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都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三傻子,不知他是能死还是能废。
方老牛也后悔了,不就是几块果子吗,哪能就把孩子的命要了?
方大婶更是凑上前去,轻声道:“孩儿呀,孩儿,你咋样了,可别吓唬妈呀。”说着就要伸手扶起三傻子。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三傻子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像啥事没有似的拍打拍打身上的灰,气哼哼地瞅着全家人:“打呀,趁着还能打动俺就赶紧打吧,妈个巴子的,再过几天,你们这几个玩意儿捆一块都打不过俺了。”
又指着方老牛说:“老死头子,俺要是真还手,今个儿趴在地上没准就是你!”
说完,他大步往屋外走去,还气汹汹地说:“俺从今往后,不搁家住了,省得你们烦俺,要是俺在外边冻死了,你们就到老关头家草堆里找俺尸体。要是老关头家的草堆着火了,那肯定是俺点着的。”
一番话,把方家人吓得魂飞魄散,方老牛忙喊老大老二:“麻溜的,你们俩兔崽子赶紧把他给我拽回来,这傻货,虎叽叽的啥事都干得出来。”
当三傻子被大舌头二舌头连拉带扯,连搂带抱拖拽回来以后,方老牛仍后怕呢。
不过,他也挺惊讶,这傻六子竟如此抗揍,方才他气急败坏之下,可是不计后果尽了全力踹出的一脚,就算是一头牛,怕是也会被踹断几根肋巴骨吧,可这王八犊子竟啥事没有。
方老牛没想到,小子体格会这么好,他还不到十六岁呀。
时间又过了快一个月,柳树早就绿了,杏花也都谢尽了。虽说地已卖了,可方老牛不愿让地就那么撂荒,还是领着几个儿子把地种上了,他生怕奉天王掌柜那边会出什么岔头。
这个春天,雨水不勤,天空总是蓝蓝的,阳光总是明晃晃的,风总是轻轻的,天气总是暖暖的。
方老牛干活身上出了汗,就坐在地头“硬疙瘩”堆上抽烟。他摸着身边黑乎乎的“硬疙瘩”自语:“这硬逼玩意儿咋就成宝了?妈的,老子受苦受累大半生,都是被这玩意儿坑的。”
便在这时,他看见孔先生骑着毛驴过来了。
孔先生原本是青沟子镇的私塾先生,现在镇上办了洋学堂,他无书可教,就回村里了。好在家有几片柞树林,租出去,坐在家里收租子就成了。
方老牛远远地看见孔先生往这边来,忙从“硬疙瘩”堆上跳下来,他不识字,但他特别敬重识文断字的人。
“哈,孔先生,咋这么清闲?”方老牛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这时,孔先生已经到了跟前,他从驴背上下来,把驴缰绳拴到一块“硬疙瘩”上,问道:“老牛,地里活忙咋样了?”
“没啥忙的,就是补一补苗。”
“要是不忙,明个儿领你家大舌头到我家去,帮我重新盘一下炕,趁天好,赶紧把炕整利索,这一冬天,我家的炕总是倒烟,还不热乎,屋里可是真冷。”孔先生说。
“行啊,”方老牛应道,“明个儿一早我就领大舌头过去,肯定帮你把炕盘好,让它不倒烟,热烘烘的。反正咱家这地都卖了,地里活干不干也没啥劲。”
孔先生点点头,“那就好,明个儿我给你爷俩烙油饼,做鸡子儿甩秀汤。”
“鸡子儿”,东北老话,就是鸡蛋。
“用不着那么讲究,咱两家谁跟谁呀。”
方老牛在孔先生面前总是客客气气的。
孔先生把驴缰解开,望着方家的那一大片地,问:“卖了多少?”
“两千五百大洋。”方老牛有些得意地回答。
已经跨上驴背的孔先生又下来了,“多少?两千五?赔了赔了,村北老干巴家六垧地,还没有你家地里的‘硬疙瘩’多呢,头几天刚出手,卖了三千。我说老牛兄弟,你卖地的事,为什么没找我商量商量?”
方老牛吃惊不小,“吃亏了?俺……俺还以为赚了呢,难不成这……这卜老拐领着那个奉天来的王掌柜,把俺给忽悠了。”
“行了,你也别上火,看看这事还能挽回不,你们立字据了吗?”
“俺都在字据上画押了。”方老牛越想越窝火。
“唉!”孔先生叹了一口气,再次骑到驴背上,安慰着方老牛,“你也别急了,明个儿到我家,咱再一起核计核计,看看买方还能再给咱补点钱不。”
“唉。”方老牛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心里绝望到了极点。
又过了半个多月,依然是个艳阳天,方老牛在院里和老伴一起往笸箩里搓苞米粒。
搓了一阵儿,他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便抬起头向院墙外张望,不由得紧张起来。
有个陌生人,骑着马在老方家地头上转来转去,又下了马,弯腰拾起地上的“硬疙瘩”细看。
方老牛站起身来,望着那陌生人。他看到,陌生人已牵着马往这边走过来了。
那人身着洋装,头戴礼帽,一副挺利索的样。
当他来到院门口时,方老牛看到那人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色
“喂,老乡,打听一下,”陌生人指着那片地,“我想见一见这块地的主人。”
方老牛将手中苞米棒子丢进笸箩里,披了件上衣,走到院门外,“那块地是俺的。”
“这阵子挺旱吧?”那人十分和气,“我看地里的苗也不是太好。”
“就是,”方老牛点头,“照这样下去,今年就没啥收成了。”
“对,”那人应和着方老牛,“我问一下,村里有人要卖地吗?”
方老牛也不想隐瞒什么,直截了当地问:“我猜,你是相中了地里的‘硬疙瘩’吧?”
陌生人惊讶地瞅着方老牛,“不错,你们难道都知道这‘硬疙瘩’有用了?”
“要不是看中那玩意儿,就这地,谁买呀。”方老牛咧嘴笑着。
陌生人从兜里掏出一盒洋烟,自己叼上一根,扔给方老牛一根。
方老牛把烟卷横拿在鼻下闻了闻,没舍得点着,而是夹到了耳朵上。
陌生人笑了,将整盒烟都扔给了方老牛,方老牛双手一张一合,接住了。
陌生人说:“都送给你了。”
方老牛挺稀罕地看了看烟盒,赞叹着:“还有金纸包着呢,好烟。”
他对陌生人顿时充满了好感,连声说:“屋里坐,层里坐,马也牵进院吧,我家里有草料,喂它点儿。”
陌生人说:“天气这么好,我们一起到地里走走吧。”
方老牛点点头:“也行。”
两个人在地头上慢吞吞走着,陌生人每路过一处“硬疙瘩”堆时,都要仔细察看,心里感叹这片土地的富有。
陌生人问:“大哥,你想不想把这片地卖掉?”
方老牛眼珠转悠起来,这片地他已经卖给王掌柜了,可他想知道,自己到底吃没吃亏,这地在别人眼中,能值多少钱。
于是,他答道:“嗯……这俺可不好说,早前,也有人来这块地看过,你觉得这地能值多少大洋?”
那人望着地,笑意写在脸上,他心平气和地说:“是块好地!我看,你还没拿定主意每垧卖多少吧?先说说,你一共有多少地?”
“村北老干巴家五垧地,都卖了四千大洋。”方老牛夸张地说,“俺家总共有八垧地呢。”其实,顶多七垧半。
方老牛想知道,这人出的价,能不能比王掌柜高,能高出多少。
陌生人说:“这块地偏僻了些,要把地里的东西运到镇上,就要修一条能跑汽车的路,这会费很多钱。”
他思索了片刻,“这样吧,如果你真有八垧地,那你就能得到八千大洋。只要你卖我,到时候我会找人来丈量这片土地的面积。你觉得怎么样?”
“我叉!”方老牛差点骂出声来,心里狠狠地损了卜老拐一遍又一遍,这个王八蛋,连老子都敢忽悠,妈个巴子的,给俺两千五,他还说俺赚足了。人家这个人跟我都不认识,却给俺八千。老拐这家伙,从老子这块地里指不定抽了多少条呢,还他奶奶的在奉天买洋房,要全家都搬去住呢,这个鳖犊子玩意儿。
陌生人给的价让方老拐心都狂跳了,八千大洋啊!全村人家捆一起都不值这些钱。
可是,吃过王掌柜和卜老拐的亏,方老牛也变得滑头了,“这地,有人给了我六千大洋,说是半个月后过来交接。”
“什么?”那人盯着方老拐,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严肃地问,“你们签过契约?”
这时,方老拐看到远处有几个乡亲冲这边指指点点,在议论着什么。
方老牛对那人鬼鬼祟祟地说:“走,俺俩换个地方,到咱家屋里唠去。”
他们边走边谈着,方老拐压低声音说:“一个半月前,有个卜拐子领着一个奉天人到这块儿来了,他们问俺卖地不,但他们没告诉俺这地里的‘硬疙瘩’是矿啊,还说他们买了地干什么,就用不着俺管了,俺就傻啦吧唧的把地卖了。”
方老牛声音更低了些,“他们跟俺立了字据,给了俺一百定金,说是两个月后来交接,把剩下的大洋给俺。这不,还有半个月,他们就要过来了。”
虽然方老牛撒了谎,夸大了那一笔交易,但陌生人仍显得惊讶,他似乎又觉这事可笑,不过他更好像挺高兴。
他摸了摸兜,发现自己没烟了,方才把整盒烟都送给了老拐。
老拐忙掏出那盒烟,陌生人取出一颗,点燃后深深吸一口,显然,他心里有底了。
“好吧,”陌生人说,“你贵姓?”
“俺免贵姓方。”
“我来告诉你,方大哥,”那人说,“不管上次买你地的人是谁,也不管你和他们是不是认识,但你吃了大亏,你的地远比这值钱,这是明摆着的嘛。”
他吐了一口烟说:“虽然你们立了字据,但是他们却没让你知道,你卖的是什么样的地,对不对,你也不知道地里有什么,对不对?就凭这个,你就可以把字据废掉!
“因为你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做的这笔买卖,签下了字据,他们不能这样蒙骗一个老实八脚的农民。我想,只要你乐意,我可以帮你把这个字据取消,他们想打官司,我来帮你打。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这地不要让别人再来插手了,跟任何人都不要签什么契约字据了。我先给你一千大洋定金,半个月后,我再给你其余的九千,到时候,恭喜你,你就是大财主啦。
“那时,我倒要会会你所说的那个卜老拐和王掌柜,他们凭什么欺骗一个朴实厚道的乡下人?你呢,把他们的那点定金还给他们,把字据要过来烧成灰,我们当着他们面,签定买卖契约。真是的,方大哥,你完全上当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办了什么事。”
“对呀!”方老牛叫起来,陌生人一席话,令他心花怒放,他赚大钱啦,他成阔财主啦,他觉得眼前这陌生人简直是神仙从天而降。
“俺就是什么也不知道,根本不知道地里有矿,才在那字据上签字的。老弟,你可给俺带来了富贵,你贵姓?你是俺全家的恩人哩!”
那人笑着犹豫一下,“我姓麻,是个勘探,你叫我麻老弟就行了。”
方老牛想在村里大喊大叫,让人们都知道他发大财了,可又觉得那样不妥。但这么好的消息,不跟别人分享,那会憋死他的。
他问:“麻老弟,咱是不是也应该找个中人来?证明咱俩之间谈了这笔买卖。”
姓麻的赞同道:“我没意见,我们也可以找个公证人,先签个字据,我现在就能起草。”
于是,方老牛立刻冲院里搓苞米粒的老伴喊:“老娘们,快去把孔先生叫过来,说俺有要紧事找他!”
也就是半袋烟工夫,孔先生来了,姓麻的也写好了字据。
方老牛介绍了双方,孔先生行了个揖礼,称姓麻的为“麻先生”。
麻先生回了个鞠礼,腰弯得很低,估计也是看孔先生比他年长。
方老牛就说:“你们识过字的人礼数太多,真麻烦。”
各自在字据上画押后,字据由孔先生保管了。
方老牛要留麻先生吃饭,麻先生说:“不必客气,咱们半个月后见,这期间无论谁来看地,你也不要再理会了。”
麻先生骑马走了,孔先生却留了下来。
方老牛要好好招待孔先生,他叫老伴从坛子里捞出一个齁咸的咸鹅蛋煮了。两个人就盘腿坐在炕桌前,吃着小葱和曲妈菜蘸大酱喝酒。
方大婶将煮熟了的咸鹅蛋端上来,二人各自从炕席上撅下一根细篾棍,你一口我一口,挑咸鹅蛋吃。
孔先生说:“你这叫有福不用忙啊,本来你卖地上当了,谁知这个勘探麻先生来了,让你一下就成了村里头号大财主。”
方老牛心里那叫一个美,他说:“今天也没准备个菜,咱俩对付喝两口,改天俺请你去青沟子吃驴肉。”
这时,天边渐渐掩过一片黑云,这片土地上,风云变幻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