乎没留下什么,只剩它们的前墙还屹立不倒;窗户和天花板被天空取代——

功不立,死不回/每当听到进军的号角……”

那些在碎石瓦砾堆积而成的黑色小山中到处发芽的杂草的高度可以见证这些大楼停止成其为大楼的日期——

我就闭上眼,看到一波又一波的旗帜欢呼着我们奋战……”

破碎的砖瓦、一根根烟囱、金属保险箱,都在这些大楼被火焰燃烧时从高处掉落到地面上,夜复一夜——

战场上我们日夜厮杀,战火中大地草木焦枯……”

夜复一夜,从去年的第十一个月开始,一个警报接着一个警报,一颗炸弹接着一颗炸弹——

“戴上饰有日之丸的头盔/战马驱策在身边……”

一颗炸弹接着一颗炸弹,一场火接着一场火,一幢楼接着一幢楼,一个街区接着一个街区,直到再无楼房,再无街区,再无城市,再无东京——

“谁知道明天会如何——是幸存?”

如今只剩幸存者——

“还是战死?”

在碎石下避难,在废墟中生存,三四个家庭挤在一个锈铁和断木搭起的棚屋里,或是住在火车或地铁站内——

那些幸运者……

“我们必须奋战到底,”西刑警又说了一遍,“如果我们不继续战斗,天皇就会被处决,日本的妇女就会遭到敌人的战略性强奸,下一代日本人就不再是日本人了……”

我诅咒他……

我们沿着这些已经不是街道的街道,走在像墓碑一样的电线杆下方,西仍在喋喋不休地发表言论——

“我们应该在长野的山区做最后的抵抗,到舞鹤山上去,到皆神山上去,到象山上去!”

在这些已经不是街道的街道上,还有人在,已经不是人的人;他们是精疲力尽的游魂,清晨时分就排起长龙,在老剧院的饭厅外顽强地等待着分发午餐。剧院外张贴的电影海报早已被标语替代——

“我们都是大后方的战士……”

广播车已经离开了,过去七年里我们每天都能听到的那首军歌也随之消失,《露营之歌》——

现在只剩下西喋喋不休的声音了——

“所有六十五岁以下的男人和四十五岁以下的女人都要拿起竹枪,前进杀敌……

“保卫我们挚爱的日本……”

我在这条不是街道的街道中间停下脚步,一把揪住西那件民防队制服的衣领,用力把他推抵到一面焦黑的墙上,那面墙上写着——

“让我们微笑着彼此帮助……”

“回总部去吧,刑警。”我对他说——

他眨了眨眼,微张着嘴,接着点了点头——

我把他从那面黑墙上拉了起来——

“我希望我们中至少有一个人能听到玉音放送,”我告诉他,“如果我和藤田没法听,你听过之后可以告诉我们内容……”

我松开了他的衣领——

西又点了点头。

“解散。”我大声说。西立正,敬礼,接着鞠躬——

然后他就离开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藤田刑警大笑着说道。

“西还太年轻。”我对他说。

“又年轻,又热情啊……”

“是啊,”我说,“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喜欢我们的老朋友松田义一……”

“绝对的。”藤田又笑了。我们继续走着,沿着这些已经不是街道的街道,经过那些已经不是楼房的楼房——

在这座已经不是城市的城市里——

朝着东京新桥走去。

松田义一和他下属的临时办公室就搭在新桥火车站背面的一个露天停车场里。办公室外面停着两辆军用卡车,几队士兵正从卡车上卸载木箱。松田义一本人则在一旁发号施令——

“卖家和买家都是军队的同盟……”

松田义一穿着一套崭新的丝绸西装,站在一个木箱上,一只手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另一只手夹着一支外国雪茄——

东京的新皇帝……

松田看见我和藤田,露出了笑容——

东京唯一还笑得出来的男人……

“我还以为你们这帮人都逃进山里去了呢,”他大笑道,“这可是大和民族的最后一次抵抗,所有……”

“箱子里是什么?”我问他——

“还是刑警,是不是?”松田说,“但你俩应该要开始考虑转行咯……”

“箱子里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军盔。”他说——

“你不会在考虑支援战争吧?”

“那怕是有点儿迟了吧,”他说,“反正我已经尽到自己的本分了——虽然我做了那么多也从来没人感谢过我。不过呢,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打算帮这个国家重新振作起来……”

“你真爱国啊,”我说,“但我们还没战败。”

松田看了一眼表,他崭新的外国手表,点了点头。“确实还没有,你说得不错,刑警。但你看到从那些政府大楼里冒出来的浓烟了吗……?”

我和藤田刑警都摇了摇头——

“哈,那些烟意味着他们开始烧毁所有文件和记录了。那是投降的烟……

“战败的烟。”

又有两辆军用卡车停了过来,按着喇叭。松田说:“我知道这样说很失礼,但是两位也看到了,今天我们这里非常忙。所以就直说吧,你们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想找份新工作?换个新名字?开始新人生?还是想抹掉什么个人记录……?”

“就想要点儿香烟。”我和藤田异口同声。

“去找千住。”松田义一说。

我和藤田向他道谢——

“千住在后面。”

我和藤田向他鞠躬——

然后诅咒他。

我和藤田刑警绕到松田临时办公室的后面,走到他的临时仓房门口,他的副手——

千住明裸着上身,把衣服系在腰间,右手拿着一柄带鞘的短刀,正在监督另一车货物的卸载工作——

是一箱箱印着皇室菊纹的香烟——

我问他:“这些东西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永远不要问警察问题,”千住笑道,“你看啊,消息灵通的人什么都知道,不灵通的就都不知道……”

“那你老板搞来那些头盔是要干什么?”我问他。

“货嘛,不就是进进出出,”千住又笑了,“我们以前卖军用的平底锅给他们造头盔,现在他们又把头盔卖回给我们造平底锅……”

“好吧,那你可以卖我们一点儿皇室香烟。”藤田说。

“我才不信你们有现金。”千住说。

我和藤田刑警都摇头——

“你们这些死条子,”千住明叹了口气,递给我们每人五包皇室香烟,“比贼还贼……”

我们向他道谢,又朝他鞠躬——

然后诅咒他,再诅咒他……

我们在树荫下用一根火柴点了烟——

在已经不是树荫的树荫下……

我们抽着烟,继续走着——

新桥火车站有穿着制服的巡警 在站岗,检查包裹、行李内是否含有禁运品和走私货——

检查随身背包和口袋里是否有黑市香烟——

在入站口,我和藤田刑警拿出我们的 警察手册 ,以示身份——

车站内和站台上几乎空无一人,山手线的车厢里也空空荡荡——

日头渐渐爬高,气温也在上升。我用手帕擦了擦脖子和脸——

很痒——

我望向窗外,浑身都很痒;在已经成为一片残砖破瓦之海的东京,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高架上的山手线车厢都几乎是最高点了,除了东部——

那里有码头和其他建筑,有真正的海。

品川警察局那两个巡警正坐在办公桌前等我们,等着带我们去码头——

一个叫内田,一个叫室田——

去犯罪现场……

“他们觉得死者可能是一名叫宫崎光子的女性。”他们边走边向我们介绍情况,我们则在烈日下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活像两条狗。“这个叫宫崎的女孩是长崎人,来东京就是为了给海军服装部工作,所以一直住在职工宿舍里……”

火辣辣的日光直射在我们的帽子上……

“五月的时候,上面批准了她回长崎探亲的假期。但她离开之后一直没有到家,也没有回厂里上班或者回宿舍……”

整个街区都散发着臭味……

“实际上,大多数工人都搬出宿舍了,因为海军服装厂已经停运了。但厂房大楼里发生了多起盗窃案件,所以宿舍管理员和他的助手一直在到处巡视,守卫厂房……”

汽油和粪便的臭味……

“有一天,他们下到一个防空洞里检查,那个防空洞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就是在那里,他们……”

撤退的臭味……

“发现了一具女性裸尸……”

投降……

这是个厂房和宿舍组成的街区,生产战时物资的厂房,志愿工居住的宿舍。如今厂房遭到轰炸,宿舍的住民纷纷撤离,残存的楼房都被战火熏得焦黑,里面空无一人——

这就是犯罪现场……

海军第一衣粮厂的女职工宿舍大楼仍屹立在原地,一旁的厂房只剩几根残破的立柱和门柱了——

没有任何设备或零件——

工人们都逃走了——

这就是现场……

两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废弃的宿舍楼前,在一间宿舍兼办公室的影子里避暑——

“我真的没法理解,”比较年长的男人说,“我真的没法理解,真的完全没法理解……”

这个比较年长的男人就是宿舍管理员,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男人是锅炉工。尸体的第一发现人就是这个锅炉工,他指着一个防空洞的两扇波状金属门对我们说:“她就在下面……

“在防空洞后面的一个柜子里……”

火辣辣的日光直射在我们的帽子上……

我拉开那两扇波状锡门,一瞬间,人类排泄物的气味扑面而来,逼得我立刻后退——

人尿,人屎,人尿,人屎……

往下走三级台阶,防空洞的地面上都是水——

不是雨水,也不是海水,而是从破损管道里流出的污水。这个防空洞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盛满屎尿的黑色凹池——

“这种时候西就能派上用场了。”藤田说。

我走回管理员那里——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问他——

“五月空袭的时候。”他说。

“那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我问锅炉工——

“用这个。”他边答边举起一个手电筒。

“给我。”我对锅炉工说——

锅炉工站起身,嘟囔着说到电池什么的,把手电筒递给了我和藤田——

我一把夺过电筒。

我拿出手帕捂住口鼻,仔细看了看身后的台阶——

我打开电筒——

我拿电筒照向那一池黑色的污水,水约莫一米深,家具被横七竖八地扔在池外。靠着最远处的那面墙,放着一个敞开的衣橱——

她就在下面。她就在下面。在下面……

我关掉电筒,走出防空洞。我脱下靴子,脱掉袜子,开始解衬衫纽扣——

“我估计你永远不想再进去了,是不是?”管理员问。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藤田笑道——

我解开纽扣,脱掉裤子——

“下面有很多老鼠,”管理员说,“那个水也有毒,你要是被咬了,或者被划伤,那你就……”

我说:“但她下去的时候就没打算上来,是不是?”

藤田也开始脱衬衫,边脱边咒骂——

“下去简直就是送死。”他说——

“你们两个也一起来,”我对品川警察局那两个巡警说,“一个跟我们下去,一个扶住这几扇门,别让门关上……”

我拿我那块脏兮兮的手帕围住脸,紧紧绑牢——

我穿上靴子,捡起电筒——

向下走一级、两级、三级台阶——

藤田跟在我身后,还在不停地咒骂——

“西这会儿可是舒舒服服地待在办公室呢……”

防空洞内的水深及膝,我可以感觉到水下的地面,可以听见蚊子的声音,可以觉察到老鼠的存在——

水到了我的腰际,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我的膝盖撞上了一张桌子的桌角——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只是淤青,没有撞破——

我终于走到了防空洞的最深处——

走到了衣橱门前——

她就在里面,在里面……

我拉橱门的时候就从门缝中瞥见了她,但橱门被水下的家具卡住了,她被困在了橱里。我关上了门——

藤田刑警举着电筒,我和那个巡警把衣橱周围的桌椅一件一件地清理开——

一件一件地清理,直到橱门慢慢地打开——

橱门慢慢地打开, 她就在里面……

尸体有的部位肿胀得厉害,有的部位已经破损——

有的部位还有肉块,有的部位只剩下骨头——

她的头发垂挂在头颅上——

上下齿分开,仿佛在说话——

在低语, 我在这儿……

现在那个巡警举着电筒,我和藤田一人一边抬起尸体, 有的部位冰凉 ,我们把它抬到黑色的水面之上, 有的部位温暖 ,抬上潮湿的台阶, 有的部位坚硬 ,抬出去——

抬到户外, 有的部位柔软 ,太阳下面——

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活像两条狗……

巡警、我和藤田刑警躺倒在地上,在我们中间的是一具重度腐烂、浑身赤裸的年轻女性尸体。

肿胀、破损、肉与骨、齿与发……

我用外套把自己擦干——

我点了一支皇室香烟——

然后,我转向坐在阴凉处的那两个男人,管理员和锅炉工,我说:“你们对这两位警官说,你们觉得这具尸体可能是宫崎光子……”

肉与骨,齿与发……

管理员点头。

“你们为什么会这么说?”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认为?”

“嗯,因为我们总觉得有点儿奇怪吧,”他说,“她就这么消失了,没回家也没回这里……”

“但失踪的人可多了去了,”藤田说,“谁知道空袭里死了多少人?”

“话是没错,”管理员说,“但她是在这里遭到第一次空袭之后走的,却一直都没在长崎出现……”

“谁告诉你的?”我问他,“是她父母吗?”

“他们也可能在说谎,”藤田说,“为了不让他们的女儿再回东京……”

管理员耸了耸肩,说:“哼,要是她真的回长崎了,那她也跟死了差不多了……”

我的烟抽完了。我朝地上的尸体扬了扬下巴,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管理员看了看地上的残躯,又移开了目光。他摇了摇头——

“这种样子不行,”他说,“我只记得她有一块表,表的背面刻着她的名字。那是她刚搬来东京时她父亲送她的礼物。她非常喜欢那块表……”

藤田拿手帕捂住嘴——

他又蹲下查看了一次,摇了摇头——

这具尸体的腕上没有手表——

我朝防空洞扬了扬下巴,对藤田刑警说:“可能掉在下面了……”

“是的,”他说,“也可能没有。”

“你呢?”我问锅炉工,“你认识她吗?”

锅炉工摇着头说:“我来这里上班之前她就失踪了。”

“他六月才来的,”管理员说,“宫崎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附近是五月底。”

我问:“你记得具体日期吗?”

他把脑袋歪向一边,紧紧闭起眼睛。接着他睁开眼睛,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他说,“我记不清具体时间了……”

我可以听见引擎的声音,是一辆吉普车……

那辆车渐渐靠近,我转过身去——

是一辆军用警车——

是宪兵队。

吉普车停了下来,两名宪兵队军官从前门下车,二人都配有枪支和长刀。他们身边跟着两个年长一些的男人,招摇地戴着町内会 臂章——

我真想为他们鼓掌,宪兵队,为他们欢呼——

没人想要查案子,至少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这具尸体是在军方所有地被发现的,这是他们的管辖区域,这是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案子。

我和藤田刑警走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两名宪兵队军官看起来跟我和藤田很像;年长的那个不到五十,另一个不到四十……

我和藤田刑警向他们自我介绍了一番——

我好像在照镜子,在看着我自己……

我们为踏入军方所有地道歉——

但他们是士兵,我们只是警察……

我们简短地互相鞠躬——

这是他们的城市,他们的时代……

年轻的军官向我们介绍,较年长的男人是武藤上尉,他自己是片山下士——

我在照镜子……

我又鞠了一个躬,然后开始向这两名宪兵队军官汇报情况,那两个町内会的人仍然站在一边,可以听见我说的话——

时间和日期,地点和姓名 ——

汇报完毕后,我又鞠了一躬——

他们扫了一眼表。

两人中较年长的那位武藤上尉走到尸体旁,站定,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接着转向我和藤田——

“我们得让庆应大学医院派一辆救护车来,把这具尸体运去医院。我们需要庆大医院的中馆医生解剖尸体……”

我和藤田刑警点头——

这是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案子……

但武藤上尉又朝那两个巡警说:“你们俩回品川,叫庆应大学医院立刻派一辆救护车过来,让他们安排中馆医生准备解剖。”

内田和室田两个巡警点头、敬礼,又向这个宪兵队上尉深深鞠了一躬——

我和藤田都在心里诅咒——

现在逃不掉了……

武藤上尉指了指管理员和锅炉工,问我们:“他们哪个是在这儿工作的?”

“两个都是。”我答道。

武藤上尉指着锅炉工,吼道:“锅炉工,你去拿条毯子或者什么的过来,再找点儿旧报纸来,越多越好。动作要快!”

锅炉工跑进楼里。

年长的宪兵队军官又扫了一眼表,问管理员:“你们这儿有收音机吗?”

“有,”他点头,“在办公室里。”

“天皇马上就要广播了,上面要求所有日本人都要收听。你去看看你们的收音机有没有调对频道,能不能收听广播。”

管理员点头。管理员鞠躬。管理员往办公室走去,锅炉工迎面走来,他拿着一条粗糙的灰色毛毯和一捆旧报纸回来了——

年轻的宪兵队军官对我和藤田说:“把尸体搬到这些报纸上,再盖上毯子,等救护车来……”

我和藤田拿手帕围住口鼻,开始照他说的做。我们把报纸铺开,把尸体搬上去,再盖上毯子,只能盖住一部分——

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案子了……

但锅炉工神色紧张地靠近那名年轻的军官,他的头低得很深,仿佛在表达歉意,先是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接着点点头,开始东指西指,回答军官的问题——

对话结束了。

片山下士大步走向他的上级,说:“这个人说我们的厂房里已经发生了很多起盗窃案,他怀疑犯人是在那幢楼里临时宿营的韩国劳工……”

年轻的军官指向宿舍楼对面的一幢焦黑的三层楼房——

“这些工人有人监督管理吗?”年长的军官问道,“还是说他们都可以自由出入?”

“我听说五月底之前他们是有人看守的,”锅炉工说,“之后,年轻力壮的工人被带去北方工作,但那些老弱病残就留在这儿了。”

“那留下来的人有什么活儿干吗?”

“他们本来应该帮我们修复这些楼房,但不是这些工人太虚弱,就是修理材料不够,所以基本上他们就是待在楼里,什么也不干……”

年长的军官武藤上尉还在不停地看表,忽然,他向周围所有的楼房一挥手,吼道:“我要你们把这些楼房全都搜一遍!”

我和藤田已经把尸体搬到了报纸上。听了武藤上尉的话,我瞥了一眼藤田,我不确定他的意思是不是叫我们俩去搜。藤田没有动——

但那位宪兵队的上尉开始厉声发号施令了——

“你们两个负责宿舍楼!”

已经不是我们的案子了……

我和藤田向他敬礼。我和藤田向他鞠躬。接着我们向宿舍楼进发了——

我在诅咒,藤田也在诅咒……

“西舒舒服服地待在办公室里……”

藤田刑警负责顶楼,我负责二楼。走廊上斑斑驳驳的木质地板嘎吱作响。“笃、笃”。一扇门一扇门地敲,一间房一间房地查。每个房间看起来都毫无二致——

破旧不堪的榻榻米地垫,单扇窗和遮光帘,薄薄的绿色墙壁,湿软、剥落的菊纹墙纸——

每个房间都空无一人,已经废弃。

在走廊的尽头,最后一个房间,最后一扇门。敲门,“ 笃、笃 ”,我转动把手,打开门——

一模一样的旧草垫、单扇窗,一模一样的遮光帘、薄墙,一模一样的破墙纸——

又是一个空房间。

我穿过榻榻米,拉开窗帘。阳光照射进来,让人看见一张小茶几上烧到一半的蚊香盘——

尿的恶臭,屎的恶臭 ——

人尿和人屎……

我打开嵌入墙面的衣柜,在一堆被褥里面,蜷缩着一个老人,他把脸埋在一条铺盖里——

我蹲下身,说:“别害怕……”

他把脸从铺盖里抬起来,仰头看着我。这个老人面部扁平,双唇开裂,微微张开,露出一口残缺、满是菌斑的黄牙——

他散发着屎尿的臭气——

这个老人是韩国人——

我不停地诅咒……

是个朝鲜老头 ——

“恭喜!”

我闻声转身,是片山下士,那个年轻的宪兵队军官,他站在门口,身后是摇着头的藤田——

“把他带到楼下来!”宪兵队军官下令——

我盯着这位片山下士——

好像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快点!”他厉声道。

那个老人又把头埋回铺盖里,他的肩膀在颤抖,嘴里嘟嘟嚷嚷着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求你了……”

他的呼吸散发着腐臭——

我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从那堆被褥铺盖里拉出来,从衣柜里拉出来,老人扭动着身体拼命挣扎——

“我什么都没做!求你了,我不想死!”

“你去帮他!”下士命令藤田——

我和藤田抓着老人的肩膀、他的胳膊,把他拽出衣柜,拽出房间,拖到走廊上,沿着地板往外拖。我们一人抓着他的一条胳膊——

老人的身体和腿歪斜着——

他的脚拖在地上——

宪兵队军官走在我们后面,一手拿着刀,边走边踢老人的脚底,还不时地用刀猛击他,催促他移动——

下楼——

走进阳光里……

“就是 !”锅炉工大叫道,“就是他!”

“给我拿两把铁锹来!”年长的宪兵军官吼道。管理员跑回办公室——

“你们两个,把嫌疑犯带过来。”

我和藤田把韩国老人带到武藤上尉面前,他站在另一幢宿舍楼的阴影里——

走进阴影中……

管理员拿着两把铁锹回来了。武藤上尉接过其中一把,递给锅炉工。他向一块地点点头,那块地可能曾经是个花坛,后来种过菜,但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坚硬、板结、发黑的土壤——

“挖个坑。”他说。

管理员和锅炉工开始挖土。管理员已经满头大汗了,他说:“这个人以前挖了一个小洞来偷看女工人洗澡……”

锅炉工擦拭着头上和脖子上的汗水,附和道:“我们抓到过他,揍了一顿,但……”

“但他屡教不改,又回来了……”

“他就是不肯走……”

武藤上尉指着他们俩挖的坑前的一个位置,命令我和藤田把韩国老人带到坑前站好——

老人只是眨着眼——

张着嘴。

我和藤田推搡着韩国人向武藤上尉指定的位置走去,他的身体像块米豆腐一样前后晃动着。我对他说:“没事的,你就站在这儿,等我们把事情处理好……”

但韩国老人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

两个宪兵军官,町内会的工作人员,管理员,锅炉工——

我和藤田刑警——

被放在报纸上的尸体,被毯子盖住一部分的尸体——

“我在这儿……”

接着,韩国人转头瞥了一眼刚翻开的地面,瞥了一眼管理员和锅炉工正在挖的坑,想要逃走,但我和藤田紧紧抓着他。他的身子在颤抖,脸孔扭曲,哭着大叫道:“我不想被杀!”

“我什么都没做!求你了,我想活下去!”

“闭嘴,朝鲜老头!”什么人说——

“但我什么都没做……”

“那你刚刚为什么想逃,朝鲜老头?”武藤上尉问,“在日本,清白的人不会逃跑。”

“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

“你这个满嘴鬼话的朝鲜杂种!”

“闭嘴!”年轻的宪兵军官吼道。他指了指远处毯子下面的尸体,尸体放在防空洞的金属门边,躺在尘土和日光中。他问那个韩国老人:“是不是你强奸了那个女人?”

韩国老人又瞥了一眼报纸上的尸体,毯子下的尸体——

肿胀和破损……

“是不是你杀了那个女人?”

他摇头——

肉与骨……

武藤上尉向前走了几步,他拍了几下韩国人的脸。“回答他,朝鲜老头!”

韩国人缄口不言。

“这个朝鲜老头很明显是个罪犯,”武藤上尉说,“这个朝鲜老头很明显犯了罪。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老人又仰头看了看我们所有人;两个宪兵军官,町内会的工作人员,管理员,锅炉工,我和藤田刑警。老人又一次摇头——

但我们的目光都聚集在武藤上尉的刀上,宪兵那亮得刺眼的长刀——

刀出鞘了——

刀被高高举起——

我们的目光都缓缓地落在了韩国老人背部上方的一个位置——

一个位置……

“时间到了!”年轻的宪兵军官突然喊道——

管理员冲回办公室,喊着:“玉音放送!玉音放送!”

所有人都转身盯着办公室,接着又回转过来看着武藤上尉。上尉放下了他的刀——

“把这个朝鲜老头带到录音机那边去。”他吼道,自己也朝着办公室走去——

所有人都跟在他身后——

在办公室大开的窗前站成一个半圆形——

收听广播——

收听一个声音——

他的声音……

一个空洞、痛苦、颤抖的声音——

“告尔忠良臣民……”

收音机里在播放一个神的声音——

噢,勇士们,迈向胜利吧。 / 发誓离开故土……”

我又听见广播车上传来了这首歌的曲调,《露营之歌》的曲调和收音机里神的声音掺杂在了一起——

“朕深鉴世界之大势与帝国之现状,欲以非常之措置收拾时局……”

功不立,死不回/每当听到进军的号角……”

军歌的曲调,神的声音,火辣辣的日光照射在我们所有人的帽子上,烘烤着我们所有人的脑袋——

“朕使帝国政府,对美、英、中、苏四国,通告受诺其共同宣言旨……”

我就闭上眼,看到一波又一波的旗帜欢呼着我们奋战……”

军歌的曲调,神的声音,火辣辣的日光,还有那些町内会的人,他们跪在地上,头埋在手中,抽泣起来——

“抑图帝国臣民康宁,偕万邦共荣之乐者,皇祖皇宗之遗范,而朕之所拳拳不措。曩所以宣战美、英二国,亦实出于庶几帝国自存与东亚安定;如排他国主权、侵他国领土,固非朕志。然交战已阅四岁,朕陆海将兵之勇战,朕百僚有司之励精,朕一亿众庶之奉公,各不拘于尽最善;战局不必好转,世界大势亦不利我。加之敌新使用残虐爆弹,频杀伤无辜,惨害之所及,真至不可测。而尚继续交战,终招来我民族之灭亡,延可破却人类文明。如斯,朕何以保亿兆赤子、谢皇祖皇宗之神灵?是朕所以使帝国政府应共同宣言也……”

战场上我们日夜厮杀,战火中大地草木焦枯……”

军歌,声音,日光,跪着的男人,埋在手中的头,抽泣、哭号——

“朕对与帝国共终始协力东亚之解放诸盟邦,得表遗憾之意。致想帝国臣民之死于战阵、殉于职域、毙于非命者,及其遗族,五内为裂。且至于负战伤、蒙灾祸、失家业者之厚生者,朕之所深轸念。惟今后帝国之所受苦难,固非寻常;尔臣民之衷情,朕善知之。然时运之所趋,朕堪所难堪、忍所难忍,欲以为万世开太平……”

“戴上饰有日之丸的头盔/战马驱策在身边……”

永不终结的军歌,永不消失的声音,永不熄灭的日光;跪着的男人,哭号,悲痛地俯倒在地上,满身尘土地流着泪——

“朕兹得护持国体,信倚尔忠良臣民之赤诚,常与尔臣民共在。若夫情之所激、滥滋事端,或如为同胞排挤、互乱时局,误大道、失信义于世界,朕最戒之……”

谁知道明天会如何——是幸存?”

军歌要唱完了,讲话快结束了,天空暗沉下来;一亿遍体鳞伤的人民发出响彻整个民族的哭泣、哀号声,也在风中飘散、消失了——

“宜举国一家,子孙相传,确信神州之不灭,念任重而道远,倾总力于将来之建设,笃道义,巩志操,誓发扬国体精华,可期不后于世界之进运。尔臣民,其克体朕意哉!

“还是战死?”

广播结束了,众人沉默,唯有沉默。直到锅炉工发问:“刚刚收音机里是谁在说话?”

“天皇本人。”藤田说。

“真的假的?他说了啥?”

“他读了一份诏书。”藤田说。

“具体说了些什么啊?”锅炉工问道,但这一次没人回答他。最后我说——

“战争结束了……”

“那是我们赢了……?”

唯有沉默……

“我们赢了……”

“闭嘴!”年长的宪兵军官武藤上尉吼道——

我转身看着他,鞠躬致歉——

他的双唇还在颤动,但说不出话来。他举起长刀,贴近脸颊,泪珠顺着他的双颊滚落,厚重的刀身反射着今天的最后一缕阳光——

他的双眼通红……

他死死盯着刀身——

像着了魔。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接着低头看着仍站在我们之中的那个韩国老人——

“过去!”他对韩国人吼道——

“到那边去,朝鲜老头!”

但韩国老人站定在那儿拼命摇头——

“过去!过去!”宪兵军官又喊了一遍,他开始把那个韩国老人往坑的方向推——

连踢带踹,还拿刀戳他——

“脸朝向坑,朝鲜老头!脸朝向坑!”

韩国人背对着我们——

刀再一次被高高举起——

双眼通红……

老人开始求饶——

最后一缕阳光……

求饶,接着倒下,他向前倒下,浑身剧烈地颤抖,此时此刻,一阵寒意也流过了我的四肢——

刀落下了——

刃上沾着血……

韩国老人的口中开始发出哀鸣,那是一种绝望又刺耳的叹息——

我的血液冰冷……

“你在干什么?”老人哭号着,“为什么?为什么?”

宪兵军官咒骂着那个韩国人。他踢了一脚韩国人的腿,后者一个踉跄,向前跌进了坑里——

宪兵的刀在老人的右肩上砍出了一道一尺长的伤口,伤口流出的血浸透了他身上那件褐色的工装——

“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

他疯狂地向外爬,不停地喊叫,一遍遍地求救。“我不想死!”

“救救我!救救我!”

但武藤上尉已经放下了他那把沾血的军刀,他低头凝视着坑里的韩国老人——

每一次,当韩国人将要从坑里爬出来的时候,上尉就会抬脚把他踢回污泥中——

鲜血不断从他体内流出——

踢回污泥中,踢回坑里……

“救救我!”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宪兵上尉转身对管理员和锅炉工发令:“埋了他!”

管理员和锅炉工捡起地上的铁锹,开始把一边的泥土铲回坑里,盖住老人,越铲越快,老人哭号不止——

在坑里……

直到坑被完全填平——

安静下来了……

我的右手颤抖,我的右臂,连同我的双腿,都开始颤抖——

“南刑警!南刑警!南刑警!”

我闭上双眼。 这双眼睛不是我的 。灼热的泪水从这双眼中涌出。 我不想要这双眼睛……

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掉眼泪——

“南刑警!南刑警!”

最后,我睁开了这双眼睛——

“南刑警!”

旗帜掉落在地上,但这些旗帜已经不是旗帜,这些楼房已经不是楼房,这些街道已经不是街道——

因为这座城市已经不是城市,这个国家已经不是国家——

我吃下橡子,我吃下树叶,我吃下杂草……

收音机里是神的声音——

空洞而痛苦……

所有的东西都扭曲、失真——

天堂变成了深渊……

时间支离破碎——

地狱是我们的家园……

此地,此刻——

昭和二〇年第八个月的第十五日,中午十二点十分——

但此时无父,此年无子——

无母,无女,无妻,无爱侣。

因为一切都已归零。零时,零年——

东京零年。 7L2kuw1MMmGr2zyE2BI4Dnxl1mhwKw0rWw+VhoYxrqgd59ocBMJM7wYs4SDnB/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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