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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15
越保护,越自卑

每一对父母,都希望给孩子最好的:最好的经济条件,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家庭关系,甚至是最好的未来。与此同时,他们希望给孩子提供最大的保护。小时候保护他免挨饿受冻;上学后保护他以免被人欺负;警惕他身边的坏朋友,保护其免受伤害;甚至于,孩子谈恋爱了,父母也要多方考察对方,保护自己的宝贝免受抛弃和愚弄之苦。

这是最伟大的父母之爱,同时也可能是最压抑的束缚。

在这个独生子女越来越多的时代,这样的孩子和父母我时时可见,并非谁人有错,父母的做法只是出于本能的爱,少了些许理性的成分。过度保护之下,是孩子极度脆弱的自信心,以及由此带来的,难以掩盖的自卑。

第一次见这个孩子的时候,我着实碰了大钉子,他耷拉着头,面无表情地走进治疗室,全程瘫在沙发上,一副你想问什么快点问,问完我好去睡觉的样子。不过,他明确表示,自己不抗拒心理治疗,只是不相信心理治疗。我苦笑着坐在那里,硬着头皮继续跟他交流。他用低沉而压抑的声音讲述,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希望了,现在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自杀,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机会,觉得父母很烦很弱智,所以想大家一起死更干净。

他说:“我已经休学两年,现在上不了学,就不可能有前途了,而且长得也不好看,你说,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说完,他忧伤地望着我,眼里满是绝望。他很坦然地说:“两年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家里打游戏,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即使治好了病生活也同样没有出路,只是浪费时间。”听着他满口消极的表达,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想找到一些积极的因素去改变他的绝望,却非常徒劳。我只能安静地听他讲。他说了一个逗乐我的想法:“医院不让我请假回家,所以我要绝食抗议,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我突然明白他的沮丧和虚弱,原来还有其他原因。我郑重其事地跟他说:“在医院绝食可不是个好办法,你不知道吗?”他被我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等着我回答。我慢慢地讲给他听,医院有种种可以让他保持营养、让他吃饭的办法,他不置可否地听着,说话的语气有所缓和。

我突然对他有了更多的信心,他可以听旁人的意见,就代表他那些极端的想法还有转机。他其实很需要与人交谈。他谈起了他的家庭,表示现在父母天天陪着自己,束缚着自己,让自己很烦,当然,直到最后,他也坚持认为,心理治疗对自己意义不会太大,不过,我深感荣幸,他没有拒绝继续治疗。

第二次治疗的时候,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他告诉我其实他很怕跟人交流,第一次跟我说话时很紧张,只是表面强装无所谓,又说那天治疗完回去就乖乖吃饭了,因为怕被插胃管。他出乎我意料地跟我讲了他的秘密。在初一时,他喜欢一个女孩子,很喜欢跟对方说话、聊天,觉得跟对方待在一起时很舒服,纠结思考很久之后决定跟对方表白。但是得到的回应彻底击垮了他,女孩说:“我想专心学习,不想谈恋爱。”他激动地说:“我才不相信她的说法,这就是一个官方的回答,肯定不是真实的意思。”我于是问他:“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呢?”他低着头说:“肯定是嫌弃我,觉得我不够优秀,但又不好明说,就这么委婉地拒绝我。”我问:“你怎么那么肯定,这个女孩说的就不可能是真的吗?”他想都没想,就坚决否认了:“绝对不可能。这种拒绝大家都懂,就是客套话。”我接着问:“所以你坚信自己很差,她不可能对你有任何好感?”他像被刺中了要害,头更低了,说:“嗯,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总觉得自己好丑,而且现在也上不了学,他们很快就要升初中了,而我却沦落到要住院的地步。我觉得这样的自己,活着一点意义和价值都没有。”又绕回了他坚持不懈的自我否定,他列举了几十个自己的缺点,说自己脸长得丑,人也长得不高,最近又长胖了,上不了学,不会说话……而优点,他想都没想就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但是据我所知,他在休学前成绩一直名列班级前茅,而且天生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他还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代表学校去很多城市参加过比赛,在足球方面有一定的天赋。就连打游戏,他也能够用比大家都少的时间,打到更高的水平,甚至休学期间,他还想努力提升技术,去打职业赛。而人际交往方面,他在休学后一直拒绝与同学联系,同学一直希望继续跟他做朋友。但此刻坐在我面前的他,完全看不到这些,他像是戴着滤色的墨镜,只能注意到那些让他不满的斑点。那次表白,就成了他状态的转折点。表白失败后,他的人际交往能力急转直下,渐渐演变成了社交恐惧,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带着嘲笑,在教室里他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女孩后来得知他状态不好,曾尝试跟他解释,也鼓励他,但他屏蔽了所有的信息,把所有的关心都当成是同情,是对他更深的贬低。他的信心,在这时全线崩溃了,拼都拼不起来。他说他以前还挺自信的,目标一直是做最优秀的那个人,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天之骄子,看不上堕落的人,成绩差的人,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当然,我并不相信他以前是真正自信的。

所有这些情绪,逐渐演化成了愤怒,而他的愤怒,大部分是朝向自己的,怨恨自己懦弱,觉得自己生病丢脸,于是觉得结束生命似乎成了一种解脱。另一部分愤怒便转化成了对父母的怨恨和攻击。他觉得父母只会在金钱上无条件满足自己,自己也能在这方面掌控父母,他的原话是:“我的父母看起来很关心我,但那些关心都不是我需要的,我很想跟他们分开。”我于是问:“那你会告诉他们你需要怎样的关心吗?”他摇摇头:“不会,跟他们说不通。我已经不相信他们了。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的。”

这与我的印象大相径庭。

这对父母都非常通情达理,是早期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待人接物总是让人很舒服。在治疗进行大约半年的时间中,孩子的变化都不大,但他们非常配合,每次都准时来,开将近两个小时的车,做一个小时的治疗,再开两个小时的车回家,从不迟到,很少修改时间,是理想的来访者。

在近半年中,他的变化都不甚明显,仍然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无所事事,对现状有很多不满,完全没有动力去改变。他有很多理由拒绝出门:太胖、发型不好看、怕别人问自己为什么不上学……听起来理由充分。妈妈从他不上学后便辞职在家陪伴,他不用分担任何家务,亦不觉得家务与他有任何关系。他的爸爸每次都毫无怨言地开车送他过来,在楼下静静等待他治疗结束,从未抱怨累或者距离远。在那么长的时间中,这对父母从未抱怨过治疗效果不好,从未表达对我治疗进展不大的任何意见,每次见到我总是笑容可掬,前面的治疗拖延了时间,他们也从不生气,反而询问我需不需要休息,要不要先喝水。要知道,在我的经验中,这是很难遇到的体谅。

这个孩子在来找我之前,曾在家中整整待了两年,几乎闭门不出,只偶尔在晚上会出门走走,也局限于在小区楼下转转,不敢去任何人多繁华的地方。他形容自己为“见不得光的鬼”,每天日夜颠倒,昼伏夜也不出,头发养得很长很长,自己也看不下去了,但又非常在意形象,不能忍受自己或者家人随便剪。那时的他非常敏感脆弱,常因为某天起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太丑而哭泣。他不敢出门去理发店剪,无奈,父母只能花高价将理发师请到家里来,专门给他剪。他要的东西,父母都尽量满足,看到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像哄小孩子般哄他出去走走,整整两年他都是这样度过的。在青少年问题方面也算是“见多识广”的我,仍然忍不住惊讶,我问他:“你爸爸妈妈不着急呀?”他说:“他们也着急吧我估计,但是他们很少催我。”因此,当我告诉这对父母,孩子可能要做长程的心理辅导之后,他们没有任何的迟疑,说他们不着急,两年都能等,要急的话早就受不了了。

我佩服他们的耐心。

这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但是这个孩子跟我说,他非名牌的鞋子和衣服不穿,因为喜欢足球,他喜欢穿喜爱的球星代言的鞋子,房间里有一个专门放鞋子的区域,全部都是他珍藏的限量款,加起来价值大约有十万之巨。但他并不觉得父母舍得为他花钱,他曾经因为父母没有给他花五千块充一款游戏,而向我投诉,大骂父母吝啬。他的原话是:“五千块又不是很多钱,而且他们都答应了,后来又说最近手头紧,不给我买了,我能不生气吗?”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他的话中充满孩童的天真和理所当然。他的愤怒,也如此直白和不容置疑:“不想给我买就不应该答应我。”于是我笑着问他:“莫非他们非答应不可?”他立即否认:“怎么可能,不答应我又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我看着他:“真的吗?”他沉思良久:“可能他们怕我发脾气吧,”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很生气,很想发火,我生起气来的样子自己都觉得恐惧,但就是控制不住。我现在只想问他们要钱,只要给我钱,什么都不要管我是最好的。”在他的眼中,父母给他钱便是爱他的表现,他曾不无悲伤地说:“他们不能理解我,我也很难跟他们好好相处,既然如此,我就只要钱好了。买了喜欢的东西我也很开心。”

当然,我们知道这种关系的恶化并非一天形成的,在他面对学校打击的这个过程中,他对父母的失望逐步积累。但是他坚持不愿意跟父母说自己的想法,觉得他们理解不了,也觉得开口跟他们说心里话很奇怪。

他不是富家子弟,却过着富二代的生活,通过各种办法得到钱,但是仍觉得孤单、自卑。

他曾肯定地说:“爸爸肯定不喜欢我,妈妈我不确定。”他一直拒绝做家庭治疗,他强调跟父母坐在一起很奇怪。好在,随着治疗的进展,他会主动要求我跟他的父母沟通,转达他的想法,我乐于去做这件事情,而这对焦虑的父母,也需要知道孩子的真实想法。

这中间发生的一段插曲,让我对于这个孩子,以及他的家人与他的互动方式有了更多的了解。他通过网络,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他说对方会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安慰自己,让自己心里安稳很多。他很坦诚地给我看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他跟我讲述他们相识的经过,是对方看到自己的信息后主动加自己的,这让他很受宠若惊,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善于和异性相处,因此对这个主动的女孩子,他倍加珍惜。但他很快就发现对方比较轻浮,交过很多男朋友,只是深入交流下来,他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点,让自己有交到朋友的感觉。认识一周后,双方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并见了面。他说自己做梦都没想到还会有人喜欢自己,自己还能交到女朋友,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没人会欣赏自己了,他把对方当成一种对他的救赎。对方在他眼中,是女神般的存在,看上他,像是一种从上而下的恩赐。他每天都庆幸着这样的相遇,只要跟女孩在一起,他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不过,随着深入相处,双方的分歧也逐渐明显。对方情绪变化很大,高兴的时候会主动找自己,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生气,说自己烦,对自己态度很多变。而且,女孩毫不掩饰她与其他男孩子的暧昧关系,对于自己交往过的男友直言不讳,似乎那是一件体现其魅力的事情。他开始惶惶不安起来,总感觉很忐忑,有时候生气也会删掉对方的微信,不过,气消了又会加回对方。他说这是自己两年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有她陪着自己就觉得很安心,也很开心,自己可能喜欢对方,也可能只是依赖对方,但是又很怕自己会离不开对方。他说:“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小孩子一样,有人陪就开心,就对生活充满希望,想要改变自己;没人陪就很不知所措,莫名烦躁。”

我看到一个孩子内心的孤独。他渴望有人陪伴,为此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我曾见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让我对孩子渴望陪伴的需求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这个女孩逢人便说自己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名字叫“小雪”,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对方会在她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跟自己聊天,鼓励自己面对困难。进而,她跟我详细描述“小雪”的长相:圆圆的脸,长得很可爱,喜欢穿裙子,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喜欢跟“小雪”出去玩,两个人从来不吵架,总是有说有笑的,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闺密。然而,她的家人却告诉我们,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朋友,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她的朋友,她在学校都是独来独往的。如此诡异,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她倒是很坦然:“我的朋友是住在我的脑子里的。”她眼中的“小雪”是完美的,随时随地都陪在自己身边,跟自己聊天,小雪很专一,绝不会离开自己。她不愿意吃药,担心吃药会赶走小雪,剩下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如何生活。她对小雪非常信任,彼此之间没有秘密,她对小雪非常依赖,一时听不到她的声音就会心生不安。现实生活中没有人能替代小雪。她最理想的生活就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跟小雪在一起生活,不被人打扰。她不敢也不愿意跟外界接触。

她现实中的人际关系是另一番模样,因为性格内向,较少主动与他人接触,同学跟她都比较疏远。“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我,觉得我很奇怪。”她神情忧伤地说。一谈到小雪,便又是另一种表情,脸上都是幸福的笑,一脸满足,用轻快的语气说:“我更像小雪的姐姐,小雪经常会闹脾气,不开心,我就要哄她,但我从来不会生气,我很愿意去哄她。”我问她:“小雪跟你现实中的同学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她想了想,脸上都是单纯的笑:“小雪随时都在,永远不会离开,身边其他的朋友做不到。”是的,这个“朋友”只要她愿意,便会永远陪着她,赶都赶不走。接着,她又说:“我在学校宿舍跟舍友也是像妈妈一样跟她们相处,事无巨细地照顾她们,管着她们,她们就会嫌我烦,疏远我。”我很好奇,问她:“她们都比你小吗?怎么你要当她们的‘妈妈’?”“不是啊,我们一样大,我就是觉得她们太幼稚,忍不住去照顾她们。”付出不被理解,甚至还让同学疏远自己,她着实想不通。

我很少见到把幻想中的人物描绘得如此生动,又对幻象如此依赖的孩子。我曾问她:“你不怕吗?不怕自己病得越来越重吗?”她很肯定地回答:“不会,我现在过得很开心,小雪出现之前我很痛苦,现在每天都很开心。”她用自己的办法完成了自救。她也说:“我有时候也分不清楚小雪和我是不是一个人,但我喜欢现在这样,总比我一个人孤独好。”

孤独,伴随着她的整个成长过程。

她的父母在农场工作,每天工作时间很长,从上幼儿园开始她就被送去住校,周末也不回家,是在亲戚家寄住,父母一个月才回家一次,除了给自己钱很少有其他交流。父母没有时间,也不觉得需要去学校看她,在家的时候,父母也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弟弟身上,弟弟会跟爸妈告状说自己欺负他,父母不问青红皂白,就会将自己打一顿。她不止一次跟妈妈说明真相,妈妈从不相信她的解释。

现在爸妈把她接到了身边,但平时工作很辛苦,回到家大部分时间都各自玩手机放松,很少关注她。她有一段时间心脏出现问题,爸妈也没发现,现在心理上出了问题,也是自己告诉爸妈,爸妈才带自己来看病的。“我的情况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也很难跟他们亲近。”她仍然笑着,淡淡地说。妈妈说:“我也不知道如何跟孩子相处,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这个母亲,虽然在身份上成了母亲,但内心却完全没有作为母亲的心理转变。这对母女,看起来像是母女,却彼此陌生,相处别扭。我于是想,与其说“小雪”是她的朋友,不如说更像小时候的“她”,她尽心尽力地照顾“小雪”,“小雪”发自内心地依赖她,她在自己的内心中完成了对过往缺失的弥补。

只是,我们故事中的这个男孩,我总是疑惑,他的爸妈从小到大陪在他身边,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恨不能保护他免受所有挫折。他的孤独又是因何而来呢?

让我意外的是,面对他交女朋友这件事,他一向耐心冷静的父母突然频频出手干预了。他们首先是做儿子的思想工作,为其分析对方的种种不好,这时的他哪里听得进去,对父母的反感加重,只要父母一提到那个女孩,他便立刻要他们滚出自己的房间,完全不留余地,妈妈便审时度势,挑选其心情较好的时候委婉地劝解。而这个孩子的爸爸,拥有所有“直男”的粗暴直接,有一天,爸爸滔滔不绝地大谈女孩的种种不好,将对方的人品贬低得一文不值,之后他竟然动手打了爸爸。爸爸还手,双方扭打起来,家人好不容易才找邻居拉开双方。不过,据他后来说,自己其实没受什么伤,爸爸的脖子倒是伤得一个星期都动不了,还去拍了片,可见,父子之间,是有“真打”和“假打”之分的。

到底对父亲的愤怒是怎么来的呢?他想了很久,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开口跟我说:“我没办法上学那段时间,也不敢出门,看不到人生希望,心里很痛苦。有一次爸爸开车带我出去,我忍不住跟爸爸说自己想死。”停了一下,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爸爸很生气地说:‘你想死就去死!’说完后爸爸便沉默不再说话。”我理解他当时的绝望和所受的打击,也理解爸爸在听到唯一的儿子这样说之后的心痛和不解,只是,他们都没有将这些背后的情绪表达出来,呈现给对方的只有愤怒。他原本最信任,最爱护他的父亲,竟然叫自己去死,这加重了他的心灰意懒和绝望,从此就跟父母疏远了。那次跟爸爸打架,与其说是为女朋友打抱不平,不如说是借机发泄自己内心的愤怒。

父母跟他的物理距离很近,心理距离却很远,为怕他受伤害而干预他与女友的交往,却也表明了不相信他自己处理问题的能力。在他绝望的时候,父母更加焦虑绝望,无法给予他积极的鼓励和支持。他希望有人理解,希望有人能相信他的能力,能从内心层面陪伴他。

让我意外的是,不久之后,他再次回来找我的时候,告诉我:“我已经跟那个女孩子分手了。”惊讶之余,我多少有些遗憾,我想,如果他能在这个过程中去学习如何处理与异性的关系,学着相信自己应对问题的能力,那将是一次难得的成长机会。他说:“我觉得她早晚都会不要我的,我害怕受伤害。”显然,父母以保护他的角度对他进行的教导,起了作用,他原本就忐忑的内心更加不安起来。为了应对这样的焦虑,他再次选择逃避。爸妈很开心,终于安下心来,松了一大口气。

现在,这个孩子也如父母般乖巧、配合,每次都准时前来,有问必答。当然,我能感觉到他是信任我的,愿意把心里话跟我说。我曾问他:“你来做心理辅导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呢?想有什么改变呢?”他说:“我就是想找个人陪我聊聊天,我觉得跟你聊天挺好的。”我又问:“来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他答:“来到你告诉我,不用再来了为止。”这是一个完全超乎我想象的答案,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于一个孩子竟然能有这样的权威,我自诩咨询风格一直都是轻松、灵活的,不少孩子能在我这里表达他们的诉求,但是我没想到,这个孩子却坦承,他会完全按照我的“指示”行动。我问他:“你不觉得这个是可以跟我商量,我们可以共同决定的吗?”“没想过,”停了一下,他补充说,“因为我信任你,我愿意听你的。”我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完全了解眼前这个孩子,他其实一直尽可能地用“听话”来维持着与我的关系。在他看来,信任一个人,就应该完全听对方的。当然,这也表示,信任一个人,就可以让对方代替自己做决定。

这便是他与父母之间的模式。父母保护他,不信任他的能力,他顺从父母,渐渐也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害怕自己做决定和选择。由此,恶性循环,他愈加离不开父母,也愈加自卑。

他们是一家子好人,每个人就人品而言,都无可挑剔,父母几十年如一日地践行着为他人着想、做个好人的规则,而他,表面叛逆,实则也小心翼翼地与人相处着。

我不愿他再重复与家人之间这样的相处模式,因为,我再三向他澄清他在做心理治疗这件事情上的绝对话语权,鼓励他随时可以跟我表达他的想法,我绝不会因此对他有任何看法。同时,我也相信他对自己状态的评估。后来,他自己提出来拉长治疗的频率,改为隔一周一次,并且自己想办法用恰当的言语去说服父母,让父母相信他对自己的判断。我知道这个过程的不易,因为对他焦虑的父母而言,每周见医生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和寄托,是他们自我安慰时一个有效的砝码,而他现在提出要更改,是不是不配合了?阻抗了?种种疑问,需要他去澄清,我也鼓励他以实际行动增强父母对他的信心。

但我其实没有想到,这次谈话对他的作用。对我而言,这只是正常治疗节点中的必要讨论,我并未期待有多大的收获。没想到,它却成了一个彩蛋。

鬼使神差地,那个他提出分手,并且删除了联系方式的女孩子,竟通过各种关系,又找回了他,并且表达对他的欣赏和喜欢。我知道,这是他内心期待已久的事情,他甚至不敢相信,竟会有人这么牵挂他。我跟他开玩笑说:“看来这个女孩子注定是要来帮助你成长的,逃也逃不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父母再次如临大敌一般,百般请求我做他的工作,让他断了跟对方的联系。我尽可能让他的父母理解,他早晚要独自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们需要做的是帮他分析,让他学会去处理,而不是帮他做决定,让他回避一切危险。勉强地,父母答应观察一下,先不干预。

没有了父母的围追堵截,他跟对方见过几次面之后,便觉得没意思起来,平时在微信上聊天,他也说:“她就是像说流水账一样,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她每天发生的事情,我们没什么共同话题,聊天也没什么意思。”之前山盟海誓、担惊受怕的感情,突然就变得鸡肋起来,渐渐淡下去。最后,没有特别的仪式,双方就默契地互不联系,渐行渐远了。

他好奇地说:“我以为我爸妈一定会阻止我,我觉得他们肯定是知道的,没想到他们什么都没说。”我答:“他们应该是相信你能自己处理吧。”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摆弄手中的笔。

这之后有一系列积极的变化发生,他初中时表白的女生再次联系他,他并未像之前一样敷衍对方,而是静下心来认真地跟对方聊。谈到各自的近况,他也不掩藏自己准备上中专的事,对方表达一直以来对他的欣赏和认可,觉得他即使读中专,将来一定也是优秀的,鼓励他坚持学习。

他再来见我的时候,带着腼腆的微笑,说现在已经开始补习,虽然觉得有点难,但是自己并不像之前那么急躁,可以静下心来记单词,希望可以补完初中的课程,让自己 9 月份上中专的时候更加自信。当然,他仍对自己的状态不满意,但在人群中不再如之前一般焦虑,可以坦然地去想去的地方,觉得自己胖,就坚持运动减肥。他还总是对发型不满意,每次谈话,总要整理不下十次发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纠结换发型,会因有人说自己帅而高兴很久,因为别人的一句“最近长胖了”而难过好几天。不过,他对自己的评价更客观,状态也更积极。

他不再总是向父母要钱,而且鼓励母亲去工作,父母最欣喜的是,他会表达自己的诉求,不再用发脾气的方式,而是用实际行动去说服父母。钱不再成为他心理上最主要的支撑,他开始有点看不上全身上下名牌的同龄人,觉得他们肤浅。

我甚至说不清楚,他究竟是因何逐步转变的,事实上,他真的不断在成长。跟这个孩子工作,我总有种看着婴幼儿蹒跚学步的感觉。他从不敢自己站起来,到相信自己能独自站立;从不敢往前迈步,一定要扶着父母的手,父母告诉他前面有危险他便远远躲开,到能够尝试自己稍走几步;最后,他终于能够昂首挺胸,自己抬起头自信地往前走。

他未来的路还很长,保护他不受伤害很重要,但是,放手,相信他能独自行走,仅仅在旁默默陪伴更重要。

微笑着,告诉他:你可以! JhA861a9H7RnsT2Y7cDIPfgheS0nfN+rjlAX2rbMUCZz+O7alER0Yk2SSnK53+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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