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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币

在外语里,名词有阴阳之分。

货币,则属阴性。

妾身乃是一张百元纸币,七七八五一号。劳烦您打开自己的钱包,稍许翻看一下那些百元纸币。指不定,妾身就藏于其中。只是妾身早已身心俱疲,无暇顾及自己究竟是被塞在何人的胸前,还是被揉捏一番塞到废纸篓里,挤作一团,难以想象未来还将沦落到何种境地。就在不久前,妾身听闻,待新的现代货币面世,吾等旧货币都会被烧毁,一件不留。也罢,与其天天过着这般浑浑噩噩的生活,不知生为何状、死为何物,妾身倒宁愿自己被一把火化为灰烬,好快些升天。只不过被烧死之后,究竟是去天堂还是地狱,虽全凭上苍决定,可想来,妾身纵是坠入地狱,也未尝不可。

妾身出生之时,尚不是如今这般卑贱的地位。彼时,二百元和一千元这样更方便的纸币尚未出现,妾身,身为一百元纸币,可是钱中之女王,第一次从东京的大银行窗口里被交付到某个人的手中时,那接过妾身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您别不信呀,那可是真人真事。那人是一位年轻的木匠,他并没有把妾身折起来,而是平铺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妾身放到他围裙前面的口袋里,好像正肚子疼一般,把左手轻轻地按在口袋上,无论走路也好,坐公车也好,总之从银行回家的这一路上,他的左手始终没有拿开过,就那样一直紧紧地捂着口袋。到家后,那人还小心翼翼地将妾身放至神龛前,毕恭毕敬地参拜起来。妾身初入人世间,便是这般幸福。多想就这样一直留在那位木匠的家中,可妾身在那木匠家中只不过停留了一晚,便又生出了其他的事端。那天夜里,木匠心情大好,似乎喝了不少,他转向瘦弱的媳妇,作势嚷道:“别他妈小瞧我,别看我这副模样,那也是能赚大钱的男人!”说罢,他起身,双手托着妾身,就像供奉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我从神龛前面拿了下来,小媳妇嘲笑起他那模样,二人随即争吵起来。最终,妾身被折了两折,塞进媳妇那小钱包里。次日清晨,妾身便被带去当铺,换了小媳妇的十身和服,而妾身就这样被放在了当铺那冰冷刺骨的保险柜里。正当寒气不断地涌进身体,腹痛难挨,脑袋昏昏沉沉的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妾身竟重见天日了。这一回,我被一个医学生用显微镜换去了。妾身被他带着,去了非常遥远的地方。最终,在濑户内海的某个小岛上的一家旅馆里,妾身还是被那位医学生舍弃了。打那之后近一个月,妾身就一直躺在旅馆小五斗柜的抽屉里,无意中听得了女服务员的闲言碎语,原来,那位舍弃妾身的医学生,不知为何,在离开旅馆之后就投海自杀了。“跟个傻瓜一样,一个人去死。要是我,像那样俊俏的男人,我可随时愿意奉陪,跟他一起去死。”一个约莫四十岁、身材肥胖、口无遮拦的女服务员说道,众人哄笑作一团。自那之后的五年时间里,妾身游历于四国、九州,身体也逐渐受到了岁月的侵蚀。随后,妾身愈加被人轻视,时隔六年再度辗转回到东京时,最终免不了陷入自我厌恶,这每况愈下、只能随波逐流的自己啊!其实呢,自从回到东京,妾身便已是身不由己,变成了在黑市里替人跑腿的女人。虽说离开东京的这五六年间,妾身变了许多,但也还是比不上这东京的变化吧。一天晚上八点左右,妾身被微醺的中间人带着,从东京站走到日本桥,然后从京桥走过银座,一路来到新桥。这一路上,且先不说自己就像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林之中,在人海里跌跌撞撞看不到尽头,未承想竟还遇上了一只拦路的野猫,在幽森死寂的街头,散发出不祥的味道。随即,例行的咣当咣当、咻咻声又响了起来,纵使在这日日夜夜不停息的混乱之中,妾身也全然无法休息片刻,从那个人的手里转到这个人的手里,就像接力赛中的接力棒,一刻不停地被传来传去,托他们的福,妾身不仅变成了如今这皱巴巴的模样,身上还沾染了各种臭味,真是够了,妾身实在是羞愧万分,却也只能是破罐子破摔了。彼时,也正是日本破罐子破摔的时期吧。当时我是经何人之手,交于何人,有何目的,其间又包含了何等不堪入耳的对话,想必诸位早已是十二分了解,或许还会说早就见怪不怪了,故此,妾身就不再赘述,只是,窃以为,所谓禽兽又岂止军阀之类。而且,这并不仅限于日本人,实则是人性普遍存在的大问题。明明世人大都以为,人处在今夜恐一命难保的困境中,那物欲也罢,色欲也罢,应当都会被抛诸脑后,可允许妾身斗胆说一句,人一旦陷入攸关性命的绝境,是决计不会那样,反而只会彼此憎恨,互相残杀,任凭自己的贪念放肆横行罢了。只要这世间尚有一个不幸之人,那自己亦不能幸福,这才是生而为人所拥有的真正情感。只顾自身或者自己家庭那一时的安逸享乐,就辱骂、欺凌、推搡邻居(不,就算是您,也一定做过那样的事情。若是下意识地做了,自己竟毫无察觉,那便更可怕了。还请您感到羞耻。若还是人,就请您感到羞耻。因为羞耻之心是人才会拥有的情感),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一样大打出手,他们让妾身所看到的,满是这样一番滑稽又可悲的景象。即便如此,在这任人驱使的下贱生活中,偶尔一两回,妾身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啊,来到这世间,真好。纵使已是如今这副身心俱疲、垂垂老矣的模样,不知此时身在何处,生活中看不到丝毫的未来,妾身也还有至今都难以忘记的小小的幸福回忆。其中之一,便发生在去某个小城的时候。妾身被一位黑市的老婆婆带着,去了那个离东京坐车三四个小时的地方。现在,就请允许妾身来说说那件事情吧。至今,妾身已历经形形色色的黑市,从这个到那个,就妾身观察,黑市里的女人比起男人来说,能双倍发挥我的作用。窃以为,这女人的欲望,比起男人的欲望,有更为彻底、卑劣、让人战栗的地方。把妾身带去那个小城的婆婆似非等闲之辈,她递给男人一瓶啤酒,就换来了我,而这一次,她来小城是为了卖红酒。那时黑市里红酒的价格明明只有一升五十到六十元,而老婆婆凑近对方,嘀嘀咕咕了许久,不时笑得花枝乱颤,不知怎的,一张妾身竟可以换回四升红酒,她面不改色地扛起酒就回家,也就是说,这位黑市的老婆婆稍稍使个手腕,就能以一瓶啤酒换四升红酒,兑了水再装回啤酒瓶里,大约能装二十瓶。总之,这女人的欲望已非区区方圆规矩所能丈量之物。即便如此,那婆婆的脸上也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嘴里还念念有词,一边抱怨如今这残酷的世道,一边走回家去。妾身被塞到了葡萄酒贩的大钱包里,快要睡着时又被一把抽了出去,这回被交到了一个约莫四十岁的陆军上尉手里。这上尉好像是黑市老板的朋友。他拿出一百根“誉”牌军用香烟 (这是上尉自己说的,之后经黑市老板检查,发现只有八十六根,那葡萄酒老板大为光火,痛骂他是狗娘养的骗子)。总之,妾身被那包印着“内有一百根”的纸袋子给交换了过去,随手一捏,塞进了上尉的裤子口袋里。那天夜里,妾身被带到了一家远离闹市、破破烂烂的小饭店二楼。上尉喝得烂醉,端着昂贵的白兰地一口接着一口嘬个不停,他酒品也不好,对着一旁伺候着倒酒的女人一通破口大骂。

“你那脸,怎么看都跟个福狸似的(“狐”发成了“福”的音,许是哪里的方言)。你他妈给我记好了,福狸这长相,尖嘴有须,那须,右三根,左四根。福狸的这屁吧,臭得要命,这放出来的屁那叫一多,黄色的烟就往上飘啊飘啊飘,狗闻了都得嘟噜嘟噜嘟噜转圈,最后一头栽倒。这他妈可是真的。你那脸黄得很,奇怪的黄色,肯定就是被那臭屁给熏黄的。好家伙,臭得我。不过你这家伙,还挺行,不对,是明知故犯。你这完全就是大不敬,知道不?就算不乐意,居然敢在帝国军人的鼻子下放屁,也太没常识了不是?本大爷对这个可是很敏感的。居然敢在我鼻子下放福屁,怎么能他妈当啥事没有。”尽是些那样粗俗不堪的话,上尉还一本正经地边说边骂。婴儿那刺耳的哭啼声从楼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又引来一阵大骂:“那饿死鬼吵得很,扫兴。本大爷神经衰弱,别他妈糊弄我。那是你的娃吧?这还真神奇,福狸的崽子哭起来居然跟人的娃一样,奇了怪了。说到底,你也太他妈不负责任了,干着这档子活还把孩子带上,真是够自私的啊。就因为全是你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三烂女人,日本还在这儿苦战。像你们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人,一定还天真地以为日本肯定会赢吧。愚蠢,愚蠢!这仗,早就他妈没戏了。这福狸和狗吧,嘟噜嘟噜转着转着,啪就倒地上了。赢个屁!所以,本大爷每天晚上就这样喝酒玩女人。有错吗?”

“有。”那陪酒的女子铁青着脸说。

“狐狸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忍受这些?如果觉得讨厌,不来不就行了。现在全日本,会这样喝酒玩女人的人,只有你们这些人而已。你的工资是哪儿来的?好好想想吧。我们挣的钱,一大半都上缴给了政府。然后给了你们,就这样被你们挥霍在了吃吃喝喝上。不要小看我,为母则刚。在如今这世道,还带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工作,你想过这样的女人有多艰苦吗?你们这种人怎么会懂。我们的乳房早就已经一滴奶都挤不出来了,可孩子还从干瘪的乳房里嘬奶,不,已经连嘬奶的力气都没有了。啊啊,没错,就是那些狐崽子。脸瘦得像是被削过一样,满脸皱纹,嘤嘤地从早哭到晚。要给你看看吗?就算如此,我们也在忍耐。一边希望你们能够获胜,一边隐忍着。可看看你们,究竟在……”正当她要继续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了爆炸声,那熟悉的咣当咣当、咻咻声又开始了,屋里的拉门随即染上了一片血红。“啊!来了!最终还是打过来了。”上尉大叫着站了起来,可因为那白兰地的酒劲,他晃晃悠悠的,站不稳。

那陪酒的女子像小鸟一样飞奔到楼下,迅速背起婴儿又回到了楼上。

“快,一起逃吧,快点。那儿危险,振作一点,就算打不了胜仗,你好歹也是国家宝贵的军人。”说罢,那女子便从后面一把抄起像软脚虾一样磨磨蹭蹭的上尉,架着他走下楼,连鞋都来不及穿上,就拉着上尉的手一路逃到附近的神社里,上尉一下子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对着上空传来的爆炸声,嘴里还念念有词,咒骂着什么。随着一阵噼里啪啦,天空降下火雨。整个神社都烧了起来。

“拜托了,这位军大爷,稍微再往那边跑两步吧。在这儿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还是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吧。”

这位从事着人们口中最为下贱的职业,皮肤黝黑、消瘦的妇人,是我这黑暗的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崇高、最闪耀的人。啊啊,欲望啊,为之消散吧!虚荣啊,为之消散吧!日本正是败给了这两者。一介陪酒女无欲无求,身着粗布粗衣,一心只为救下眼前喝醉的客人,她使出浑身之力一把抄起上尉,架在自己的身上,带着他步履踉跄地逃到了稻田里。就在他们逃进田里的那一瞬间,身后的神社完全化作一片火海。

陪酒女把不省人事的上尉拖进刚收割完的稻田,让他睡在隆起的田埂下,自己则在他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大口喘起了粗气。上尉则早已酣然入睡,还打起了呼噜。

那一夜,整个小城没有一砖一瓦逃过大火的吞噬。直到天快亮时,上尉才醒了过来,他坐起身,茫然望向还在持续燃烧的火焰,突然注意到了坐在自己身边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昏昏欲睡的陪酒女。他顿觉狼狈,逃也似的向前迈了五六步,又折返回去,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了五张妾身的伙伴,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妾身,同它们叠在一起,随后将六张纸币对折,塞进了婴儿的襁褓里,挨着肌肤的内衣最里头,贴着其后背,之后他便慌慌忙忙逃走了。此时此刻,妾身深感被幸福包围着。若是货币都能派上这样的用处,那妾身将会是何等幸福。那婴儿瘦骨嶙峋的后背触感粗糙,还有些干燥。即便如此,妾身和伙伴们在一起,还是不禁感慨。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地方了。我们是幸福的,就让我们永远停留在这里,温暖这婴儿的后背,让他变得强壮起来吧。”

伙伴们无人开口,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EC0OPMRQNknY+yGx0HSsjmgbWDaxGpIiYdrq7aGLUxF/GTrK6lqdDbXZ5sIuYk3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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