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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弗一直盯着这间十一平方米的牢房的水泥地板,地面被刷成了白色。他咬住下颚那颗略长的黄金前牙。他的忏悔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牢房里静得出奇,只听见他用指甲抓挠前臂上那块圣母文身的声音。对面床上,那少年盘腿而坐,自打罗弗进来就沉默不语。他只是点头,露出他那佛陀般欢喜的微笑,凝视着罗弗前额某处。他们管这少年叫桑尼 ,说他十来岁时杀过两个人,父亲是一个腐败的警察,还说桑尼有双疗愈之手。很难看出少年是否在听,他的绿眼睛和大半张脸都被蓬乱的长发挡住了,不过这并不要紧。罗弗只求自己的罪孽得到宽恕,只想得到桑尼独一无二的祝福,这样他明天走出斯塔滕最高警戒监狱时,才会有罪孽被彻底涤荡的感觉。倒不是说罗弗有多虔诚,不过既然他想改过自新、真的试试走正道,这样做也没什么坏处。罗弗深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她是白俄罗人。明斯克是在白俄罗斯,对吧?”罗弗飞快地抬头瞟了一眼,但少年没有答话。“内斯特给她起的绰号是明斯克。”罗弗说,“他让我一枪崩了她。”

向嗑药嗑坏了的人忏悔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对方脑子里留不下一个名字、一件事情,约等于自言自语。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斯塔滕监狱的囚犯更愿意来找这家伙忏悔,而不是去找监狱牧师或心理医生。

“内斯特把她跟另外八个女孩关在一只笼子里,就在恩纳豪根。她们都是东欧人和亚洲人。年纪很小。十来岁吧。起码我希望她们真有这么大。不过明斯克年纪稍微大点儿。更有力气。她跑了。跑到泰恩公园 才被内斯特的狗追上。是那种阿根廷獒犬——懂我意思吧?”

少年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原处,不过他抬起一只手。他摸到胡子,开始用手指缓缓梳理胡须。他身上那件脏衬衫太大了,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结痂和针眼的痕迹。罗弗接着往下说。

“就是那种吓人的大白狗。主人指谁就咬死谁。主人没指的也咬死不少。在挪威被禁养了,可想而知。雷灵恩有个家伙从捷克共和国搞了一批,让它们产仔,登记成白拳师犬。我跟内斯特去他那儿买了一只,那会儿它还是个小狗崽。花了五万多现金。小狗太可爱了,你绝对想不到它会……”罗弗打住了。他明白自己大谈那只狗,不过为了拖延早晚要来的东西。“好吧……”

好吧。罗弗望着另一只小臂上的文身。一座大教堂,带两个尖顶。每个尖顶代表一次刑期,都与他今天忏悔的这件事无关。他曾为一个摩托帮会供应枪支,有时候就在他自己的工作室改造一些枪支。他干这个很拿手。过于拿手了。拿手到没法一直不引起警方注意,结果落了网。拿手到第一次服刑期间就被内斯特收编了。内斯特确保他只为自己效力,这样一来,今后就只有内斯特能拿到最顶级的枪支,摩托帮会和其他对手想都别想。他开的价码很高,罗弗在工作室修一辈子摩托车,都不一定能挣到在他那儿几个月的工钱。但内斯特要求的回报也高。高得离谱。

“她躺在灌木丛里,浑身是血。她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仰面瞪着我们。那狗从她脸上咬下来一块肉——你都能看见牙齿。”罗弗做了个鬼脸,开始说重点,“内斯特说要给她们一个教训,以儆效尤。反正明斯克现在对他也没什么用了,脸都给咬成这样了……”罗弗咽了口口水。“所以他就让我动手。让我把她干掉,好证明我没有二心,懂我的意思吧。我有把旧的鲁格MKII型手枪,自己改装了的。我是真准备动手啊。真的。这不是问题……”

罗弗感觉喉头一紧。其实他经常回想这件事,回顾那晚在泰恩公园的几秒钟,脑中一次次浮现那女孩的面孔。内斯特和他是主角,其他人则是沉默的目击者。就连那只狗都一声不吭。这件事他大概回想过一百遍吧?还是一千遍?但直到此刻,直到他头一次把它说出口,他才意识到那不是梦,那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或者说,直到此刻之前,他的身体都未能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他的胃里才会翻江倒海。罗弗用鼻子深深吸气,想缓解恶心。

“但我就是下不去手。尽管我知道她绝对活不了了。他们让狗在旁边待命,换成是我,肯定宁愿被一枪崩了。但我手里的扳机就跟卡住了似的。我就是按不下去。”

那少年似乎在微微点头。也许是在回应罗弗,也可能是在聆听自己脑中的音乐。

“内斯特说我们时间有限,这地方毕竟是公园。于是他从腿上的皮套里抽出一把袖珍弯刀,一个箭步冲上去,揪着头发把她拎起来,在她喉咙上轻轻一抹。她喷了三四股血,血就流尽了。可你知道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吗?是那条狗。它看见到处是血,嚎得那叫一个凶啊。”

罗弗在椅子上俯身,把胳膊肘支在腿上。他用手捂住耳朵,身子前后摇晃。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傻站在那儿,看着。什么也没干。他们把她用毯子裹起来扛到车上,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我们把她运进林子里,把车开到厄斯特马克赛特拉。然后把她抬下来,从山坡上向吕斯吕兹瓦内特的方向推下去。那地方经常有人遛狗,她第二天就被发现了。重点是,内斯特就是想让人发现她,明白不?他希望她的惨状登上报纸。他好杀鸡给猴看。”

罗弗把手从耳朵上移开。

“我睡不好。一闭眼就做噩梦。那女孩冲我笑,脸上少了块肉,牙齿全露在外头。所以我就去找内斯特,说我不干了。说我不想再给乌兹冲锋枪和格洛克手枪缩小尺寸了,就想回去修摩托车。想过安生日子,不想整天担心被警察盯上。内斯特说行,他大概也看出我压根不是什么硬汉。不过他把话说得很清楚,警告我要是走漏风声会有什么下场。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我把活全推了,虽说手上还有好几把拿得出手的乌兹冲锋枪。但我总觉得要出事。有人要做掉我。所以警察来抓我的时候,我简直可以说松了口气。想着还是坐牢安全。他们抓我是因为另一桩陈年旧案——我只是从犯而已,但他们抓了两个人,那两人都说从我这儿进过武器。我当场就招了。”

罗弗死命大笑。笑到咳嗽。他靠回椅背。

“再过十八小时我就要出去了。也不知道外面等着我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内斯特也知道我快出去了,虽说我被减了四个星期的刑。我敢说这里边的事他全知道,他也知道警察的一举一动。到处都有他的耳目。所以我在想啊,他要是想弄死我,肯定在这儿就动手了,根本不用等我出去。你觉得呢?”

罗弗等待着。但对方只是沉默。那少年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想。

“不管发生什么,”罗弗说,“求点祝福总没坏处,对吧?”

听到“祝福”二字,桑尼的眼睛好像一下子亮了,他抬起右手,示意罗弗凑近、跪下。罗弗跪到床前的祈祷毯上。弗兰克一般不允许囚犯在牢房铺地毯——斯塔滕监狱采用的是瑞士管理模式:牢房里不得有冗余物品。个人物品总数不能超过二十件。想领一双鞋,就得交出两条内裤或两本书。罗弗抬头看着桑尼的脸。少年用舌尖润湿干裂的嘴唇。他语速很慢,声音出人意料地轻柔,但是吐字相当清晰。

“天地诸神怜悯你,宽恕你的罪。你终有一死,有罪之人一朝忏悔,灵魂便得入天堂。阿门。”

罗弗低下头。感觉少年把手放在自己被剃光的脑袋上。桑尼是左撇子,不过傻子都看得出来,他的寿命肯定比大多数右撇子都短。他随时可能死于吸毒过量,可能就在明天,也可能再过十年——谁知道呢?但罗弗压根不相信少年的手像别人说的那样,能疗愈创伤。他也不怎么相信祝福这种事。那他干吗还要来?这个嘛,宗教信仰就像火灾保险,你从不指望真正用上它,既然人们说这少年能承担他的罪孽,又不求任何回报,那罗弗为什么不来求个心安呢?罗弗真正想不通的是,桑尼这么个人,怎么可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呢?这根本就不合情理。这大概正应了那句老话:魔鬼有许多副面孔。

“愿你平安。 ”少年说完,拿开那只手。

罗弗依然待在原地,低着头。他舔了舔那颗金牙光滑的背面。他准备好了吗?如果真的难逃一死,那他准备好去见上帝了吗?他抬起头。

“我知道你从来不求回报,不过呢……”

他望着男孩盘在身下的光脚,发现他脚背的大血管上也有针眼。“我上次坐牢是在波特森监狱,那地方很容易弄到毒品,小菜一碟。毕竟波特森可不是最高警戒监狱。他们说弗兰克弄得大家没法把任何东西带进斯塔滕,但其实呢……”罗弗把手伸进衣兜,“……也不尽然。”

他掏出一件东西。一个手机大小的镀金物件,形似手枪。罗弗扣动扳机。枪口冒出一小团火焰。“见过这玩意吗?我猜你肯定见过。我进来那天给我搜身的警官当然也见过。他们说要是我有兴趣,他们可以把偷带进来的香烟便宜卖给我。所以他们让我留着这个打火机。我估计他们没有读过我的犯罪记录。这年头已经没人认真做事了——这不禁让人疑惑,在这个国家,到底有没有办成过任何事。”

罗弗把打火机托在手上掂量。

“八年前,我做了一对这玩意。我这手艺啊,不是我吹,全挪威都找不到第二个。有个中间人找到我,说他的客户想要一把完全不用遮掩的枪,一把看上去不像枪的枪。所以我就做了这个。人的大脑真有意思。起先他们觉得这显然是一把枪。但只要你向他们展示这玩意还能当打火机,他们就忘记它可能是真枪了。或许还可能是牙刷或螺丝刀吧,但不会是枪,绝不可能。所以……”

罗弗拧了拧枪托底部的一颗螺丝。

“它能装两发九毫米子弹。我管它叫‘亲密爱人终结者’。”他把枪口对准少年。“亲爱的,一颗给你……”然后又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颗给我……”在狭小的牢房里,罗弗的笑声听上去异常孤独。

“总而言之。他们本来只让我做一支;那个客户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小发明暗藏的玄机。但我又多做了一支,带着防身,免得内斯特在里边对我动手。但明天我就要出去了,这东西也用不着了,不如就送给你吧。对了……”

罗弗从另一只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有打火机却没有烟,有点奇怪吧?”然后他掏出一张泛黄的名片,上面印有“罗弗摩托车修理铺”的字样,又把名片塞进烟盒。

“要是你以后想修摩托车什么的,这是我的地址。想给自己搞把牛逼的乌兹冲锋枪也行。我说过,我还有好些——”

牢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个声音咆哮道:“罗弗,出来!”

罗弗回过头。看门的狱警腰带上那串钥匙实在太沉,坠得他的裤子直往下掉,不过腰带被他的啤酒肚挡住了一部分,那肚皮就像膨胀的面团,溢出了腰带。“又有人来找教皇陛下了。差不多算是他的近亲。”他狂笑不止,回头对身后那人说:“你不介意吧,佩尔?”

罗弗把枪和香烟塞到少年的被子底下,最后看了他一眼。

然后就匆匆走了。

监狱牧师下意识地整了整尺寸不合适的牧师领,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近亲。别介意。他真想把唾沫啐在狱警那张满是横肉的笑脸上,但相反,他只是对出来的囚犯点点头,假装认出了对方。他瞟了一眼那人小臂上的文身,是圣母和教堂。但他还是想不起对方是谁,这些年他见过的面孔和文身实在太多,早就分不清了。

牧师走进牢房。闻到一股焚香的气味。或是某种类似的东西。像加热毒品的味道。

“你好,桑尼。”

床上的少年没有抬眼,只缓缓地点点头。佩尔·沃兰认为这就表示对方知道他来了,并允许他进来。

他坐下来,发现椅子还带着上一个人的余温,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他把带来的《圣经》放在床上的少年身旁。

“今天我去你父母坟上献花了。”他说,“我知道你没让我这么做,不过……”

佩尔·沃兰试图与少年对视。他自己有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自立门户了。就像沃兰自己当年那样。不同的是,他家的大门依然随时向儿子们敞开。

庭审那会儿,一名被告方证人,一位老师,说桑尼以前是优等生,还是天才摔跤手,人缘很好,一向乐于助人,甚至说过将来想做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警察。可自从他父亲被发现死在家中,身旁还留了一封承认自己贪污腐败的绝笔信,桑尼就再没去过学校。牧师试着想象那个十五岁少年心中的屈辱,想象如果儿子们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会有多抬不起头。想到这儿,他又整了整牧师领。

“谢谢您。”桑尼说。

佩尔纳闷桑尼怎么这么显小。按说他现在也快三十岁了。没错。桑尼坐了十二年牢,入狱那年是十八岁。大概是毒品让他青春常驻吧,它们延缓了他的衰老,让他光长头发不长岁数,始终圆睁着一双婴儿般纯净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这个邪恶的世界。只有上帝知道这世界是何等罪孽深重。佩尔·沃兰当了四十年监狱牧师,眼看这世界一天比一天堕落。罪孽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侵染健康细胞,用吸血鬼的尖牙给它们注入毒素,把它们拉入自己腐化的事业。一朝被咬就永世不能摆脱。谁也不能。

“你怎么样啊,桑尼?放风日在外面玩得开心吗?见着大海了吗?”

没有回答。

佩尔·沃兰清了清喉咙。“那位狱警说你去海边了。你应该已经从报上看到了,就在你离开的第二天有人发现一个女人被杀害了,离你去的地方不远。她死在自家床上,脑袋都被……唉,算了。详情都在这儿了……”他用手指敲了敲那本《圣经》,“那位狱警提交了报告,说你从海边逃走了。一个小时后他在路边找到了你。你不肯说你去了哪儿。你的说法可不能跟他有出入啊,明白吗?还是老规矩,你说得越少越好。行吗?桑尼?”

佩尔·沃兰终于与少年目光相接了。从少年的表情中,佩尔很难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但他相信桑尼·洛夫特斯会照他说的做,不在警察或检察官面前多嘴。他要做的,只是在被问到“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时轻飘飘地说一句“我认罪”。这或许有点矛盾,但沃兰不时会在这个瘾君子身上看到一种使命感,一种意志力,一种求生的本能,所以他不同于一般的瘾君子,那些人彻底自甘堕落,对生活不抱任何期望,唯一的宿命就是一头栽进阴沟。这份意志力不时会骤然闪现,化作突如其来的犀利、一针见血的问题,显示他一直在认真倾听,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和耳朵。他有时会突然起身,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吸毒成瘾者少有的协调、平衡与灵活。而在另一些时候,像现在,他却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沃兰在椅子上扭动身体。

“当然,你可能有一阵子不能出去放风了。不过你反正也不喜欢出去,对吧?而且你已经看过海了。”

“那不是海,是河。是她丈夫干的吗?”

牧师心头一惊,像突然看见什么东西跃出面前漆黑的水面。“我不知道。这重要吗?”

没有回答。沃兰叹了口气。他又恶心反胃了。最近他好像总是这样。也许他真该找个医生看看。

“这不用你操心,桑尼。记住,在外头,像你这样的人得寻觅一整天才能续上下一针毒品。而在这里,你什么也不用操心。而且别忘了,时间可不等人啊,等你把原来的刑期服完,你对他们就没用处啦,但这次谋杀能让你再多判几年。”

“所以真是她丈夫干的。他很有钱吗?”

沃兰指了指《圣经》。“这里有你闯入的那栋住宅的详情。房子很大,布置很豪华。但本该保护这一大笔财产的警报器却没响,连大门都没锁。这家人姓莫尔桑德,就是那个戴眼罩的独眼船主。你应该在报纸上见过他,对吧?”

“见过。”

“是吗?想不到你还——”

“对,是我杀了她。好的,杀人过程我会看的。”

佩尔·沃兰长舒了一口气。“很好。有些关于杀人过程的细节,你必须记住。”

“行。”

“她被……她的头顶被削掉了。你用了电锯。明白吗?”

随后,两人沉默良久,佩尔·沃兰感觉这宁静中仿佛充盈着呕吐物。连呕吐都比压榨这少年好。他望着他。人生的走向到底由什么决定?难道是一连串不受控制的偶然因素?还是说宇宙间存在某种引力,能把一切引向命定的轨道?他解开那副让人莫名难受的牧师领,强忍着恶心,硬起心肠。想想自己面临的威胁。

他站起来。“要是你想找我,我现在住在亚历山大·希兰兹广场的伊拉中心。”

他看见少年面露诧异。

“只是暂时的,懂吧。”他匆匆一笑,“我老婆把我扫地出门了,我又恰好认识中心的人,所以他们就——”

佩尔突然打住了,一下子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囚犯都愿意找这年轻人倾诉。因为他总是沉默不语。因为一个没有反应、不做评判、只顾倾听的人身上有种迷人的虚无。这种人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你打开话匣、吐露秘密。作为牧师,他终其一生都想练成这种本领,但那些囚犯似乎总能看出他另有所图。他们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只知道套出秘密能给他带来好处。比如走进他们的心,或将来可能上天堂。

牧师见少年翻开《圣经》。多低级的把戏,也很可笑;把书挖空,变成一只匣子。里面放着几张折叠的纸,上面印着桑尼认罪要看的资料,外加三小包海洛因。 umsQSTAm+Q8ve0gUBy/gL+uMxUYKpWGFsRnzx05cMQ3xulAPDw/cYv30Z+aBz8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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