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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5
“坏小孩”之悲

“不良少年”,这是没那么乖的青少年会被轻易扣上的帽子。不认真上学,甚至不上学,整天在外面玩,交不三不四的朋友,早恋,不听话,着装怪异……成为这些孩子最吸引眼球的罪状。也因为“坏”得很明显,这些孩子的悲伤经常会被人忽略。

外在多叛逆强硬,内在就有多委屈压抑。

但家长们不管这些。家长们一见到你,就恨不得用三天三夜深刻控诉自己孩子的斑斑劣迹,跟你说:“我已经没有办法管了,你们来帮我管管,医生你们来帮我管管我的孩子。”细听下来,不免心中忐忑,这孩子该是怎样的妖魔鬼怪,惹得一双父母如此愤怒无助?在医学诊断中,也会给他们贴上“品行障碍”之类的标签,与同龄的其他孩子相比,他们处于被否定、嫌弃的边缘。

当孩子来到你的面前,你会发现他们跟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单纯、直接、真实,可能会说脏话,可能表现得不可一世,但仍可以看出,他们是内心渴望温暖的普通孩子。而且,接触下来你会发现,与这些孩子很容易建立起信任关系,只要他发现你对他并不另眼相待,而是真诚接纳的,他的防备就会完全放下来。

对,叛逆的外表,只是他们的面具,可面具戴久了,会让身边的人忘记去看看他们面具背后悲伤的脸。

这是一个 15 岁的女孩子,因为厌学、在学校打架、经常彻夜不归、早恋等原因,父母焦虑无奈,觉得孩子无可救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到我们。父母希望她不要总是出去玩,能乖乖上学,不要化妆,不要弄那么奇怪的发型。总之,要是有恢复出厂设置这一功能,父母估计早就迫不及待地将孩子一键还原。父母觉得她浑身上下都不对,需要彻头彻尾地重新洗牌。

于是,我见到这个孩子,顶着一头粉红色的头发,化着妆,叼着棒棒糖坐在我的对面,带着点不屑地说:“找我什么事?”在我对她予以解释,表达尊重后,她马上毕恭毕敬,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她真的需要一个人倾听和理解:她并不是天生叛逆,也并不是坏孩子,大部分时候,她的情绪其实非常抑郁。

这个孩子高中之前的成绩都非常不错,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她不算特别用功,但胜在相对聪明,学习对她来说并不算难。她家庭经济条件很好,在物质上从来没有担忧过,但在同学面前从不炫耀,而且很大方,乐于分享所有好东西,同学找她帮忙也很少推辞。那时候,她在学校的知名度很高,基本上全年级的人都认识她。老师觉得她不是典型的乖学生,评价她小毛病一大堆,但语气里总带着宠溺,毕竟有成绩这块免死金牌在那里。她也以为自己会像大多数人那样,平稳地度过自己的学习阶段,高中大学一直读下去,虽然她谈不上多喜欢学习,但也并不讨厌。

但故事总有转折点。

她的转折点跟家庭有关。初二的时候,爸爸妈妈打算要二胎,跟她商量的时候她坚决不同意,威胁父母说生了二胎自己就把小婴儿掐死,要么自己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家。总之,有自己就不能有弟弟和妹妹。爸爸妈妈是比较传统的家长,一方面希望多一个小孩父母离开了还可以陪她,家里也会热闹一点;另一方面,是来自老人那边的压力,也希望能有一个男孩子传宗接代。父母以为她只是闹闹脾气,等到弟弟或妹妹出生,看到小婴儿很可爱,她自然慢慢也就接受了,所以,并没有给她做很多思想工作,想让她自己接受现实。为何一个看似优秀又受欢迎的孩子,会那么害怕父母多生一个孩子?父母当时并没有多想。

这也是我接触到的父母常见的处理方式,家庭中达不成共识时,习惯用拖延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能慢慢想通,接受现实。对待孩子,这样的方式会更加常见,父母觉得孩子迟早都会接受自己的安排,孩子的看法都比较幼稚,不够长远,听听就算了,等孩子懂事了,就会明白,父母都是为他们好。只是,当今的父母们,低估了这届孩子强大的自我意识,他们不会再那么轻易地接受父母的安排。

初三时,母亲历经辛苦,将妹妹带到世界上,虽然奶奶明示暗示着失望,但是她的父母是充满喜悦的,全身心投入新生儿的照顾中,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情绪此时已经产生了变化。她大部分时间都有些闷闷不乐,与父母冲突明显,对妹妹表达出明显的厌恶,只要妹妹一哭就会发脾气,对妹妹评价非常低:长得难看,哭得难听,又不聪明,将来肯定没出息。用她的原话说便是:“父母生了妹妹这个垃圾,把我也变成了垃圾。”那时候她抓紧一切时间待在学校,能不回家都尽量不回家,觉得学校的朋友比家人都对她好,都懂得她。

跌跌撞撞地,读完了初中,参加完中考,成绩还考得不错,她进入当地有名的重点高中学习,这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她的彻底转变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她在高中里成了异类,班上的同学都是各地考来的尖子生,学习起来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学校本身就管理得非常严格,课程安排非常满,空闲时间需要完成布置的各科作业。但同学们还是觉得不够,抓紧一切时间努力学习,规定六点半起床,五点半全体舍友就都起来看书,平时交流的所有话题,都围绕着学习,相处毫无趣味可言。她本不是刻苦学习的类型,但在这里,不刻苦似乎变成了一种原罪,更重要的是,考试成绩出来,她第一次体会到自己不是大家关注焦点的感觉。初始她也想奋发学习,但坚持了几天就坚持不下去了,觉得这样太辛苦,但看着同学们都在努力,自己如坐针毡,每一分钟都非常焦虑,她被这种焦虑裹挟着,动弹不得。

她觉得舍友太爱学习,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央求父母给自己申请走读。申请走读之后仍觉得难以适应,就开始借口头痛、肚子痛,不断给母亲打电话,央求母亲带她回家;后来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上学,没办法完成学校的作业,越来越多的时间请假在家。这一时期,她跟父母的冲突加剧了。她在家里经常吵闹,容易发脾气,曾经有一次因为被爸爸批评,推了她一下,她服了大剂量的感冒药,所幸并未造成较大的伤害。她开始在网上结交朋友,经常打扮得非常漂亮,去外面一玩玩几天,花钱没有节制。父母一开始想到的是经济制裁,没收她全部的零花钱,单纯地期待她没有钱就寸步难行,也就没办法出去玩了。但他们再一次低估了女儿应对困难的能力。你不给钱,她可以跟朋友借,她给朋友从不缺钱的印象,因此想要借到钱并不难。借完之后爸爸妈妈没办法,又会去帮她还。当然,不是还完就完了,免不了对她一番数落责骂,扬言“以后敢借钱就再也不帮你还,别人如果告你,你就去坐牢吧!”对于这样的威胁,这个 15 岁的女孩当然不会放在心上,父母比她更怕给她的未来留下污点。在这段期间,父母已经对她失望透顶,觉得她懒散、厌学、要求多、爱发脾气、花钱又大手大脚……总之,完全变了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像父母般勤奋上进,简直无可救药。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期间,孩子的情绪问题加重,出现明显的自残倾向,会用刀或者圆规划手臂,割得很深,看到血流出来才会觉得很放松。她不想让伤口愈合,看到原来的伤口会忍不住重新割,全都割在衣服可以遮到的隐蔽位置,父母一直没有发现。跟我交谈的时候,她给我看身上的疤,手臂上大腿上都有,我问她:“割的时候疼吗?”她苦笑一下:“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在割别人一样。”她甚至说,有时候面对作业有压力,就会割自己,割完之后就会很有动力继续做作业,她很难描述自残带给她的具体意义,但确实让她很依赖。

她就这样一步步地演变成了标准“不良少年”的生活状态:不上学,天天出去玩,夜不归宿,与父母水火不容。父母疲于应对她的所有症状,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她就发脾气闹,或者是跟父母谈条件,说我去上学,然后她可能就偷偷跑出去玩了,或者她答应父母去上学,但是父母要答应她什么时间可以出去玩,父母再次宣告对策失败。她跟父母说:“有妹妹就没有我!”于是父母就真的把妹妹送回老家,期望她不再闹,期望她乖乖上学,可美好的状况只保持了不到一周,她又对父母各种不满,整个家庭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战场。她像个烫手山芋,又像个定时炸弹,父母不敢放下,也不敢拿起来。爸爸妈妈一致觉得她早晚会把自己玩进监狱里,反复放狠话:“你再这样,我们就真的不管你了!”她却依然故我。这场拉锯战,打得如火如荼,似乎没有休战的意思。

作为心理医生,我在这时候进入了这个战场。

她很坚定地说:“我觉得我跟人相处没有问题,我在外面跟我朋友相处得都挺好的。只是跟爸妈相处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想了想,继续说:“爸妈对我的情绪基本上是不理的,例如我不开心,我焦虑地在家里走来走去,这种时候家人是没有反应的,不会理我,都在照顾妹妹。只是要求我:‘在家不要玩手机,不要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联系’之类的。”他们什么时候才有反应呢?当她在家里发脾气的时候,全家人的关注点都在她身上,爸爸妈妈会同仇敌忾,联手阻止她,教育她,而且通过闹,她能获得很多想得到的东西。听到她这样说,我突然觉得这个打扮成熟入时的高中生,其实还是个并未长大的孩子。

不过这些话,她自然不会跟她的父母讲。家庭治疗当中,她多数时候在沉默,或者自顾自地玩手机,一副完成任务的旁观者模样。她在父母面前关上了沟通的门。

父母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原本乖巧听话的女儿,变成一个“小太妹”的?几经思索下,只能让外面的坏朋友来背这个锅:“她都是被外面的朋友带坏的,乖乖待在家里,乖乖上学,什么事都没有。”于是父母要求她不要出去玩,不要跟那些朋友接触,甚至每天查她的手机,想尽办法监视她的手机短信,想尽办法找到她朋友的联系方式,让她的朋友不要去跟她接触,不要去跟她玩,不要借钱给她。进而干脆收了她的手机。但所有的方法都收效甚微,她自然有办法买到新的手机,她的“坏朋友”也似乎更愿意站在她这边。父母焦虑异常,孩子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所有方法都不管用,在子女教育这方面,他们都是失败者,被深深的挫败感打倒在地。巧的是,这个孩子的爸爸是军人出身,当了多年的军官。在爸爸的生活体系中,规则是非常重要的,服从是高于一切的。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所有的规则都是她最讨厌的,甚至所有规则她都是要去打破的,她视规则如粪土。不管是说在学校的规则,还是说我们在社会上要求一个女孩子的规则,她都完全不遵守。她跟爸爸的冲突非常大,甚至双方曾大打出手,她变得“英勇无畏”,面对爸爸永远都是昂着头。

一辈子没有上过战场的军人,遇到了最棘手、最尴尬的敌人。但对爸爸的种种愤怒,除了观念上的不一致,隐隐透出深层的背后端倪。

让我们再回味她的那句“妈妈生了妹妹这个垃圾,把我也变成了垃圾”,气愤之外,也透露出悲伤,作为一个孩子,被抛弃的悲伤。她强调是妈妈生了妹妹,仿佛妹妹的出生,跟爸爸一点关系都没有。这跟她的成长经历是有关的,作为军人的爸爸很少在家,她的成长教育基本都由妈妈和奶奶一手承担。作为老师的妈妈,想极力补偿她缺失的父爱,同时,也将所有的情感投注在女儿身上,因而对其非常宠溺,而妈妈的爱,又较多是用金钱的方式来表达。从小到大,妈妈对她金钱方面的要求基本有求必应,考试考好了也是用金钱奖励,想让她做什么事情,也是采用金钱诱惑的方式,虽比较直白,但在她心中,妈妈还是对她好的。当然,另一方面,作为老师的妈妈对孩子的期望也很高,经常唠叨她花钱太多,在家什么事情都不做;对她学习要求也很严格,从小坚持给她辅导功课,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怎么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因此,孩子是在一种矛盾焦虑的爱中成长的,她对妈妈的爱带着不确定,但又难以割舍。结果,妹妹的到来,彻底引发了她心底的不安,她将所有的愤怒转向妹妹,深信是妹妹把妈妈抢走了,她在家庭中变得孤立无援。祸不单行,她在学校中也适应不良,成绩、人际关系都跌到谷底,她面对着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状况。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母亲是她唯一的依靠,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爸爸几乎处于缺席的状态。“爸爸”这个人,对于她来说是疏远而陌生的。因此,如果父母发生矛盾,她必然会站在妈妈这边。

大约悲伤的家庭都类似,这对夫妻,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为了维持表面的家庭完整,一直将就着生活在一起,争吵更是家常便饭。

因为军人的身份,丈夫很少在家,就在妹妹出生前不久,终于获得转业的机会,可以到当地工作。这本是一家团圆的好事,但他们似乎都没有做好共同生活的准备。夫妻争吵不断,离婚更是常挂在嘴边的言语,一言不合,就能开吵。某一次,在争吵到差点动手的时候,妈妈带着妹妹夺门而出了。注意,是带着妹妹走的。没有告诉任何人,所有通信工具全部关闭,在工作的学校也告了假,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们的当事人是放学回家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她将全家翻遍了寻找无果,附近寻找无果,只能跑去问爸爸,爸爸冷冷地丢过来几个字:“你妈妈走了,不要你了,不会回来了。”这对于家长而言,大约是气话,是一种恶狠狠地攻击对方的方式。但对于还在上初中的孩子,她却可能会信以为真。

她当真了,而且她无法接受,妈妈是带着妹妹离开的,为什么选择妹妹?也是这时候,她开始觉得家里无比冰冷,无法带给自己安全感,于是开始在网上结交外面的朋友,开始“变坏”。

因为她无法面对这样的现状,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即使她内心里对这样的方式并不认同。

一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孩子,现在用“垃圾”来形容自己,她很清楚自己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她如其他人一样厌弃自己。没有未来的孩子,是异类。家人生气的时候会用很“恶毒”的话来说她,从道德的角度彻底否定她,她对此深恶痛绝。她总是气愤地罗列家人的种种不可理喻:穿睡衣下楼遛狗,会被说成丢脸;不上学,会被说不务正业,这辈子就完了;跟父母顶嘴,会被说成不孝……在这个传统的家庭中,她显得格格不入。但她没有想过离开家,也不知道离开家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她用尽方法吸引家人的关注,即使那些关注很多时候会带给她更深的伤害和怀疑。她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从这种自我嫌弃、厌恶的状态当中跳出来。她反复控诉家人是在控制她,她很痛苦,但她似乎又很需要这样的控制,在青春期本应离家的年纪,她恐惧与家人分离。

另一方面,她强烈地需要被人接纳,在家里待不住,只有出去玩,跟朋友一起疯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些微的快乐。一旦在家里安静下来,空虚和抑郁会将她淹没,她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这番话,是在我跟进她很久之后她才半试探地说出来的。她离不开男朋友,但并不是有多喜欢对方,她甚至不觉得自己在谈恋爱,这方面她有着超乎年龄的清醒:我只是想有人来关心我,享受被别人喜欢的感觉,我不考虑未来,也不敢考虑。

后来因为她的状况越来越不受控制,爸爸没办法,只能低头,动用各种关系,将妈妈接回了家。母亲回来后也没有给她任何的解释,她想问,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期。妈妈回来之后,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妈妈给她钱都从不犹豫,随手就给几百,从小她在同学眼中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她也因为大方而收获了班级同学的接纳。但是爸爸回来之后,妈妈就站到了爸爸那边,无论平时父母吵得多么激烈,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都是“一致对外”,共同控制她的花销,教育她目前的状况有多么糟糕。她很愤怒妈妈没有主见,都听爸爸的。在她心中,妈妈再一次背叛了她。

这就是愤怒背后的缘由。她曾经觉得最可靠、最可依赖的妈妈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依靠。在他们的家庭中,爸爸保持着军人的特征,规则至上,说一不二,非常强势,妈妈都是跟着爸爸去做,听爸爸的安排。她感觉到妈妈的不情愿,每次跟爸爸吵完架,也会跟她诉苦,表达自己内心的委屈,但面对丈夫,妈妈说不出来。她不止一次地跟妈妈说:“如果你过得不开心就离婚,自己再去找个更好的。”妈妈总是回答说:“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你不懂。”劝分不成,孩子就想着替妈妈出头,去反抗爸爸,背着妈妈的愤怒和委屈去反抗爸爸。她自告奋勇地帮妈妈做了这件事情,妈妈好像并不领情,依然跟随着爸爸的意思走,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妹妹身上。期待落空,她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她将矛头转向爸爸,跟爸爸几乎是水火不容,爸爸说一句她可以顶十句,甚至在愤怒的时候说:“在我心里,我爸早就死了!”她说不清楚自己对爸爸反感的理由,关系逐渐恶化,她对爸爸直呼其名,不再叫爸爸。接着她又将矛头转向妹妹:“这个家,有她就没有我。”她从来不叫妹妹为“妹妹”,而是称为“那个东西”。

爸妈觉得夫妻关系问题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没有办法解决,这么多年勉强生活在一起,虽谈不上多开心,但至少还能过得下去。但孩子的问题刻不容缓,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小孩身上,孩子所有的问题都会被放大,随时随地会被批评。在家人眼中,孩子现在真的无可救药,他们焦虑异常。这个小孩待在家里就会不断地想往外逃,不断地逃而爸爸妈妈不断地把她抓回来,彼此的信任感就在这种来回过招中越来越低,形成恶性循环,甚至演变成死循环,全家人都卡在其中,动弹不得。

在不断反抗父母的过程中,她彻底变成了一个全身贴满标签的“不良少年”,“你们越要我做什么我就越不做什么。你越要我待在家里面,我就越不待在家里,不让我出去,我就要想方设法地出去。”她觉得在家里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但是没有人关心她心情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而是一上来就一通训斥,说她这个做得不好那个做得不好,她于是就干脆什么都不做,结果家里人就又会说她像个废物,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你到底要怎么样?她无言以对。用她的话说:“我爸妈说我,从来都是不留情面的,他们会用最恶毒的话来说我。”她害怕自己会接受这些恶毒的评价,彻底否定自己,于是拼命反抗,最后矫枉过正,变得与父母水火不容,在斗争中消耗大量心力,对于原本应该投入的事情,应该为自己未来增加筹码的事情,她基本无暇顾及。

我问她:“为何你表面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我不希望父母看到我脆弱的一面,我觉得那样就是我认输了。”顿了顿,接着说:“我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我回她:“那你很吃亏,为了不认输,要承担那么多的误解和否定。”她无奈地笑笑:“因为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后来她说:“如果不出去玩,就觉得在家里非常空虚,时间很难熬,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出去玩的时候,那种短暂的开心可以让我暂时忘记很多东西,什么也不用去想,就觉得生活还是能勉强过下去的。但只要安静下来,我整个人都会非常焦虑,不知所措。”她低着头,眼泪就要滴下来,但终究还是忍回去了。她说:“我其实很想像别人一样去生活,做一个大家看来比较正常的女孩子,也希望遇到一个人能够真正对我好,也应该去挣钱,这样才能养活自己,但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真的像个废人一样。我除了花钱,好像什么都不会,上学也不能坚持,去工作更不可能。”她不断地自我否定,父母更是乐此不疲地否定她,让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斗争还要继续,即使心身俱疲,却依然不能退出战场。

我对她说:“其实你是希望爸爸妈妈可以听到你的声音,能够相信你的能力,尊重你的选择,但这些似乎都很难。”她无奈地叹口气,点点头。进入青春期之后,所有孩子都会有想独立的渴望,期待家人能够给予他们像成年人一般的尊重,只是她的表达太过狂风暴雨,父母完全被吓到了,更不敢放手。另一方面,她不明白的是,独立并不代表“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张扬自我并不代表眼里没有他人。当然,父母的婚姻关系也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夫妻之间无法相互支持,双方对她的情况都束手无策,无法坚持原则,行为方式也异常矛盾:父母一方面在堵她,希望她不要出去,不要去惹是生非,他们反复强调,这是他们最基本的要求,其他都可以不管;但是另一方面又会去帮她善后,帮她还钱,帮她转学,帮她跟学校求情,于是就变成她无论怎么闹,都不需要去承担自己行为的任何后果。他们一方面说她没有责任感,转手却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所以,她还是以一个任性的小孩子的姿态,在争取成年人的权利,这是注定会失败的。而这些失败,会加重她对于父母是否关心自己的怀疑,于是变本加厉地吸引家人的关注。在她的生命中,争吵和愤怒占了大多数,快乐的时候屈指可数,因此她总是会说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

她的爸爸妈妈一直觉得她最大的问题是出去玩,不着家,不听话,被这些表面的问题完全牵制住;而没有发现更深层的危险是她内心缺乏对于生命的快乐体验,对生命的留恋也非常弱。她表面看起来满满的战斗力,宁死不屈的倔强,都是为了掩藏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她却因此陷入恶性循环,越抗争,越不安,越不安,越抗争,不断地自我消耗,也消耗家人,最后两败俱伤。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会真实地表达情感,才会有人心疼,有人同情,有人知道你内心的悲伤。但是这种这么叛逆的小孩,其实她状态变化之前经历的东西是很多的,不管是人际关系、学习成绩还是在学校和家庭中的格格不入,加之家庭中爸爸的回归,妹妹的出生,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应激事件,大部分超出她的应对能力。她挫败、惊慌、不安,但在她倔强的脸上这些通通看不出来,因此误解与失望也就随之而来,所有眼泪都只能在内心里流。大多数孩子都是“表里不一”的,他们内心的复杂程度绝不亚于成人。小孩子不是白纸,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什么都摆在脸上,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特别是青春期的孩子,更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在临床中,我们见过太多在所有人眼中活泼开朗、没心没肺的孩子,深受抑郁症的困扰,“微笑抑郁”这个表述恰如其分地描述了他们的困境。我也见过无数表面乖巧听话,从不反抗的孩子,内心充满着挣扎,在“反抗会内疚,不反抗会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矛盾中挣扎。当然也就不必惊讶,有这么多看似“不良少年”的叛逆孩子,内心其实有许多无法言说的悲伤。他们的内心都同样的脆弱、无助,需要有人去帮助他们,去拉他们一把,但他们却不知道如何伸出手,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去求助。因为家庭成长环境和遗传因素等的影响,每个孩子发展出来的应对方式不一样,很多家庭也从没有特定的机会去相互反馈,去检验彼此的表达方式是否真正使对方准确地接收到信息。这个案例中的孩子,整个家庭的互动方式都是相互指责型的,奶奶指责全家人,父母互相指责,全家人联合起来指责她,上一辈的父母学到的是忍气吞声来应对指责,她不,她要反驳回去,她做不到压抑。但这样的应对方式在家庭中是不允许的,是违背整个家庭的文化的,当然也是不被理解的,甚至要被打压的。

家人的应对方式具有维持甚至加重孩子症状的作用。儿童青少年的症状表现纷繁复杂,很多症状看起来很吓人,有的症状看起来还很令人费解,家长们在面对这样的孩子的时候,最容易被症状牵着走,完全乱了方寸。例如说小孩发脾气,可能有一些家长为了孩子不发脾气,就什么要求都满足他;孩子叛逆,经常出去玩夜不归宿,很多家长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让他出去。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式,是治标不治本的,家长乱了方寸,被弄得精疲力竭,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要知道青少年的症状是非常多、非常复杂的,你堵了这里,症状会从另外一个地方换个模样冒出来:你不让他出去玩,他可以在网上去跟别人交流,甚而想尽办法偷跑出去;你不让他发脾气,你不断去满足他的要求,可能他的脾气会发得更大,因为发脾气有用;你觉得他压力大,给他转学、休学,他可能就形成凡事可以逃避的侥幸心理……这是更像西医的处理方式,但我一直认同孩子的教育、心理问题的解决原则更像中医,需要辨证施治,需要找准病因,需要有良好的治疗关系。不然,越努力,越解决,越糟糕。

以这个案例来说,如果父母能够了解到孩子不愿归家的原因,意识到孩子在家庭中承受的压力,如果孩子能够表达内心的无助和悲伤,双方相互理解,绝不至于让症状愈演愈烈,不断损坏双方的信任关系,形成动弹不得的僵局。

症状只是表面,摸清深层次的内心冲突,重建家庭信任关系,才是问题能够真正解决的关键。症状背后是什么?是不愿暴露出来或者没有办法表达出来的恐惧、自卑,是对父母之爱的渴望,是对父母亲近关系求而不得的愤怒。“坏孩子”的叛逆、不可救药,看似是孩子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家庭关系的问题。家庭关系修复好了,青少年问题大半都能解决。家长不愿从这个角度去看,去处理问题,原因何在?家庭关系修复起来难,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手术,必会伤筋动骨,家长不愿面对那些陈年旧账,为了免除麻烦,还是得过且过的好。孩子便在这个过程中成了“替罪羊”。而“坏孩子”更是天然的目标转移对象,围追堵截,让全家人团结一致共同对抗。

终究,这不是帮孩子,只是家长的自娱自乐,或是作茧自缚。就如我们教孩子时常讲的,“面对,才能解决”,悲伤的“坏孩子”恰巧是对家庭最忠诚的守护者,透过他们的“坏”,看到他们强势外表下的内心,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LXjf5FyVLY1v9tBoxGp6Xj52JGzrWPzrz30cCFdEU2/pMQP/cBr0ODH0Jenhm0B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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