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挑擂失败,铁山复仇不成,心里一股火说什么也发泄不了。然而,毕竟答应过麻老海,无论宫本胜负如何,他都要保麻老海去青沟子走一遭。
行前,麻老海也安慰过铁山:“用不着泄气,也许这一路上我们就会想出办法,为你出气了呢。”
于是,二人上路,即便如此,也比麻老海原定的计划晚了五六天。
便是这五六天里,小小的柳树沟子屯,却已掀起血雨腥风。
方老牛自从与麻老海重签字据后,就觉得自家那几垧薄地成了宝贝,生怕有一天弄丢了,白花花的大洋没了影,美梦成空。他日夜盼着那位贵人麻先生赶紧回来,把契约签了,将那白花花数不尽花不完的大洋弄到手。
掐指算着,也该到麻先生返回的日子了,连蚂蛉(蜻蜓)都满天飞了。
他已经无心再伺弄庄稼,成天就坐在炕头,打开窗子,抽着烟向外巴望,有点动静赶紧支起耳朵听,就希望听到麻先生的声音。
“老牛哥在家没?哈哈,俺来了!”
院墙外一声吆喝,方老牛的心一紧,该死,没等来麻先生,卜老拐却赶来了。
方老牛差点都把他给忘了,听到他的声音,才想起这王八犊子跟奉天的王掌柜把自己忽悠够呛,自己险些把地白送给他们。来
得好,来得好,正好算账!
方老牛向外一望,卜老拐和儿子卜大白唬已经进院了。
方老牛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锅,披上外衣,下了炕,趿拉着一双布鞋迎出屋去。
他在院里跟卜老拐嘻嘻哈哈打着招呼:“来了,老拐兄弟,咋这么有空闲,干啥来了?”
卜老拐只当方老牛在开玩笑,便说:“老哥真能闹笑,这趟过来咱谈正事,瞅见没?这玩意儿都给你带来了。”
说着,拍了拍身上的搭裢,方老牛听到了里面稀里哗啦大洋钱的诱人声音。
这搭裢和练跤人的褡裢可是两码事,卜老拐的搭裢,是一种布制的长方形口袋,中间开口,两头各有一袋,旧时代的人出门时,就把这玩意儿挂在肩上或扣在腰间,口袋里装上钱和物。
方老牛点点头,应一声:“噢。”
在烟袋锅里填上烟叶,“就你自个儿来的?王掌柜咋没来?不敢来咋的?”
“瞅你说的,”卜老拐嘻嘻笑着,“你这儿也不是鬼门关,人家有啥不敢来的?他奉天那边事多,今后青沟子这头有啥事,就由俺替他办了,看见俺就当看到王掌柜了。”
“叉,你这么有面呀?以前咋没看出来呢。”方老牛的话中充满了冷嘲热讽的味道。
“哥尽说笑了,”卜老拐掂着搭裢,假装鬼鬼祟祟四处看了看,小声说,“这儿有点显眼,走,咱俩进屋说去。”
“字据呢,拿来没?”方老牛最在意的是这事。
卜老拐摸摸索索从袋里拿出字据,“瞅着没,这还能忘?你今个儿把地契给俺,俺把现大洋交给你,咱就两清了,事就办妥了。刚才路过孔先生家,俺跟他说了,他一会儿过来当个中人。”
他又回头对卜大白唬说:“你在院里盯着点儿,除了孔先生外,别人进来你就赶紧咳嗽一声。”
卜大白唬应一声:“俺知道啦。”
卜老拐一边跟方老牛往屋里走一边问:“咱嫂子没搁家?”
方老牛说:“回娘家去了,得在那住个十天半月呢,俺丈母娘生病了。哎,我说老拐,你还挺惦着她?要是觉得她好,那就把她领回你家去吧。”
卜老拐嘿嘿笑着,“没等卖完地呢,就要休妻了?想换一个呗,看好哪家大姑娘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外屋,外屋其实也是厨房。
方老拐掀开一口锅,搅和着锅里的猪食。他端个小板凳给卜老拐,“咱俩就在外屋唠吧,老娘们不在家,俺得看着猪食,别熬糊了。”
卜老拐点头说:“中,在外屋挺好的,点个烟也方便。”
那时在农村,火柴还是稀罕玩意儿,能不用就不用。
方老牛和卜老拐进屋后,卜大白唬独自呆在院里怪无聊的,就蹲在地上“咕咕咕”一阵呼唤,把一群鸡召拢到跟前来,他便一口一口地吐着唾沫喂鸡。
这时,方大舌头、方二舌头哥俩赶着毛驴进院了。
毛驴身上驮着柴禾,哥俩身上也背着柴捆。显然,他们刚从山上打柴回来。
大黄则跑在哥俩的前边。
卜大白唬见有人进院,赶紧“咳咳咳”,咳嗽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大舌头问:“大白唬,你个王八犊子的咋跑咱家院里咳嗽来了?你肺子不好,想把病传给咱家呀?”
二舌头跟着帮腔:“卜大白唬,你是不想偷俺院里的东西,信不,老子把你塞灶坑里当劈柴烧了!”
大黄也冲卜大白唬吼了两声,但意识到他是家里来的且,也就不理会他了。
卜大白唬有点畏惧这哥俩,因为这哥俩会武功。
他赶紧摆手,“俺爹跟你爹在屋里谈正事呢,叫俺看院子,有别人进来就咳嗽几声。”
大舌头问:“俺是别人吗?”
“嗯……除了孔先生,你俩也都算是别人了。”
卜大白唬突然想起什么,忙说,“咱先不说别的了,你们知道不,吐唾沫喂鸡老好玩儿了,鸡可喜欢啄唾沫吃了,尤其是那只芦花大母鸡。”
“你说你呀,你个废物真是闲得慌,”二舌头骂着,“去帮俺把驴背上的柴禾卸下来,再帮俺把驴饮了!”
几个小子在院子里叽叽歪歪。屋里,方老牛往灶坑里添着柴,他说,“老拐,把字据拿给俺瞧瞧。”
“等孔先生来了再说呗,你又不认识那上面的字。”
“啥玩意儿,俺看一眼还不行?那可是俺卖的地呀,”方老牛说,“你在这一带打听打听,还有谁家的地比俺卖的便宜?”
卜老拐小心翼翼地拿出字据,“瞅吧,就这玩意儿……”
话没说完,方老牛就一把夺过字据。
“你……”卜老拐惊慌地叫着。
“俺看看能咋的?”方老牛手捧字据,凑在眼前看着。
他心里在捉摸,怎么应对这件事。要是麻先生在跟前就好了,他肯定能将事情办妥当,可让他方老牛独自面对这事,他还真觉得挺没主意。
卜老拐说:“你把字据拿倒个啦。”
于是,方老牛又将字据掉了过来,装模作样继续看,没话找话东拉西扯:“老拐,你说,不识字就是不行哈?赶明儿让咱家三傻子跟孔先生去学几个字,你看中不?”
卜老拐说:“你家三儿脑袋瓜不够用,怕是不中,老大老二岁数又大了点,都该娶媳妇儿了。”
方老牛叹口气,“唉,那咱一家子,就永远是睁眼瞎了。”
接着好像挺焦急地问:“孔先生咋还没来?”
“谁说不是呢。”卜老拐应和着,转过脸扭过脖往屋外看,心情挺急的。
便在这时,方老牛假装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字据凑到灶坑里点燃,然后举在面前点烟抽,一边抽一边说:“老拐,你也就这个火再点一锅烟吧。”
“唉,”卜老拐答应着,将烟袋锅凑到燃烧着的字据前,“叭嗒叭嗒”地吸着。
这时,一个声音传进屋来:“孔先生来了?俺爹他们在屋里等你呢。”
这是卜大白唬的话音。
两人一齐起身往外迎,孔先生已经一脚踏进屋门了:“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家里有点事,耽误了。”
方老牛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也没啥事,等就等呗。”
然后又问卜老拐:“你请先生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卜老拐笑了,“瞅你说的,老哥今个儿咋回事呀,尽说笑话了。快把字据给孔先生瞧瞧,俺大洋都带来了,你不着急要吗?”
方老牛说:“对呀,字据呢?快拿来给孔先生啊。”
他向卜老拐伸出手来。
卜老拐急了,“老哥,你快别闹了,字据俺不是给你了吗?”
正说着,他猛然醒悟,“哎呀呀,你刚才拿着点烟的纸不就是咱们画了押的字据吗?完啦完啦,没了没了,烧成灰了。”
方老牛也一下醒过劲来,“哎呀,那……那你看到俺烧字据时,咋不吱声啊?这可他娘咋办?”
“咋办?该咋办还咋办呗。”卜老拐真的急了,“你把地契给俺,俺把银子给你,孔先生做个中人,咱重新签个字据。”
孔先生心中明白,方老牛是故意烧的字据,他已经把自家的地留给麻先生了。
于是,孔先生说:“现在没有字据,我就不好说什么了。要说重新签字据,这地是老牛兄弟的,到底要不要签,还得他说了算。”
方老牛这时已经拿定主意,反正字据已烧了,那就不怕得罪卜老拐了。
为了今后富足的生活,得罪他又有啥大不了的?
再者说了,他和王掌柜忽悠自己卖地时,咋不怕得罪方家呢?
于是方老牛说:“还签个溜哇,俺的地不卖他了,给那么点儿钱,就想要咱家地,那不是抢吗?胡子呀!”
卜老拐听了这话,气得手都抖了,他指着方老牛说:“你……你……你不带这么干的,你个畜牲养的,你家那破地连庄稼都长不好,给你两千五百大洋,够你去城里呆一辈子了,你……你还不知足?叉,你赔俺字据!赔俺地!”
方老牛一瞪眼:“你少指着俺,俺最厌恶别人指唤俺,你再对俺指手画脚,俺撅折你手指头,信不信?”
“指唤你咋的?老子偏指唤你!你敢撅一下试试?”
卜老拐的手指已经快碰到方老牛的鼻尖了,“你赔俺字据,赔俺地!今个儿不给俺个交代,就叫俺儿卜大白唬砸你家的锅!”
唾沫星子喷到了方老牛脸上,卜老拐没留意到,方老牛眼中已经喷射出了怒火。
倒是孔先生发现事情严重了,他劝道:“二位都消消气,听我说……”
但是晚了,方老牛已经抓住卜老拐指向自己的手指头,“俺说过,你再指唤俺,就掰断你手指头,可你偏偏不知好歹来激俺!”
“咔嘣!”这是手指被掰断的声音。
“妈呀!”这是卜老拐的号啕声,“这鳖犊子把俺手指头撅啦!”
卜老拐捂着手指,一轱辘倒在地上,“哎呀妈呀!今天俺就躺在你家不起来了!你赔俺手指头,赔俺字据,赔俺命来!”
方老牛也懵了,自己真把卜老拐手指头掰断了。
孔先生一句话提醒了他:“快把他们的定金还给他,一切等麻先生来了再说!”
方老牛赶紧回里屋去取定金,卜老拐依然大哭大叫,满地打滚,“卜大白唬!”
卜大白唬听到了屋里的吵闹哭叫声,已发觉到事态不对,这时又听到爹在唤他,便应道:“爹,啥事!”
“儿呀,你爹挨欺负啦!快进屋,把他家的锅砸了!”卜老拐命令着。
“哎!”卜大白唬答应一声,在院里找到一把镢头,就往屋里奔。
“你干啥去?”大舌头拦住了他,大黄也冲他龇牙狂吠。
“没听俺爹说吗?砸你家锅去!”卜大白唬怒冲冲地回答,“别拦俺,要不俺先砸烂你狗头!”
“我去你爹个尾巴吧!”大舌头夺下卜大白唬手中的镢头,顺势一脚,把卜大白唬踹出老远,院里鸡飞狗跳。
与此同时,卜老拐也被方老牛一脚踢出屋子。随后,一口袋大洋扔在他身边,“拿着定金滚蛋吧!要不,把你爷俩打死在这里。”
卜大白唬擦去嘴角的血,上前搀起卜老拐,“走,爹,好汉不吃眼前亏。”
又指着方家的屋子说,“给俺等着,老子也不是白给的!我会找人卸掉你们几个胳膊腿,烧了你家房子的。”
卜老拐被他儿子搀扶着,哭哭叽叽地走出院子。
大黄咆哮着追出院去。
孔先生望着他们背影说:“老牛兄弟,做好准备吧,这事难办喽!有用得着我时,吱一声啊。”
天阴了,久旱的土地也许会迎来一场雨,可能是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