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田顺一郎不愧是渔业协会的一把手。他一得闲就会扛起鱼竿,去河边待上一会儿。
他尤其擅长钓香鱼。
钓香鱼的季节一到,他便只钓这一种鱼,旁的一概不碰。他对香鱼就是如此着迷。
顺一郎用的是所谓的“友钓法”。
这种方法利用了香鱼看重领地的习性。
野生香鱼专吃水中石块表面的硅藻。水里的石头摸起来滑腻腻的,而香鱼吃的就是那层东西。
香鱼进食的石块周围便是它的领地。一旦有其他香鱼入侵,领地的所有者便会发起攻击。而攻击的方式,就是拿自己的身体去撞对方。
于是人们便利用了香鱼的这种习性。在钓组顶端挂一条用作诱饵的香鱼,装上钓钩,投入水中。诱饵一旦进入野生香鱼的领地,“地主”就会发起进攻,从而挂在鱼钩上。
这就是“友钓法”的原理。
顺一郎每年都会对装置加以改进,下河实践。
对他而言,这是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顺一郎是只在夏季捕鱼的职业渔夫。
他钓来的香鱼都批发给了一吉温泉的旅馆。
大坝一旦建成,他就无法再享受这种钓法的乐趣了。到时候,他就很难见到野生香鱼了,只能钓钓人工放到河里的养殖香鱼。
养殖香鱼个头小自不必说,野生香鱼的狠劲也会大打折扣。
比起收入下降、生活困窘,顺一郎更加无法忍受的是“无法尽情享受钓鱼的乐趣”。
大坝建成后,河流的水量将直降三分之二。
如果大坝能造福广大村民,他倒还能忍。可那分明是一座建了也毫无意义的大坝。
遥想三十年前,天降暴雨,河水泛滥。
河岸被洪水冲垮,道路坍塌,两栋房子被水冲走,两人不幸遇难。
推进派美其名曰:“建设大坝是为了防止这类灾难。”
可河水泛滥的原因清清楚楚。
三十年前的那场雨确实很大。但顺一郎经历过好几次规模相当的大雨。川奈边川本不会因为这点雨大肆泛滥。
关键在于,人们上山砍了太多树。
森林成片倒下,山被活活砍秃。
山体的保水力直线下降。
从天而降的雨水就这样直接流进了河里。
后来,当地人大力植树。
三十年过去了。
树木茁壮成长。
八年前,当地再次遭遇暴雨,雨势比三十年前的雨更大。好在山体的保水力恢复如初,河水并没有泛滥。
我们不需要水坝。
这便是顺一郎的观点。
在清流中钓香鱼。
人生至乐,不过如此。
不过香鱼有禁钓期。
每年六月一日解禁。
禁钓期间,顺一郎会钓些别的东西。
溪钓——去河的上游钓榎叶鱼(エノハ)。
就是关西人说的“雨鱼(アマゴ)”。
这种鱼与山女鳟颇为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榎叶鱼身侧有红色斑点,绝美动人。
九州的河里基本没有红点鲑,所以“溪钓”可以跟“钓榎叶鱼”画等号。
顺一郎不用近来流行的飞蝇钓 。
他以溪流竿饵钓,即直感脉钓 。
坂田家是农户。顺一郎名下有农田和森林,种些蔬菜和香菇。
他总是利用做农活的间隙,去溪流钓榎叶鱼。
五月中旬的那一天,他也去了。
去了川奈边川的上游——名为五木川的支流。
沿着河边的森林公路,往上游开四十分钟左右。
他一大早便出了门,原计划在上午十点左右回来,赶在中午之前。
谁知到了中午,还不见人影。
脉钓只适用于清晨。
仅限于太阳升起前,到红日初升、光芒照进山谷的这段时间。
上午九十点钟就得收竿。
如果天大亮后仍有鱼上钩,他也会继续钓下去,但无论如何都应该在中午收竿回家。
偶尔晚归,也不至于如此。
家人等到下午两点,顺一郎依然不归。
他明明都没带午饭。
只在天不亮时草草用了些早餐。
一碗味噌汤泡饭,就着咸菜扫进肚里,便开着轻型卡车出门了。
哪怕有鱼上钩,肚子饿了也该回家吃饭。
顺一郎确实喜欢钓鱼,但没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收竿的时机总是抓得很准。
孤身一人的钓鱼之行。
于他而言,独自出行是常态,那条河也并非第一次去。他对那一带的熟悉程度怕是远超自家后院。
下午两点已过,人却不见踪影。
是不是出了意外?
再熟悉那条河,终究是六十三岁的老者。
体力大不如前。
难道是失足跌入了水深之处?
不,若只是失足落水,最多不过浑身湿透。
搞不好是跌倒时头撞到了石头,或是伤到了别处,动不了了。
昨天下过雨。
雨止于昨天的傍晚时分。
这场雨令河水呈现出恰到好处的混浊,次日清晨,河水则渐渐变清。
微浊——
恰是最适合饵钓的状态。
顺一郎总会看准时机,在雨后出门钓鱼。这是只有本地人才用得了的法子。
问题是,降雨量并没有大到导致山体滑坡的程度。要是崩落的泥沙堵住了森林公路,他大可掉头折返。
车开到某处,恰逢轰然崩落的泥沙——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微乎其微。
等到三点,家里人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广一决定去河边看看。
广一是坂田顺一郎的独生子。
五年前与晴美结为夫妇。
但还没有生儿育女。
广一撂下干到一半的农活,开着自己的轿车赶往支流五木川。
沿川奈边川建设的公路在与五木川交汇处左转,车子拐进紧贴五木川的森林公路。
广一行驶在这条路上,五木川在他的右手边。
这不是柏油路。
路面尽是泥土和碎石。
右手边是河道,左手边是山崖。
尽头是死胡同。
他一路开到尽头,都没有看到一辆眼熟的车。
只得掉头折返。
顺一郎出门钓鱼时,习惯把车停在森林公路上,步行前往河边,一路往上游钓。收竿后再返回公路,沿着公路走回停车地点。
当然,具体情况视河的条件而定。但这条五木川始终与森林公路平行,途中并无岔路,林子里也没法停车,必然要把车停在森林公路较宽的路段。如果顺一郎还在五木川,他开来的车就必定停在公路的某处。
可广一愣是没找到那辆车。
他不可能错过一辆停在路边的轻型卡车。
换句话说,顺一郎要么是没去五木川边,要么就是之前去过,但已经转移到了别处。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指向同一个问题:顺一郎究竟上哪儿去了?
川奈边川还有几条适合钓榎叶鱼的支流。
还是说……他在去程或返程路上没把住方向盘,掉下了悬崖?
虽说公路沿河而建,但有几处比河道高出许多。
回程路上,广一格外留意那些路段。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半路上,他发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左侧路肩的杂草倒了一片。
来时他一门心思找停在路边的车,所以没注意到。
广一下了车,想看看杂草是否为车轮所轧。
然而,他根本无须查看。
自崖上望去,只见下方二十多米的河滩上有个白色的东西。
分明是一辆侧翻的白色轻型卡车。
好眼熟的卡车。
“爸……”
广一抓着草爬下山崖,冲向轻型卡车。
驾驶座上的人系着安全带,瘫软无力。
额上鲜血淋漓。
口鼻同样有血溢出。
“爸!”
身子已然凉透。
顺一郎一命呜呼。
距离卡车五米多远的地方,有个侧翻的鱼篓,原本应该是放在货架上的。
里面装着二十多条榎叶鱼。
体长都超过了二十厘米,其中两条一尺有余。
警方得出的结论是——意外车祸。
他们认为,顺一郎是在钓鱼回来的路上一时没把稳方向盘,连人带车跌落山崖。撞击导致头部受到重创,最终失血过多而死。
断了三根肋骨,内脏破裂,头骨凹陷。
顺一郎的妻子美沙子的异状,始于葬礼结束之后。
头七刚过。
“那不是意外。”美沙子频频说道,“他是被人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