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的人

我讨厌与演员们共进晚餐，即使是一起喝下午茶、吃些点心也不行，我担心他们邀请我的目的只是希望我在文章中为他们美言几句，这对我来说不啻一种羞辱。 ^[6]

所有人都在谈论他们，谈论他们的“丰功伟绩”，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奋斗史，他们的音乐、野心、诗歌、聚会、电影、财富和不幸。他们声名远播，引起无数喧嚣，惹人恼怒。我们为此感到愤懑，感到烦恼，感到窒息。终于有一天，我们会忍不住大喊：“上帝啊，这帮讨厌的人！上帝啊，他们太烦人了！”我首先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向某些有名望的人请求原谅，我不需要因为名望向任何人请求原谅。我说这些是为了向我的读者们澄清，向那些被人们认为十分讨厌，但实际上却非常友善的人澄清。我说这些，也是为了提前堵住某些人的嘴，因为我知道他们肯定热衷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不认为自己也在这些讨厌的人之列。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并不出名，所以我还没有十分惹人讨厌。好吧，事实上我确实有些惹人讨厌，不过不是因为人们总在谈论我，谈论我的爱情，我的奋斗史，我的诗歌、野心、音乐、聚会、电影、财富和不幸。我之所以讨人厌，恰恰是因为我揭露了别人的讨厌之处，这在我的采访中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来。

如果说让一个名人开口说话是件伤脑筋的事，那么让他们在一部能够记录每一次停顿、每一次呼吸的机器前说话，就更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了。一开始，眼前的麦克风也会让我感到有些局促。它的存在会让人觉得自己很可笑，仿佛被人监视着、评论着。所以很多时候，被采访者看着它，会变得脸色苍白；有时候他们还会使用错误的句法或表达得磕磕巴巴，甚至说不出话来。有的人说出的内容十分混乱，完全不知所云。录音带还在无情地转动，我却开始为之后的事神伤。因为接下来才是最糟糕的：我必须重新听采访的录音，把对方大段的沉默或滔滔不绝的讲话变成纸面上正常、生动的对话。面对面听一个人说话和听这个人讲话的录音完全是两回事：有时候你在采访中面对一个人的脸，心中会产生一种厌恶；但这种感觉和你在听他的采访录音时所感受到的一定不会相同。闪烁的目光、舞动的双手有时能让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变得可以理解，可若是没有手和眼睛的帮助，那句话就会显得文不对题、愚蠢至极。相反，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丑陋的鼻子、一种缺乏主见的态度，再充满智慧的话也会大打折扣。但若我们只是听录音，看不见那样的鼻子和态度，这句话就恢复了它丰富的内涵。我明白这一切的同时，也明白了另一件重要的事：经人转述的话绝不足以让我们评判说话人的任何一方面，不论是他的观点、样貌、穿着还是举止。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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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比尔认为好莱坞并不存在。“好莱坞，”他经常说，“是一个精神上、思想上的国度。人们看好莱坞时用的不是眼睛，而是他们的欲望、嫉妒和钦羡。”比尔是个有学问的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们常常会说一些自相矛盾的话，虽然包含着一部分真理，但要是真的全盘接受，那可就糟了。我直接引用比尔的话仅仅是出于职业的谨慎。其实这句话在美国境内随处都可以听见，许多美国人都为好莱坞感到羞愧，尽管它被称作“林肯当选总统以来，美国所创造的最能代表美国精神、美国特点的符号”。

但我个人认为这样的表述并不准确。不仅因为好莱坞这个地方被清楚地标注在地图上，就在加利福尼亚州某个确切的地方；也因为我在好莱坞日落大道的中心地带住了数周。我在好莱坞的餐馆吃饭，在好莱坞的泳池游泳，险些被好莱坞的汽车撞翻，呼吸着好莱坞充满辐射的空气（几乎每天军队的人都会在内华达州引爆一枚原子弹，那些尘埃也不知道怎么就会落到我们的头上），忍受好莱坞演员的殷勤和卑鄙，忍受寻梦者们的眼泪——他们来到好莱坞，期盼能在演艺界混出一些名堂。所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好莱坞是真实存在的，眼睛看得见，手摸得到。 ^[8]

从明面上是无法理解好莱坞的，想要真正了解它，就只能“从锁孔偷偷窥视”。方法之一，就是参加那些所谓上流人士的私人派对。在这类派对上人们往往胡作非为，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比如那些平日里作风正派的权威人士会喝得酩酊大醉，把身上的衣服扔进泳池。丈夫们会在派对上交换彼此的妻子，妻子们也会交换丈夫。无数的婚外情就此产生，夫妻们只能以闹到拉斯维加斯的法院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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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明白，在写作里不存在他人的教导和建议，也忌讳对他人的模仿。我们只能孤军奋战，从自己的错误和写作中吸取教训与经验。写作，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 ^[9]

作家和记者的使命并非被众人喜爱、恭维或称赞，因为他们需要向世人描述的并不是什么天下太平、万事蒸蒸日上。他们该去揭露、谴责世风日下的现象，以及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去改善的缺陷，并且要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被憎恨、被羞辱。但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如果我这么讨人厌，为什么还会有人坐下来如此认真地阅读我的作品呢？ ^[10] d5VwEkfeuRh9aNnZMUlwF9SgUr05kQXrO1mgB4xqmiinfsm88jvyuESJAz5gBK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