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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访德黑兰

还在罗马时,一想到要前往伊朗,我们所有人都非常激动。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的朋友古兹曼说,我们之所以兴奋,是因为伊朗属于东方国家,东方国家对于欧洲人来说无疑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我们一行人包括五名新闻记者、三名摄影师和一名播音员,乘坐庆祝罗马至德黑兰航线开通的首次航班前往德黑兰。在洽米皮诺机场碰面时,我们相互打招呼,激动得像一群要乘坐火箭前往月球的人。

“我们乘坐的飞机已抵达德黑兰上空。”空乘小姐欢快的声音响起。飞机开始缓缓下降,一座恢宏的黄色城市逐渐展现在我们眼前。从高空看去,整个城市像被压扁了一样,长长的林荫大道把城市划分成一个个规整的矩形,低矮的小房子沿着道路一幢紧挨着一幢,形成无数个直角。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建筑被水池和绿色的花坛围绕,显得独特而珍贵:那是沙阿的宫殿。红色和蓝色的清真寺圆拱尖顶在阳光下闪烁,漂亮的塔尖像火柴一样又细又直。我们到达了伊朗,这里是大流士和薛西斯一世的土地,也是摩萨台 那孕育了丰富石油的土地;这个国家有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有《一千零一夜》,也有王后索拉雅。 [2]

采访王后索拉雅这件事让我们十分担忧,这种担忧从出发伊始就纠缠着我们,伴随我们度过了整个旅程,在我们到达德黑兰后变得愈加严重。在梅赫拉巴德机场下飞机后,我们向伊朗朋友们询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才能尽快采访到索拉雅。朋友们惊愕不已:“采访王后?去克里姆林宫采访马林科夫 吧,还能容易些。”我们问,当初在罗马时,记者采访索拉雅还没有那么困难,怎么到了德黑兰就变得这么复杂了呢?朋友们笑着向我们耐心地解释:在罗马,你们采访的是一位正在度假或者流亡的王后,而现在你们要采访的是在自己宫殿里的王后,还从来没有人能进入王宫与王后交谈。沙阿的弟弟阿里·礼萨去世,举国哀悼,而且现在的日子十分艰难,法特米几个小时前刚被执行枪决 ,许多官员也即将被判决。为了适应局势,任何召见、接待活动都从国王的日程安排中取消了。

我们失望地前往意大利大使馆,大使十分热情友善,答应处理此事。但是一天天过去,根本没有人和我们提及采访索拉雅的事。古兹曼、巴尔比辛迪和我变得异常暴躁,都快成敌人了。我们相互监视,以防有人独自前往王宫;我们彼此窥探,当其中一人略显可疑时,另外两人会立即结成临时同盟与之抗衡;我们设置陷阱,以期发现另外两人的真实意图。比如我们会在半夜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去采访索拉雅?”因为我们相信人在半睡半醒时一定无法说谎。那时的我们就像小孩儿一样令人讨厌、惹人恼火。

我的朋友马赞迪对下面的这件事一直津津乐道。故事开始于一个通知,在一场鸡尾酒会上,大使冲我挤了挤眼睛:“恭喜啊,”他低声说,“你马上就能见到王后了。只有你哦,别人见面的请求都被拒绝了。”“真的吗,大使阁下?”我忍不住大声尖叫,兴奋得甚至忘了询问会见王后的日期。与我举杯庆祝的大使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之后我表现得实在过于兴奋和健谈,以至于巴尔比辛迪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看上去像是能去见王后了一样。”他的情绪十分恶劣。“是呀,”我回答他,“我确实马上就能去皇宫见她啦。”“好吧,”他显然认为我是在开玩笑,“那记得替我向王后问好。”

次日起床时我已经对采访胸有成竹。为了庆祝,我邀请所有人一起在德黑兰转转。我们先去了集市,然后是博物馆、卖地毯的市集以及礼萨汗的陵墓。最后,我们去了苏林餐厅用餐。那是整个德黑兰最雅致的餐厅,经营者是沙皇的一位前任官员。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实在没地方去了,就往大使馆的方向走去。一进入使馆,我们就发现一群异常激动的人。“这简直闻所未闻,”其中一人说,“真是可耻啊。”“沙阿也很生气,”另一人说,“这会导致两国关系的复杂化。”还有一个人激动地挥动双手:“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了?”我问一个接待员。“您还不知道吗?”他回答道,“王后答应接受一名意大利记者的采访,可那个记者居然没有赴约。”我脊背发凉,结结巴巴地问道:“她应该几点去?”“十一点。”我看了看表。下午六点。索拉雅等了我整整八个小时 ,而我居然一无所知地在德黑兰闲逛,庆祝一个已然失之交臂的采访。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以防被别人发现。回到旅馆时我真想大哭一场。据我所知,即使在民主盛行的今天,也没有人会让一位王后等候自己。我的所作所为可谓无礼至极;作为一名记者,我也失去了职业生涯里的最佳机遇之一。绝望中,我拨通了乔伊的电话。“乔伊,”我说,“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王后一直在等我,可我居然完全不知道。”“什么?”乔伊大声喊道,随后就挂断了电话。他也气坏了。当一位美国记者也开始生气时,那事情可就真的糟透了。我慢慢走向旅馆大门,不知如何是好。走到门口时,我发现自己被二十来个记者和摄影师包围。站在最前面的乔伊把我推进旅馆大厅,让我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接下来的一切就像一场冗长的记者招待会:他们询问了我将近一个小时。整件事情对于他们来说既新奇又有趣。第二天,所有的报纸上都将会是有关我的新闻和照片:《让王后等待的人》《她本与王后有一场对话,却前往集市闲逛》。这比错过对索拉雅的采访还要糟糕,我心里更加绝望。为了宽慰我,乔伊决定带我去参观古列斯坦王宫。他送了我许多甜品、开心果和精致的象牙制品,还给我买了一份十分古老的报纸、一只用来吸食鸦片的烟斗,甚至还有一只活火鸡。乔伊温和耐心,仿佛在安慰一个经受巨大磨难的女孩。“别在意,”他一边陪着我在城市里穿行,一边对我说,“起码你还能写一写让王后等你的故事,不是所有人都能碰上这样的事儿。”我们正说着话,一个士兵拦住了我们。他询问了我的姓名,甚至还要看我的护照。“他一定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我对乔伊说。“不,”乔伊的波斯语和英语一样流利,“他们找的就是你。”士兵很着急,让乔伊跟上他。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开始穿过整个城市,而那士兵就在一边盯着我。

“他想干什么?”我问乔伊,开始担心起来。“谁知道呢,”他回答,“也许他们想逮捕你吧,你居然让王后等你。”我瞥了一眼士兵,他还是像刚才那样冷冷地看着我。毫无疑问,他们要逮捕我了。我想着自己这奇怪的命运,心里充满忧郁:我来到伊朗,最终却要走进监狱。带着一份悔意,我想起了我的父母、妹妹,以及他们在得知我因为让王后等待而被关进德黑兰监狱后的表情。“乔伊,”我绝望了,“他们会枪毙我吗?”乔伊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会,毕竟你是个外国人。”他看上去似乎兴致勃勃,这让我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想狠狠扇他几巴掌。我正要这么做时,出租车却在一扇典雅的大门前停住了。我们下了车,穿过一个花园,走进一间装饰华丽的欧式风格房子。这里不是兵营,我想着,稍稍放心。这时,一位看上去十分尊贵的先生笑着走了进来,几乎要抱住我。他是王宫总管。“愿真主保佑你。”他说着,重重地松了口气,“感谢真主,我们终于找到您了。我派出了所有人,希望能在城里所有身材娇小、金色头发的外国人当中找出您。快去换身黑色的衣服吧,王后正在等您。事情发生后,王后十分想认识您,所以又重新安排了一场会面。”

回到旅馆,我换上礼服,和乔伊一同前往王宫。乔伊笑个不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那名士兵命令我们跟他上车。“现在你真的要变成这个城市里最出名的女孩了。”他说。我根本来不及让乔伊好好解释这一切,在王宫前一下车,我就再次陷入了摄影师和记者们的包围。接下来的一切大家都知道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把我们交给一位官员,这位官员又把我们交给另一位官员,如此重复。就这样,我被护送着穿过王宫的花园,登上正厅的台阶,经过了无数个大厅,欣赏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毯之后,我终于被带到了会客厅。会客厅几乎与佛罗伦萨旧宫的五百人大厅一样大,这里收藏了伊朗最知名画家们的作品。我想,这下应该会有人来把我带到王后那里去了吧。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索拉雅竟然独自走了进来。大门在她身后合上,伊朗的王后就这样突然来到我的面前。身着黑色丧服的索拉雅未施粉黛、脸色苍白,整个人显得娇小而脆弱,与照片上那个严肃、端庄的王后全然不同,我一时以为她只是在宫中活动的普通贵族妇女。“早上好,”我说,“很高兴认识你。”刚说完我就后悔不迭,我怎能如此随意地打招呼,她可是伊朗高高在上的王后啊。我正在考虑该如何措辞请求她的原谅,突然想起自己应该向王后深鞠躬表示敬意。索拉雅却与我握了握手,告诉我不必担心。“别紧张。”也许是错觉,但她似乎很喜欢我的“无礼”,“您请坐吧。”她指着一张沙发,等我坐下之后,她也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这位二十二岁的王后显然是世界上最遭人嫉妒的女子,但是她却像孩子一样腼腆,在我们开始谈话之前还微微红了脸。索拉雅问我住在哪个旅馆,乘坐意大利航空庆祝罗马—德黑兰航线开通的首次航班前来伊朗的旅程如何,在德黑兰参观了哪些地方。她还询问了我关于意大利的一些情况。“啊,意大利啊,意大利。”她声音不大,却有些尖细,“啊,罗马,多么令人怀念的地方!真羡慕您可以住在那里!”她说她十分愿意再次前往罗马,但她丈夫太忙了,无法陪伴她一同前去。提及礼萨·巴列维时,索拉雅说的是“我的丈夫”,而不是按礼节要求的那样,称呼其为“沙阿”。她说她也喜欢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结婚之前她就去过那两个城市。“结婚之前”,说这句话时,王后就像一位普普通通的妻子。后来我们还聊了服装、电影,以及认识的人(王宫总管请我不要向她提出有关政治的或不得体的问题)。这里是世界上最华丽的宫殿之一,可我们不像是坐在宫殿中,反倒像是坐在威尼托大街边的小桌旁。我不禁问自己,难道我经历了这么多曲折,想要接近的就是这位王后吗?“您喜欢法国的时尚吗?”“您喜欢H型的服装剪裁样式吗?”“您认识迪奥吗 ?”“菲斯 呢?”“您还认识劳洛勃丽吉达 吗?”“还有曼加诺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见过格利高里·派克 吗?”索拉雅不停地提问。明明我是来采访她的,可现在被采访的人反而变成了我,这在我身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想您应该能理解我的。”她突然说道,仿佛在请求我的原谅,“我一直待在这里面,见到的人实在太少了。”不过我也知道了王后不仅喜欢法国时尚,也喜欢意大利时尚;她讨厌H型的服装剪裁样式;她为菲斯的逝世感到万分悲痛;她在罗马见到过劳洛勃丽吉达,并且被这位女士漂亮的外表所折服,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关于这点我很吃惊,不知王后是否意识到她自己的美貌);虽然还没有见过格利高里·派克,不过王后有在好莱坞结识这位先生的打算,因为几天之后,她就要出发前往美国。

“啊,纽约、第五大道、落基山!”索拉雅高兴得就像一个第一次乘坐火车出行的十二岁小女孩。我立刻意识到,这位拥有无限权力和巨大财富的王后虽然生活在黄金和象牙堆砌的高塔之中,但对于这样的生活,她已经厌倦透顶。索拉雅为即将前往美国而兴奋不已,这让我有好一会儿不敢问出这个问题:您去美国到底是为了游玩,还是像知情人所说的那样,为了拜访一位权威的医生。在结婚三年之后,索拉雅仍没有为沙阿诞下一儿半女,这一直是她心中巨大的痛楚。王后一直没有生育,这件事已经成了整个巴列维王朝的危机,时刻刺痛着伊朗人民的心。如果迟迟没有生下继承者,索拉雅就会像沙阿的首任妻子法斯雅那样被休弃。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尊敬的王后,您前往美国是为了接受一些“医学治疗 ”吗?索拉雅瞬间失去笑容,沉默下来。然后她抬起头——不再是之前那个害羞的女孩儿,而是一位被某个冒失的问题激怒的王后:“不,只是去游玩。” “我很高兴认识您,”为了缓和刚才回答中生硬的语气,索拉雅紧接着说道,“我之前真的对您十分好奇。”而我则向她表示感谢,并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道歉。“没关系。”她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表示我们之间的对话到此结束。“代我向意大利问好。”这是她在出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快,一位妇人走了进来,陪我向宫外走去。我再一次经过无数个装饰着美丽地毯的奢华大厅,走下正厅的台阶,穿过水池遍布、鲜花盛开的花园,回到了王宫的大门口。同事们都在此处耐心地等待着我。“怎么样?”乔伊拿着铅笔和笔记本。我有一瞬间的沉默,像索拉雅这样的女人是很难形容的。“她真的是一位王后啊。”为了摆脱眼下的窘境,我不得不回答。“好伟大的发现啊。”乔伊说。 [3] Vdbdn/C7g20wJ3Ql40imeTlQ46REEEJdz4OcgX+CBOXYtKQjg7H+yo6X8vt/81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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