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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啪噼啪山
选自《御伽草纸》

《噼啪噼啪山》这个故事里的兔子其实就是个少女,那个一败涂地且一命呜呼的貉子则是个对兔子少女怀有男女之情的丑男。依我所见,这已然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据说,此事发生在甲州富士五湖 之一的河口湖 畔,即现在船津的后山一带。甲州人生性粗暴野蛮,许是因此,同其他的童话故事比起来,这则故事多少给人一些粗鲁凶蛮的感觉。且不论其他,单这故事的开头就怎一个惨字了得。拿老婆婆来炖汤,残忍不堪,丝毫没有诙谐可言。这貉子也是搞了个无聊的恶作剧。再说那故事讲到老婆婆的骨头在廊台下散落了一地,确实是阴暗残暴到了极致。虽然有些惋惜,但这若是作为所谓的儿童读物,定会遭遇“禁止发行”的命运。鉴于此故,相较于原著,眼下允许出版发行的童话书《噼啪噼啪山》煞费苦心地把这一段改成了貉子弄伤老婆婆之后逃跑,合乎情理地糊弄过去了。那么做也无可厚非,让其免于禁刊,自是功不可没。然而,倘若貉子的恶行不过如此,那作为对他的惩罚,兔子的报复可就过于残忍了。那并非一刀击毙对方、干脆利落的复仇方式,而是将其弄得半死不活,折磨再折磨,直到最后才用泥巴船将他咕噜咕噜地淹死。那手段是彻头彻尾的残忍狡诈,绝非日本武士道的做派。若是貉子做出了将老婆婆熬成“婆婆汤”的恶行,那作为对其的惩罚,我倒也姑且可以接受他罪有应得的说法,可出于有碍儿童身心发展并可能被禁刊的考量,将情节设计为仅仅是弄伤了老婆婆而后逃走,便让貉子遭受兔子的种种羞辱和折磨,最终还落得个极不体面的溺死鬼的下场,这就让人觉得有些处置不当了。说到底,这貉子又何罪之有?本在山间悠然自得地生活,却横遭厄运,被老爷爷逮住,还要被炖成貉子汤。陷入绝望之境,他只得拼命杀出一条血路,迫不得已才欺骗老婆婆,总算是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小命。将老婆婆炖成汤自然是罪不可赦,然而若是照这本图画书中所写,他仅仅在逃跑时不慎将老婆婆抓伤,那绝非不可饶恕的大罪,许是他因为拼了命要逃跑,过度正当防卫而无意识地抓伤了老婆婆,并非蓄意想伤害她。我家那五岁的女儿,长相随她父亲,实在是有些难看,更为不幸的是,连这脑袋瓜子也随她父亲,似有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在防空洞里,我给她念了《噼啪噼啪山》的故事后,她出乎意料地冒出了一句:

“貉子哥哥,好可怜呀。”

“好可怜”其实是她最近的口头禅,无论看到什么,她都会不停地说“好可怜”,这样就能从总是惯着孩子的妈妈那儿博得赞许,这点小心思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所以也用不着吃惊。也有可能是因为爸爸带她去附近的井之头动物园时,她看到了一群在笼子里不停地啪嗒啪嗒走来走去的貉子,所以满脑子都觉得这是十分可爱的动物,因此听到《噼啪噼啪山》的故事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偏袒起貉子来了。不管怎样,我家这位小小同情家的话自是不能当真。她的想法几乎没有什么依据可循,同情的理由也很模糊。她说的话根本没有什么进一步研究的价值。然而,女儿那随口一言倒是给了我某种暗示。虽然这丫头不谙世事,只不过是不着边际地随口嘟囔了一句前阵子才学到的话,可她的笨蛋爸爸倒是听了进去,皱起眉头来:的确,这样看来,兔子的报复行为着实过分了,对于这么小的孩子,倒还可以说些什么糊弄过去,但是对于再大一些的孩子,已经接受了武士道或者其他为人要堂堂正正的观念,他们会不会觉得,这兔子所做的惩罚实则是所谓的“卑鄙手段”呢?这可是个问题。

就像这最近出版的童话中改编的故事情节,貉子仅仅因为抓伤老婆婆,就遭到了兔子如此歹毒的辱弄,背部被烧伤,伤口还被抹上了辣椒粉,最后还被弄到泥船上活活淹死,落得如此悲惨的命运。这若是被上中小学的孩子看到,他们定会疑惑不解,纵使貉子混账地将婆婆炖成了汤,为什么兔子不堂堂正正地通报姓名,用正义之剑将其一刀斩断呢?在这种情况下,兔子力气小之类的断然不能成为借口。报仇雪恨就必须堂堂正正。神明也会加入正义之师。纵使在敌不过对方之时,也当要大喊一声“替天行道!”,然后从正面直冲过去。倘若终究技不如人,那时也应当卧薪尝胆,甚至上鞍马山一心精进剑术 。自古以来,日本的伟人都奉行此道。不论事出何因,在日本还从未有过耍阴谋诡计,甚至将对方折磨致死的复仇故事。也就《噼啪噼啪山》这个故事,其报仇手段实在上不了台面。反观这则故事,压根不是大丈夫所为不是吗?孩子也好,大人也好,但凡崇尚正义之士,难免会对这一点感到不快。

你大可放心,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而且,就兔子的做法有违大丈夫所为这一点,我也想明白了,那非常合乎情理,因为兔子根本不是男的。不用怀疑,兔子是个十六岁的处女,尚未展露出诱人的姿色,但无疑是个美人。人世间最为残忍的人,往往就是这一类女人。希腊神话中有诸多美丽的女神,除维纳斯之外,就属叫阿耳忒弥斯的处女之神最有魅力。正如诸位所知,阿耳忒弥斯是月亮女神,额间一弯皎白的月牙熠熠生辉,且身手敏捷,不甘示弱。一言以概之,她就是女神版阿波罗。而且下界的凶猛野兽也都奉这位女神唯尊。然而,她可绝不是一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妇人。恰恰相反,她娇小玲珑,身材纤细,手脚精致可爱,美得让人窒息,但是并没有维纳斯那般的“女性风韵”,乳房也很小。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人能无动于衷地折磨对方。她甚至将水泼在偷看自己洗澡的男子身上,将其变成了一头鹿。仅仅是被偷看到了沐浴的样子,她便如此怒火中烧。实在难以想象,她若是被握了一下手,会实施何等残忍的惩罚。倘若爱上这样的女人,男人势必会遭受奇耻大辱。然而男人,尤其是越愚蠢的男人,越容易爱上这种危险的女人。其下场,可想而知。

如若对此还心存疑虑,瞧瞧这只可怜的貉子就明白了。貉子其实早就偷偷思慕那个阿耳忒弥斯型的兔子少女。如果把兔子设定为阿耳忒弥斯型的少女,那无论貉子是犯了将婆婆熬成汤的大罪还是仅仅抓伤婆婆的小罪,对其所遭受的变态歹毒的惩罚,我们也只能长叹一口气,并点头赞成是他罪有应得,活该受那“非大丈夫所为”的折磨。更何况,貉子同其他被阿耳忒弥斯型的少女迷住的男人一样,在同族之间其貌不扬,拖着个肥圆的身体,是个满脑子只知道胡吃海塞的土包子,由此说来,实在叫人不堪细想,等待着他的会是何等悲惨的命运。

话说,貉子被老爷爷逮住了,在快要被炖成貉肉汤的千钧一发之际,为了能够再看上兔子少女一眼,他拼了命地挣脱,好不容易才逃回了山里,嘴里念念有词,四处转来转去,搜索着兔子的踪迹,最后可算是找着了。

“替我高兴高兴!我可捡回了一条小命!趁着老头走开的当口,我把那老太婆给挠得大喊大叫才逃了出来。看来我这男人命还挺硬。”他满脸得意,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这次大难不死的经历。

兔子咻地往后一跳,躲开那些唾沫星子,满脸不耐烦地听完后开口道:

“啧,我有什么可高兴的?跟我非亲非故的。脏死了!唾沫星子都飞我脸上了。再说了,那老爷爷和老婆婆可是我的朋友。你不知道?”

“不会吧?”貉子一脸愕然,“我真不知道。饶了我吧,要是我早知道,不管是拿我煮汤还是怎么着,我都义不容辞。”貉子顿时垂头丧气。

“事到如今,说什么可都来不及了。我常去那家院子里玩,每次他们都会请我吃松松软软的豆子,你不是知道这事吗?你却撒谎说什么不知道,可恶!你,是我的敌人。”兔子毫不留情地做出了宣判。早在此时,兔子已经对貉子动了复仇的心思。处女之怒可毒辣无比,尤其是对丑陋愚钝的货色更是不会有半点手下留情。

“原谅我嘛。我真的不知道,没撒谎,相信我嘛。”貉子伸长了个脖子,耷拉着个脑袋,死乞白赖地恳求道。这时他看到从身边的树上掉下来一颗果子,就嗖的一下捡起来吃掉,随后这里翻翻,那里翻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嘴里还不停地念着:“是真的不知道。唉,惹你生这么大气,我都想直接死了算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明明只知道吃吃吃。”兔子满脸鄙夷,唰地扭过了脸去,“又好色,又贪吃,什么都往嘴里塞,脏得要死。”

“你就当没看见嘛。我肚子饿了嘛。”他一边继续在周围找来找去,一边说道,“唉,要是你能理解我现在心中的痛苦就好了。”

“我可警告你,别靠近我!臭得要命!离我远点!我可听说了,你还吃蜥蜴呢。不止,还有更可笑的,听说你还吃粪便呢。”

“怎么可能。”貉子无力地苦笑,又像是无从否定的样子,只能加倍无力地裂开嘴嘟囔,“那怎么可能呢。”

“别装模作样了。你身上那味道可不是一般的臭。”兔子一脸漠然、毫不留情地下了最终判决。随即,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事,突然两眼放光,将强忍着笑意的俏脸重新转向貉子:“那行吧,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你这一回。怎么又靠过来了?不是警告过你别过来嘛!我这儿可没空子给你钻。你那口水,麻烦擦一擦好吗?下巴都湿漉漉的。别激动,给我听好了。这次,仅此一回,我网开一面,但有个条件。老爷爷现在肯定萎靡不振,上山砍柴的精神头断然是没了,所以我们替他砍些柴,再给他送去,怎么样?”

“我们一起?你是说你跟我一起去?”貉子那对浑浊的小眼睛兴奋得直放光。

“怎么?不乐意?”

“怎么会不乐意呢!就今天,我们现在马上出发!”貉子过于兴奋,连嗓子都喊哑了。

“明天吧,好不好?明天一早。今天你肯定累了吧,不是还肚子饿嘛。”兔子十分体贴地说道。

“太谢谢你了!明天我多准备一些饭带上,专心地砍柴,砍它个十捆给老爷爷送去。这样你就会原谅我,跟我和好了是吧?”

“话还真多,到时候看你的表现吧。说不定,我还真跟你和好了呢。”

“哎嘿嘿,”貉子突然怪里怪气地笑起来,“瞧你说的,别呀。以后可要让你受累了,真他妈的,我,我都忍不住……”话说一半,他将一只爬过来的大蜘蛛精准快速地塞到嘴里,“我……高兴得不行……都快忍不住号啕大哭啦!”说着,他吸溜着鼻子,佯装哭了起来。

夏日的清晨清凉舒爽,河口湖的水面被朝雾笼罩,放眼望去,一片云雾迷蒙。山顶上,貉子和兔子沐浴着朝露,正在拼尽全力砍柴。

看貉子干活的样子,岂止是专心致志,简直像入了魔。只听他嘴里浮夸地哼哼着“哼——唷,哼——唷”,手里的镰刀乱挥一通,还不时故意发出“哎呀,痛痛痛痛”的呻吟。其实,他是为了在兔子跟前表现,才装出一副多么卖力、多么辛苦的模样,拿着镰刀不分东西南北地一阵乱砍,才一会儿工夫,就一脸筋疲力尽,快要累死似的把镰刀一扔。“你快看,看这儿,手上磨出那么大的水泡了。哎哟喂,这手,火辣辣地痛,嗓子也冒烟了,肚子也饿扁了。反正,真的是干太多了,不如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带来的午饭终于可以吃了,喔呵呵呵。”他难为情似的怪笑着,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饭盒——几乎有石油桶那么大吧。他把鼻子塞到饭盒里,发出哼哧哼哧、哗啦哗啦、吧唧吧唧的噪声,一通狼吞虎咽,那才真叫专心致志呢。兔子满脸惊愕,停下砍柴的手,悄悄往那饭盒里瞟了一眼,立刻“啊”地轻呼一声,用双手蒙住了脸。也不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总之那饭盒里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东西。然而,今天的兔子似乎藏着什么小心思,一改往日的态度,并未恶语相向,从一开始就不怎么说话,嘴边只是挂着意味深长的职业微笑,一门心思地砍柴,对于貉子那得意忘形的嘴脸,也装作全然没有看见。即便在瞟了一眼貉子那巨型饭盒里的东西后大吃一惊,她也依旧沉默寡言,只是猛地缩了下肩膀,就继续埋头砍柴去了。貉子也感觉到兔子今天待自己格外宽容,不禁窃喜:这小妮子终究还是被我卖力砍柴的样子给迷住了吧?我,就我这男人味,有几个女人挡得住啊?呼啊——吃饱了就犯困,不如睡上一觉吧。随即他便毫无顾虑,随心所欲,以一副想干吗就干吗的姿态倒头睡下,顷刻间鼾声如雷。睡着睡着,他还说起了梦话:“迷药可不行,没他妈用啊。”好像是做了什么不正经的梦。等他再睁开眼,已是临近晌午了。

“睡得真香呢。”兔子依旧温柔地说,“我已经砍好一捆柴了,现在就背到老爷爷院子去吧。”

“哦,行。”貉子应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噌噌地挠了挠胳膊,“肚子真饿。这么个饿法,反正也睡不着了。我这个人就是太敏感。”他煞有介事地说着,“好嘞,我也把砍好的柴收拾收拾下山吧。饭盒也空了,必须赶紧干完这活,还得到处去找吃的呢。”

二人分别背上柴火,向山下走去。

“你走前面嘛。这一带有蛇,我害怕。”

“蛇?蛇有什么可怕的。我看见一个就抓过来……”他想继续说“吃了”,但又给含混了过去,“遇上我就是死路一条。来吧,跟在我后面。”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得有个可靠的男人呢。”

“别恭维我啦。”他沾沾自喜道,“今天你可怪温柔的,让人好不自在。你不是要把我带到老头那儿,炖成貉肉汤吧?啊哈哈哈。这我可奉陪不了。”

“你看你,这么疑神疑鬼。那你走吧,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一起去,行不行?不管是蛇还是其他任何玩意,这世上就没我害怕的东西。唯独那老头,我真对付不了。他说要把我炖成貉肉汤呢,我可不要。太野蛮了不是?至少也算恶趣味。我呢,就只把这些柴送到老头院子前面的朴树那儿,接着你就替我送一下。我呢,就此告辞。一看到那老头的脸,我就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哎?什么动静?这是……怎么有奇怪的声音?怎么回事?你没听见吗?‘噼啪噼啪’的,这是什么声音?”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儿不就是‘噼啪噼啪山’吗?”

“噼啪噼啪山?这地方?”

“是啊。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到今天为止,我还从来不知道这座山还有这么个名字呢。不过,这名字有点奇怪啊,你不是骗我的吧?”

“说什么呢,你看,山不都有名字吗?那是富士山,那是长尾山,那是大室山,不都有名字吗?所以,这座山的名字就叫噼啪噼啪山呀。你听,不是有噼啪噼啪的声音吗?”

“嗯,听见了。但是,这事还真蹊跷。我还从来没有在这山上听见过这种声音。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

“什么!你的年纪都那么大了?明明之前跟我说只有十七岁啊,真是坏透了。明明满脸褶子,腰也弯了,我就纳闷呢,都这副模样了怎么会是十七。真没想到啊,居然少说了二十年!这么算起来,你都将近四十岁了吧!呵,还真是!”

“不不,是十七,十七岁,就是十七。我现在弓着腰走路可绝对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是因为肚子饿扁了,所以就自然而然地变成这个姿势了。三十几年,那说的是我哥哥。我哥老把这话挂在嘴边,跟口头禅一样,所以我这不也一不留神,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反正就是被他传染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可给我听好了。”貉子狼狈地拼命解释,也顾不上说话的语气了。

“是吗?”兔子冷静地开口道,“但是,我可头一回听说你还有个哥哥呢。你不是还对我说过什么我太孤单了,太寂寞了,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我的孤独寂寞你怎么可能理解?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对对,”貉子慌不择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世上的事情,还是相当复杂的不是嘛,不能一概而论。这哥哥有时候有,有时候就没有。”

“你自己听听,这完全说不通不是吗?”兔子一脸难以置信,最后开口道,“真是一团糟。”

“嗯,事实上,我是有个哥哥。可这事实在说不出口,他就是个酒不离手的酒鬼,只会给我丢脸,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三十多年来,哦不,是说我哥,我哥他这三十多年里就知道给我添麻烦。”

“那也不对啊,怎么给一个十七岁的人添三十多年的麻烦呢?”

貉子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

“所以说,这世上不能一概而论的事情多着呢。现在吧,我就当没这哥哥了,和他断绝关系了……哎,奇怪,怎么好像有股烧焦的味道?喂,你闻到没?”

“没有。”

“大概是我弄错了?”由于貉子总是吃腐臭的东西,他对自己的鼻子已经失去了信心。他满脸不可思议,歪着脖子说道:“难道是我的错觉?……不对不对,好像是什么东西着火了,你没听到吗?‘噼啪刺啦,呼呼’的声音。”

“那很正常呀。这里本来就是‘噼啪刺啦呼呼山’嘛。”

“你骗人!你刚才明明还说这儿是‘噼啪噼啪山’呢。”

“没错呀,哪怕是同一座山,不同的位置也有不一样的名字呢。富士山的半山腰不还叫小富士吗,而且大室山和长尾山不都是跟富士山连着的山吗,你连这都不知道?”

“不,不知道。是那么回事吗……我这三十多年里,哦不,我记得是我哥说的,这‘噼啪刺啦呼呼山’不就是座后山而已吗……等等,怎么那么热?该不是地震了吧?!今儿还真是个倒霉日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哎呀,好热。哈嘶!烫烫烫烫,要命了,好烫烫烫烫,救命啊!柴!柴烧起来了!烫烫烫烫啊!”

第二天,貉子蜷缩在自己的洞穴深处,不住地哀嚎。

“哎哟,好难受啊!我这是要死了吧,想想这世上真没有比我更悲惨的男人了。明明生来就略带几分男子气概,反倒让女人自惭形秽,不敢轻易地靠近了。说到底,我因为这份高雅脱俗的气质,反而吃了大苦头,指不定她们还认为我不近女色呢。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圣人,肯定喜欢女人啊。尽管如此,那些女人好像已经认定我就是个追求崇高目标的理想主义者,都不愿意来诱惑我。既然这样,那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冲出去大声叫给所有人听:‘我!喜!欢!女!人!’啊!哎哟,痛痛。这烧伤可真是要命,一阵阵地痛。才想着好不容易能不被炖成貉肉汤,这倒好,一脚踏进了这狗屁不通的什么呼呼山。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口凉水也塞牙。那山真是见了鬼了,好端端的柴火,居然自个儿烧了起来,真邪门。活了三十多年……”说到这儿,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四处张望了一番,“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本大爷今年三十七,哼,有意见吗?再过三年就四十了,这不明摆着吗,看一眼不就清楚了?哎,痛痛痛。话说,打我出生到现在,整整三十七年,在那后山里土生土长,从来没这么倒霉过。什么噼啪噼啪山,又呼呼山,光听名字就感觉古里古怪。别说,还真是莫名其妙。”貉子捶着自己的脑袋,苦苦思索着。

这时,门外传来了小贩的叫卖声。

“看看仙金膏嘞!还在为烧伤、割伤、皮肤黑伤脑筋吗?”

比起烧伤、割伤,一听闻皮肤黑,貉子打了个激灵。

“喂,卖仙金膏的。”

“哎,请问是哪位客人在叫我呀?”

“这儿,洞里呢。听你说,能治皮肤黑是吧?”

“那还用说,一天见效。”

“嚯嚯,”貉子高兴地从洞里钻出来一看,“嘿!你这家伙,不是兔子嘛!”

“是呢,我的确是兔子,这不假,可我是男的,卖药的。在这附近卖药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呼……”貉子松了一口气,歪着脑袋问道,“但是,还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兔子啊。三十多年……是吗?就你这模样?嗐,年龄的事就别提了。真他妈没劲,没完没了了还。嗐,反正就那么回事。”貉子语无伦次地糊弄过去后说道,“话说,你能给我点药不?实话和你说,我正为这事犯愁呢。”

“哎哟,这烧伤可真严重啊!这可不行,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可是会死人的呢。”

“不,这点烧伤,小意思,不用管它,死了倒一了百了。比起这个,我吧,现在,就是,这张脸吧——”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正处在生死关头呢!看看,这背上的烧伤可太严重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弄成这样?”

“要说那个呀,”貉子歪着嘴,“我刚踏进那什么噼啪刺啦呼呼山,哎哟真是,那叫什么事啊,把我吓得够呛。”

兔子忍不住哧哧地偷笑起来。貉子不知兔子为何突然笑起来,就傻傻地跟着一起哈哈哈大笑。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可别只当是个笑话随便听听。我先提醒你,千万别去那座山!那里起初还叫噼啪噼啪山,后来就成了噼啪刺啦呼呼山,这不邪门吗?去了准倒大霉。总之,你走到噼啪噼啪山附近就差不多得了,赶紧掉头回来。如果非要闯进呼呼山,最后肯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哎哟,痛痛痛!听到没?我可是给过你忠告了。你看着年纪不大,别把我这老一辈——不,也不能算老一辈——总之别把我说的话不当回事,要好好记住我这友善的忠告,毕竟是过来人的经验。哎,痛痛痛痛。”

“十分感谢。我定会多加小心。话说,这药该如何是好……为了感谢您真心实意的谆谆告诫,我就将这药作为谢礼相赠,请您务必收下。不如这样,请允许我先给您在背上的伤口处上药吧!幸好我今天刚好路过,和您遇上,如若不然,您恐怕就要折在这儿了。这也许就是老天的指引吧,同您有缘。”

“说不定还真是缘分呢。”貉子低声感慨道,“既然如此,就给我涂上吧。我最近的确正犯穷呢,就说吧,一旦迷上了女人,使钱就哗哗如流水。你顺带把那药膏在我手心里也挤上一滴给我看看。”

“您有什么问题吗?”兔子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不,嗐,没什么,就是想看看而已。看看这药膏是什么颜色。”

“颜色的话,和其他的药膏并没有区别,就是这样的颜色。”说着,兔子往貉子的手心里挤了点药膏。

说时迟那时快,貉子抬手就把药膏往脸上抹,兔子见状大惊失色,生怕露出马脚,暴露这药膏,一把挡住貉子的手。

“哎呀,那可不行。这药性太强,不能往脸上抹,不能胡来。”

“别,你走开!”貉子现在可是破罐子破摔了,“求你了,快放手。你是不会理解我有多痛苦的,你不知道,就因为皮肤黑,我三十多年来受了多少委屈。给我放手!放开我!算我求你了,就让我涂吧。”

推搡间,貉子抡起腿一脚踹飞了兔子,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把药膏往脸上一通乱抹。

“其实吧,我的相貌绝对不能算丑,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就因为皮肤黑,我一直抬不起头,现在可好办了。哇——!这药膏,厉害,火辣辣的,药效很强。没事,我觉着不是这样的猛药还治不了我这一脸黑皮呢。嗬——好痛,没事,我顶得住。等着瞧吧,下回再让我碰上那小妮子,肯定要把她迷得神魂颠倒,哼哼,我可不管她是不是犯了相思病,那又不是我的错。啊!火辣辣地痛啊。这药,肯定管用。来吧,既然已经这样了,后背也好,哪儿都好,给我全身都抹上,大不了把我痛死。只要能变白,痛死就痛死。快,给我涂!你不要手下留情,给我放心大胆地厚厚抹一层!”已然成了慷慨赴死的悲壮景象。

然而,美丽又高傲的处女宛如恶魔的化身,其残忍的程度又岂能被丈量。只见兔子一脸漠然地站在那儿,抄起辣椒粉制成的药膏,一坨一坨地涂在貉子的伤口处。貉子疼得满地打滚。

“没事,嗯,我挺得住。这药,一定管用。哇啊啊——好痛。给我水!这是哪儿!是地狱!快饶了我吧,为什么我要下地狱啊!我只是不想被煮成汤,才挠了老婆婆啊。我没造什么孽啊,想想我活了三十多年,就因为长得黑点,从没招女人待见过。我也就是吃得多了点,啊啊,就因为这个,你知道我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我从没抬起头来做过人。谁都不理解我啊,我好孤独,我是好人哪。我眼是眼,鼻子是鼻子的,不丑啊。”貉子痛苦不堪,嘴里不停地哀嚎着,可怜巴巴地吐着胡话,不久便失去了知觉。

然而貉子的不幸并未就此结束。就连身为作者的我,也是一边写着,一边长吁短叹。纵观日本历史,恐怕还未有谁如他这般,悲惨地度过下半生。逃脱了被炖成貉肉汤的命运,才偷得一丝快活,岂料又在这莫名奇妙的呼呼山里被大火烧伤,幸得九死一生,穷尽最后气力方才爬回巢穴,歪着嘴正哭天喊地之时,烧伤处又被厚厚地抹上了辣椒粉,因为剧烈的疼痛失去了神志,最后还被骗上泥船,葬身于河口湖底,真叫命运多舛。虽说这无疑算是命犯桃花了,可这样的桃花劫也未免太砢碜,毫无风流韵事可言。貉子在洞穴深处躺了三天三夜,苟延残喘,一条小命在阴阳两界徘徊游荡,生死未卜。第四日,突然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席卷全身,貉子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爬出了洞口,嘴里嘟嘟囔囔着,四处搜寻食物,那踉跄悲戚的身影着实让人看着可怜。然而,他的身子骨倒很是健壮,才十日不到便已痊愈,食欲一如往常般旺盛,色欲也早已躁动不安、呼之欲出了。正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又屁颠颠地冲到兔子家去了。

“我又来找你玩啦!嘿嘿。”貉子觍着个脸,猥琐地笑了笑。

“哟!”兔子应道,一脸赤裸裸的厌恶。心里似乎在想:以为是谁呢,怎么又是你?不,应该比这更狠一些:你怎么又来了?怎么那么不要脸!不,应该比这个更毒一些:啊,真是烦死了!瘟神又来了!不,应该比这更狠毒一些:又脏又臭的老东西!去死吧!兔子脸上那鄙夷、厌恶至极的神色一目了然,可但凡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往往对于主人家的憎恶之情表现得尤为迟钝。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理状态,诸位读者不妨也注意一下。当你们出门拜访他人时,若觉得格外辛苦、十分拘束,颇为勉强地前往对方家中,往往会受到主人家出乎意料的热情欢迎。反之,当诸位觉得“啊,在那家里可真自在,几乎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甚至比在自己家里更为惬意,完全就是我专属的安乐窝呀”,因此怀着轻松且期待的心情前往,那你们多半会被对方当成麻烦,被嫌弃很脏,视为恐惧,甚至是晦气。期望别人的家能成为自己的安乐窝,这本身或许就证明了那人就是个笨蛋。总之,关于登门拜访这件事情,吾辈之中常常有着令人惊讶的错误观念。哪怕是熟络的亲戚之间,倘若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或许也不应该随意叨扰对方才是。若还有看官对作者的忠告存疑,就看看这貉子的下场吧。貉子显然已经犯了这个致命的错误。兔子说了“哟”,而且满脸嫌弃,貉子却丝毫没有察觉。貉子把兔子那声“哟”理解为看到自己来访后的惊喜,甚至是处女出于喜悦而情不自禁发出的天真无邪的娇喘,因而浑身颤抖、兴奋不已。与此同时,对于兔子眉头紧皱的表情,他又理解为一定是兔子为自己前些日子在呼呼山所受的罪而感到无比痛心。“谢谢,我没事。”明明对方没有问候他,貉子这厢却先道起谢来了,“不用担心!我已经全好了。我可是深受老天爷眷顾,运气好着呢。那什么呼呼山,不过是河童放屁,小菜一碟。听说那河童肉倒还挺好吃的,想想办法抓一个,什么时候也让我来尝一尝。题外话就先这样吧,话说那时候真是吓我一跳啊,那火也太大了。说起来,你怎么样?看起来好像没受什么伤嘛,能从那样的大火中平安脱身,还真有你的呀。”

“平安个什么呀,”兔子故作姿态,佯装闹别扭地嗔怪道,“就是你,也太过分了吧。真是的,那么大的火,居然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自己逃跑了。那烟熏火燎的,差点把我给呛死,我可恨你了。果然啊,要不都说危难之际方见本性。我啊,这次可算是把你的真面目看得一清二楚了。”

“不好意思啊,就原谅我吧。其实我也被烧伤了,就差那么一点,就连老天爷也救不了我了,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我绝不是不管你,把你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而是因为我背上实在烫得不行,根本顾不上救你。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我觉得我可不是那种不靠谱的男人,烧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那仙金膏啊,疝金膏啊,那些真的是一点都不管用。不说了,真是差劲,对皮肤黑没有任何的效果。”

“什么皮肤黑?”

“哎?什么?我是说那黑乎乎的药膏,那家伙,劲可大了。有一个和你长得很像、个子矮小的古怪药贩子,说是不收我药钱,我呢,心想凡事不试试怎么知道,就让他给我抹上了,那是真疼啊,那可不是一般的药,你最好也小心一点,绝不能马虎大意啊。就连我都觉得天旋地转,好像自己头顶上刮起了龙卷风,咚的一下昏过去了。”

“哼,”兔子轻蔑地说道,“这不就是自作自受吗!你这吝啬鬼,遭报应了呗。不要钱的药就试试,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也亏你说得出口,真是恬不知耻。”

“这嘴真够损的。”貉子嘀咕道。然而,他似乎也没有失落,反而是一副待在心爱之人身边、沉浸在暖暖幸福中的模样。随后,他一屁股坐下,死鱼般浑浊的眼睛来回转动,一边抓起小虫子往嘴里塞,一边说道:“但是话说回来,我还真是个走运的男人啊。不管遭什么罪都没死成,说不定还真是老天爷开眼呢。你也没事,我也没事,伤也都恢复了,如今还能和你两个人这样聊聊天,真是太好了,啊啊,简直跟做梦一样。”

兔子打从一开始就想让貉子赶紧滚回去了。她忍啊忍啊,不胜其烦。她盘算着让貉子早些离开这儿,突然又心生一毒计。

“对了,你知道这河口湖里有许多好吃的鲫鱼吗?”

“还真不知道。真的吗?”貉子瞬间两眼放光,“我妈曾经抓过一条鲫鱼给我吃,那还是我三岁时候的事,真是好吃啊。从那之后,倒也不是说我自己手脚不灵活,绝对不是因为这个,反正像鲫鱼这种水里游的玩意是抓不到的,只知道那东西相当好吃。可是这三十年多年来,不对,啊哈哈哈,我怎么又模仿起我哥的口吻来了。我哥也非常喜欢吃鲫鱼呢。”

“是吗?”兔子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我是不想吃什么鲫鱼,但既然你那么喜欢,就陪你一起去抓喽。”

“真的吗?”貉子眉开眼笑地说,“但是,鲫鱼那玩意动作可快了,我上回为了抓它,差点成了土左卫门 呢。”他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过去的丑态,“你有什么好办法?”

“用渔网去捞肯定能捞到。最近,鸬鹚岛的岸边聚集着好多又大又肥的鲫鱼呢。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去抓吧?你会划船吗?”

“哦……”貉子暗自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不会。只要我想划,总是会的。”貉子心惊肉跳地又吹了个牛。

“你会划呀?”兔子明知貉子在吹牛,却故意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那正好。我有一艘小船,但实在太小了,坐不下我们两个。而且,那就是用很薄的木板随便搭起来的船,如果漏水的话,可就危险了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不能连累了你啊,所以我们一起,再给你造一艘船吧!木板船很危险,所以我们就用泥土吧,更结实。”

“真是麻烦你了啊,我都快哭了,就允许我尽情地哭吧。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掉眼泪了呀?”貉子一边说着一边假哭起来,“不如就你一个人替我造这艘结实的小船吧,好不好?拜托你了。”他得寸进尺,提出了厚颜无耻的要求,“我会对你感恩戴德的。趁着你替我造那艘结实的小船,我来做饭!我肯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厨师。”

“行吧。”兔子顺从地点了点头,假装同意了貉子无理的要求。貉子听了一阵窃喜,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好骗的人。就在这一瞬间,貉子悲惨的命运便已注定。迂拙的貉子不知道,那些全盘接受他的胡言乱语的人,内心往往藏着不可告人的歹毒计谋。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心想:不错不错,相当顺利。

二人一起来到了湖边。此时,白茫茫的河口湖一片风平浪静。兔子立马和起了泥巴,开始制造那艘所谓结实的小船。貉子则在一旁念叨着“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同时忙东忙西,专心致志、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搭配自己的饭盒。待到阵阵晚风掠过湖面,吹起粼粼细浪时,泥土造的小船已然泛着冷峻的金属光泽,只待下水了。

“嗯哼,还不错。”貉子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刻把自己那石油桶一般大的饭盒给塞进了船里,“想不到你这丫头手还真巧。这一晃眼的工夫,你就造出了这么漂亮的小船。真不简单啊,绝对是神乎其神啊。”他满嘴的虚情假意、阿谀奉承,其心思昭然若揭,却暗自盘算着:若能娶到这么一个手巧能干的老婆,以后我就能过上潇洒的日子了。他除了原先的色欲,如今连贪欲也是愈加猖獗、肆意泛滥,琢磨着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一辈子死死缠住这个女人才行。打定主意后,貉子嘿哟一声跨进了泥船。“看来划船这件事,你也很在行吧。说到划船,我呢,倒也不是不会,怎么可能,我绝对不可能不会嘛,只不过今儿个呢,我想好好见识一下我老婆的本事。”他愈加厚颜无耻、口无遮拦,“以前,我这划船技术也颇有名气,甚至被称作划船健将,但是今天,就让我好好躺着,顺便见识见识你的划船本领吧。没事,把我的船头拴在你的船尾就行。让我们这两条船也凑在一起亲热亲热,死也要死在一起,可别想扔下我呢。”貉子惺惺作态、满嘴荤话,说着便在船底昏睡过去。

兔子听闻貉子要将两条船拴在一起,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难道这蠢货有所察觉?她急忙偷看了一眼貉子,却发现那家伙跟没事人一样,早就进入了梦乡,咧着嘴色眯眯地淫笑着。“抓到鲫鱼了就叫我起来。那玩意可太好吃了。我已经三十七喽。”貉子嘴里还咕哝着愚蠢的梦话。兔子哼地冷笑一声,将貉子的泥船同自己的木船拴在了一起,随即抄起木桨啪地打入水中,两条小船便唰唰地离开了岸边。

此刻的鸬鹚岛正沐浴在红彤彤的夕阳之下,仿佛着了火一般。行笔至此,还请允许作者稍许卖弄一下其“见多识广”。据说这岛上的松林被制成了图案,印在“敷岛”牌香烟 的外壳上。确有其事,作者是从靠谱人士那儿听来的,诸位读者若是信了,也决计不会吃亏。说来,如今“敷岛”牌香烟早已销声匿迹,所以对于年轻的读者而言,这自然不是个有意思的话题,无非是在卖弄些个无聊的知识罢了。那些吹嘘才识渊博之举,终究会以这般索然无味的方式收场。总之,三十多岁的读者——仅仅对他们而言——兴许还会隐隐约约地回想到:“啊,就是那片松树林。”随即想起当年与艺伎嬉笑戏闹的往事,至多摆出一副不甚有趣的面孔。

话说那兔子,此时正着迷地看着鸬鹚岛的夕景。

她喃喃自语道:“多美的景色啊!”说来也真叫人难以置信。一般想来,无论多么穷凶极恶之人,在自己即将犯下残暴罪行的前一刻,都应当没有这份多余的心境欣赏眼前的秀丽山水。然而,这十六岁的美丽处女眯缝着双眼,欣赏起岛上的夕阳美景。真可谓天真无邪与恶毒残暴不过毫厘之差。那些看见不谙世事的少女摆出让人作呕的造作姿态,却要垂涎感叹这就是青春纯真的男人,你们最好小心了。这些人所谓的“青春纯真”,其实就像我们眼前的兔子,胸中杀意与陶醉并居,实属感官上的混沌乱舞,那可是包含着致命危险的啤酒泡沫。感官刺激彻底淹没伦理的状态,便是所谓弱智,抑或是恶魔。在前一阵子风靡全世界的美国电影中,就有许多所谓“纯真”的雄性和雌性,带着四散流溢的皮肤饥渴,像发条玩具似的上蹿下跳。我并非想要牵强附会,只是在想这所谓“青春纯真”的鼻祖,是否就出自美国。滑雪胜地,阳光灿烂,诸如此类。在那表象之下,又可以面不改色地实行极端愚蠢的犯罪。若非弱智,便只能是恶魔。不,或许恶魔本就是弱智。如此说来,这身材纤细娇小、手脚精致可爱,堪比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的十六岁的兔子处女,也顿时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低能,那便不可救药了。

“啊呀!”兔子身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叫喊,原来是我们亲爱的天真至极的男士——貉子的惨叫,“水!水!完了完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泥做的船,迟早都是要沉的嘛。你不知道吗?”

“不明白,想不通,这没道理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难道说你是要把我……不……难道是真的?!你怎么像恶魔一样心狠手辣,不会的,我不明白。你不是我老婆吗?……啊呀!要沉了!眼下这船是真的要沉了,就算是开玩笑,这也太过分了。这是犯罪啊……啊呀!真要沉了!喂!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这饭盒里还装着蚯蚓通心粉蘸黄鼠狼粪便呢,这不就浪费了嘛!啊……噗!哦……要死了!喂!求你了,别再搞这种恶作剧了!喂喂,别把绳子割了!不是说好了要死一起死,夫妻两辈子,缘分斩不断吗?哎,别呀,断了断了……救命!我不会游泳啊。我说我说!以前多少还是会游一点的,但貉子到了三十七岁,浑身都不好使了,游不了啊。我说我说!我今年是三十七了,和你年纪确实相差大了点。你可要尊重老人啊!不能忘了尊老之心!啊……噗!行行,你是个好人,好人!所以赶紧把你的桨伸过来,快伸过来,让我抓住……啊!痛痛痛,你做什么!痛死我了!居然拿桨打我的头。好啊,我可算明白了!原来你想弄死我啊,我可算想明白了。”貉子死前总算看穿了兔子的奸计,然而为时已晚。

砰!砰!——冰冷的船桨无情地砸在貉子的脑袋上。夕阳西下,貉子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浮浮沉沉。

“哎哟哟!哎哟哟!你好狠啊!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了吗?爱上你难道有错吗?”话音刚落,貉子便咕咚一声,永远沉了下去。

兔子擦了擦脸,说道:“哎哟,看把我累的,满头汗!”

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话说,这是告诫人们不可耽溺色欲的寓言故事吗?还是警告人们切不可靠近十六岁美少女的滑稽闹剧?抑或是教育人们即使喜欢上一个人,也要发乎情,止乎礼,若是死缠烂打,必遭对方厌恶,最终恐有性命之虞的教科书?

又或者,这仅仅是一则笑话,暗示在日常生活中,比起善恶的道德准则,人们往往任凭个人的好恶而互相辱骂,互相惩罚,互相讨好,互相服从?

且慢,我们还是莫要急着下这种出自评论家似的结论。我们不妨就把关注点放在貉子临死之际所说的那句话上。

即“爱上你难道有错吗?”。

古往今来,这世间的文艺作品中所呈现的悲剧主题都能归结为这一句话,并非言过其实。所有女性的心中,都住着一只冷酷无情的兔子;所有的男人心中,也都有一只貉子挣扎于沉浮之间。纵是拿作者这三十多年颇为坎坷的人生经历来佐证,这一点也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恐怕,即便对你而言亦是如此。这故事且先讲到这儿。 0OsNByhy7Z3iY4FIwKEVbsBQNf6pcX+HF2+IPgaSwfCAMxdMfhVQ6igx/RaqVc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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