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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14
希望生病

谁会希望生病呢?

傻瓜吗?

非也。这群孩子可不傻,非但不傻,还几乎都是或者至少曾经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他们的“病”也奇怪,不痛不痒,所有的身体检查都是健康正常的,然而,他们的痛苦又是那样的真实,症状也是那么明显,家人焦虑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为用身体来为内心“说话”。这些病,都极有“个性”,而且能帮助孩子们表达无法言说的内心感受,得到一直求而不得的“理想生活”。

在不同年龄的孩子中,这种通过“生病”来表达内心需要的情况都普遍存在,甚至逐渐变成了一种长在他们身上的“寄生物”,摆脱不了,使他们陷入“病人”角色,无法自拔。

我们通过不同年龄阶段的三个案例,来看看这个过程。

第一个是一个小女孩,才十岁,是因为持续一年不明原因的头晕、发作性呼吸急促,来找到我的。

第一次治疗,进入沙盘室,她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表现出明显的兴奋,但我看到她看沙具时眼中的光彩。于是我告诉她:“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挑你喜欢的。”她端正地坐着,看起来有点僵硬,说:“不用了,我也不太感兴趣。”只是眼睛还是瞟着架子上的沙具,我于是再次发出邀请。她还是坐着没动,跟我解释说:“这些应该很贵吧?还是不用了。”我又详细解释了一下这些都不贵,都可以玩的。她仍没有动,再次跟我说明她的想法:“我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只做需要做的事情。”一个十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只做需要做的事情”,莫名地,我内心有些悲凉,对她生出怜惜来。

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个十岁的孩子一直坐得端端正正的,偌大的沙发椅子,她只坐在前端,恭恭敬敬的,随时准备聆听训诫的样子。她很镇定地跟我描述自己第一次发病的经过:自己本来好端端地在写作业,弟弟突然一只鞋子飞过来,打了自己,她心里很气愤,不过没有发作,只是低头不说话,后来慢慢就感觉呼吸加快、加深,喘不过气来,而且头非常晕,像哮喘发作一般气促起来。我于是问她:“那你家人这时候怎么做的呢?”她便答:“他们都围着我,叫我放松,但是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能听到他们说话吗?”她认真想了想说:“能听到说话声,但感觉很遥远,听不清。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无奈,家里的爷爷奶奶立马将父母叫来,将她送到医院,又是做全身检查,又是打吊针,又是吸氧,两天之后情况才慢慢好转,出院回家。这两天家人非常紧张,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对她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地好,好吃的好玩的,有求必应。当然,这也是我们通常对待生病孩子的关爱态度。家人看她慢慢好起来了,就送她回学校上学,但她只在学校待了半天就待不下去了,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一般。家人只能将她接回家,但是她在家里也是一看见书本就头晕,气促的情况每 2—3 天就会发作,家人无法,只好让她一直在家待着,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去上学。

她对很多事情都描述得很清楚,一边讲一边像大人一样捋一下额前的刘海,接着抬头挺胸看着我继续说。她大部分时间都语气平静地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带明显的情绪,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而不是在分享自己的经历。我惊讶于她超乎年龄的淡定。

只有谈到弟弟时她才会恢复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般,情绪激动,带着愠怒,说话的声音也提高几度。完全不需要我提问,她就自顾自地说起来,说弟弟多调皮,经常无缘无故地打别人,自己跟他玩的时候他也会打自己,所以自己跟朋友出去玩的时候,都不想带弟弟,不然会得罪同学。外公外婆比较偏心弟弟,所以经常数落她:“就知道自己出去玩,对外人比对自己弟弟还好!”她心里觉得委屈,不过从不反驳。“为什么不反驳呢?”她答:“反驳了也没用,他们又会说我不懂事,没有个做姐姐的样子。”接着,又想起很多对弟弟的不满来。

自己跟弟弟发生矛盾,明明是弟弟先动手打自己,外公外婆没看到,自己还手的时候弟弟就假哭,外公外婆就过来了,不由分说地骂自己:“你做姐姐的怎么不让着弟弟?整天把弟弟弄得哭天喊地的!”弟弟就在一旁哭得更大声了,有时候,自己还会因此挨打。不过她说的时候,看不出委屈和难过,只稍稍有点愤怒。我便问她:“你会跟外公外婆解释吗?”她愤怒更强烈了:“我一反驳,他们就会说我犟,顶嘴,不承认错误。”确实是很典型的老人家的教育方式。她又补充说:“弟弟这么调皮,老师也经常向家里反映,爷爷奶奶却很少教育弟弟,最多稍稍说一下。”我问:“说什么呢?”她回答:“说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这还没完,过了一会,她又想起一些事,又跟我说起来:“弟弟很坏的,经常作业也不做,还要我帮他做,只知道打游戏、看电视。”我说:“你还要帮弟弟做作业吗?”她无奈地说:“他让我帮他做作业时就会说很多好话,而且我不做的话,外公外婆又会说我不教他。”我听出她的委屈和愤怒来,就问:“你家里人知道你的想法吗?”不出意料,她摇摇头。家人一无所知,在家人眼中,她是特别懂事,让人特别省心的孩子,做得跟家人期望中的一样,“要懂事,要乖,要让着弟弟”。

在家人看来,她对弟弟非常好,跟弟弟关系很好,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玩,有说有笑的,弟弟很喜欢跟着姐姐。他们有很多的例子来证明自己的观察,比如说,有人在学校给了姐姐一包零食,她一点都不会吃,原封不动地带回家,给弟弟吃。平时家里人要弟弟干家务,她都帮弟弟说话:“他还小,我来干吧。”她生病之后,弟弟就被外公外婆带回了老家,而她留在这边,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于是,她会经常主动跟弟弟打电话,不过,弟弟大部分是不接的。

家人很鼓励她这样的“小大人”的作风,比如:因为父母开工厂,旺季的时候需要两个孩子帮忙打包,她一天站五六个小时,勤勤恳恳地认真干活,不管父母在不在,都绝不偷懒。弟弟却是另外一个样子,到干活的时间,就躺在一堆包装袋上睡觉、玩游戏,爸爸妈妈看见了,便会说:“你看你姐姐多勤快,你这么懒。”说归说,弟弟依旧躺着,一动不动。

生病之后,风水开始轮流转了。弟弟在她生病之后就被送回了老家,由爷爷奶奶带着在老家上学。父母原本是开工厂的,全年无休,赶货的时候要加班到深夜,两个孩子基本都是外公外婆来教育。老人家经常跟父母汇报两个孩子的表现,多以告状为多,于是,父母一般都是回来打骂教育一番。现在,爸爸妈妈,特别是妈妈,几乎天天陪着她,主要的工作就是带她到各地看病,老家、北京、上海都去过,甚至各种偏方也都尝试过,她都非常配合,认真按照医生说的去做。妈妈对待病中的她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因为她吃饭少,也会千方百计想办法哄她吃饭,妈妈有时候会抱怨:“她生病之后好像变幼稚了、任性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每次跟妈妈一起出现,都开心幸福,靠在妈妈身上,撒着娇。

曾经有医院怀疑她是癫痫发作,医生便郑重地告诉她,要忌口,很多东西不能吃,她严格遵守。她说:“我现在只能吃油和盐,不能吃其他调料,不然就会头晕。”而且这个正处于身体发育期的女孩,每顿饭吃得也很少,说很少觉得饿,也没有特别喜欢吃的菜,吃饭对她而言是完成任务。同时,因为总是会不定时地头晕,担心在外面发作晕倒,她现在几乎不出门,只是偶尔跟着爷爷奶奶外出买菜,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看电视,仿佛过着老人家的退休生活。

她说:“生病之后,我看到外婆因为担心着急,都哭了。”我问:“以前没看到过吗?”她摇摇头:“至少因为我的事情是没有的。”她也不无失落地说:“现在弟弟不在又觉得很无聊,没人陪自己玩。以前他总是跟我抢遥控、抢电视,我觉得他很烦,现在没人抢了,自己一个人看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她依然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她的头晕总是不时发作。她原本没有满足的愿望,通过生病完全得到了满足,她也真正体验到做孩子的快乐,并乐此不疲。

第二个孩子更特别,她每到考试之前就犯病,平时吃喝玩笑,都好好的,这病来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一次犯病是在小升初考试前。考前一周她突然发起高烧来,退烧后逐渐出现表情变呆的情况,回到学校后,跟同学相处时反应迟钝甚至没有反应。她总是显得意识不清,昏昏沉沉,当然,也就听不了课,做不了题目,同学老师都觉得奇怪、无法理解,劝她回家休养。回家后,情况更糟,她基本不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叫也叫不醒,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在床上昏睡,严重的时候连洗澡、换衣服都要家人帮忙。结果小升初的考试她也没考,直接排位进了初中。这之后就更奇怪了,虽然上了初中,但每到考试时她都会准时犯病,上了两年初中,只参加了一两次考试,老师非常无奈,只是摇头叹息。

后来,她在学校跟同学越来越难以相处,因为体型稍胖,经常被同学说“肥婆”,在跟唯一的好朋友闹翻之后,她以“老师讲课太慢,还不如在家自习”为由,直接改成在家学习。老师因为她的病也对她特别宽容,基本不管她的考勤,对她回校与否也很少关注。她便果真在家学习起来,甚至比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学学得都要好。不过,她大部分考试仍然是不去的,每到考试之前也必然犯病,整个人迷迷糊糊,昏睡不醒,眼神呆滞,仿佛灵魂被人抽走了一般。

她来见我的第一句话也特别有意思:“我不觉得我考试有压力,我觉得自己学得挺好的。”我看着她,微笑着说:“我没有说你学得不好啊。”接着,她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家人对她如何好,如何宠溺她,强调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要不到的。她又补充说:“即使当时不愿意给我,我撒一下娇,发一下脾气,还是能得到的。”她又举例子:“特别是妈妈,真的是把我当宝贝一般,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自己吹过头发,都是妈妈帮我吹,我到现在都还不会吹头发。”我望着眼前这个初二的学生,心想:原来她还不会吹头发。接着我又继续听她讲下去。她又证明给我听,家里另一个人也对她很好:“姐姐小时候觉得家人偏心,偶尔会欺负我,但是现在她长大了,懂事了,现在也很宠我。”是的,她有一个大她十岁的姐姐,跟父母一起,履行着对她的教育责任。

我满心疑问,很少有孩子来到我这里跟我讲她家人对她如何好的,更多的是倒苦水,或者直接表达希望我去教育他们的父母一番。在孩子的观念里,心理医生是可以作为帮手的。她完全不同,跟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讲许多家人的好,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说起学校来,她却完全是另一种口气,异常愤怒。因为长得较胖,好几个调皮的男孩子都叫她“肥婆”“胖子”,几乎忘了她的名字。想了想,她又说:“平时他们找我就是为了抄作业,让我买东西给他们吃,他们都很现实。”接着说:“我们班都没几个人是想学习的,教室里整天闹哄哄的,我想学都学不进去。”想了想,又说:“老师也不怎么管我们,上完课就走,我趴着睡觉,一上午都不听讲,老师也不管。”接着,她补充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我隔一段时间会回一下学校,但是老师、同学好像没看到我一样,也不问候我一声,老师也当我不存在一般,照样讲她的课,我回不回班级,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分析的理由是:可能老师觉得我的成绩一般,不想管我了,只要我不给她添麻烦就算了。我问:“老师不是怕管你吗?”她很惊讶,立刻否认:“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怕我?”

她希望老师、同学是重视她、在意她的,只是,当他们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又不知如何去面对这样的在意。

初一时,语文老师是班主任,脾气很大,经常骂大家,但对她很看好,就让她当了课代表,需要记不认真完成作业的同学的名字。她老老实实地记了,交上去,这些同学少不得挨一顿臭骂,同学就埋怨她:“老师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她让你去死你也去死吗?”她心里很委屈,不过也不会当着同学的面说,在同学面前她都是和和气气的,不说半点重话,也从不发脾气,都压在心里。加上长得胖,经常有同学取笑她,她不知道怎么应对,减肥又减不下来。某一次因为犯病隔了一段时间再回学校,她发现同学们好像突然没有了说她的兴致。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应对方法,并且屡试不爽。

来治疗了两三次之后,她认为自己完全好了,便中断了治疗。

在中断治疗约半年后,她的母亲再次联系我,反复劝说才将来访者带过来。不过她一坐下来便话不停口,基本不需要我问问题就自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她不观察我的表情,一直低着头玩沙子,说自己想到的话题。她说得最多的是自己这一年都没怎么去学校,每周最多去一两天,但是成绩出来在班上都是中上水平,同学都很佩服她,但自己并不满意,觉得自己的水平不只是这样,希望考得更好。她还跟我描述她在病中的状态,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每到考试她就会发病,现今只有一次月考去参加过,当时也是发病,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教室,怎么做完的考试题目,但是成绩出来还不错。因此她觉得自己有天分,学东西比别人快,但就是懒,不想做练习题,看一下书觉得懂了,就算了,很少做作业,但老师也不管她。言下之意,如果她认真学,成绩一定不得了。

有时候,她会突然带着失落的语气说:“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是不怎么学习的,特别是男同学,比女生的成绩差很多,但他们除了学习不好,其他方面都很厉害,比如很会搞气氛,组织活动,打篮球也很厉害。而自己除了成绩好一点没有其他的优势了。”所以,学习成绩,于她而言,是全部的自尊和信心的来源。

接着,她又补充道:“但是我真的不觉得考试有压力呀。我很喜欢考试的。”我心想:你当然感受不到压力了,你的身体帮你表达了,简单直接,不用经过大脑神经去体验,因此没有焦虑和痛苦。而且,身体还直接瘫倒,以至于“无法自理”,都无法自理了,当然就无法考试了。不去考,就不会考差,就不会失败,就能不断告诉自己:“我如果认真做,成绩一定吓死所有人。”当然,我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我明白这样的防御对于她的意义,她不想去面对,她用生病这个壳把自己包裹起来,是迫不得已,也是沉迷而无法自拔。

有人可以一病病十年吗?全身不痛不痒,身体健康地病十年?还真有。下面这个女孩子就用生病这个“防御”获得关心和照顾,一用就是十年。

这个女孩子来见我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了。她十四岁时一个人回老家上初中,一直以来生活在城市的她回到老家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后来跟舍友发生了较大冲突。之后她便一直情绪不稳,容易惊慌,某一天临睡前突然非常紧张、大叫大喊,随即晕倒约数十秒后自己才醒转过来。家人连夜驱车赶来,将她带到医院,随后帮她办了休学。自此之后近十年的时间中,她都一直在吃药,没有再回校上学。她也曾尝试外出工作,不过好几次都因为与同事或者老板发生冲突,做不到一周便辞职。十年的时间,她都待在家里,与家人矛盾大,任性,喜家人迁就。曾经因为跟家人争吵而离家出走,第二天自己回来,刚进家门就突然晕倒,约数分钟后自行醒来,说自己不愿意吃东西,又说下肢没有知觉,不能走路,坐着轮椅被送入医院。

她很乐于见医生,每次治疗都非常积极。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这个 20 多岁的女孩子,主动要求摆沙盘,这却是非常少见的——成年人喜欢沙盘的很少。她花了很多时间精心挑选,选择不同的人物沙具代表家里的其他成员。这是一个大家庭,尽管全部子女都已成年,但全都住在一起。她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都在自己做生意。她选择能体现每个成员特征的沙具,边选边跟我解释。最后,她选了一块很小的石头放在旁边,看了我一眼,说:“这是我。”我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只是带着惊讶望着她,她略带悲伤地说:“我在家里是非常渺小的,可有可无。”她说自己跟家里人在一起,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有在家中存在的价值,有自己的工作,能挣钱贴补家用。只有自己又生病,又不能工作,又不知道怎么聊天,在家里自己就是多余的。

转念一想,她就突然说起对家人忽略自己的强烈不满,认为自己有能力工作,也有能力帮姐姐弟弟分担工作,是家人不相信自己,但又马上改口说错误都在自己身上,自己确实很懒散,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比如说吃药,一定要家人帮自己分好,自己吃就会吃错。又比如没人叫自己起床,自己就不知道睡到几点,可能一天都不吃饭。有一次姐姐让她帮忙算个简单的账她也算错了。她对自己的检讨总是很深刻。

每一次过来,她都首先把上次摆的代表家人的沙具找出来,再把代表自己的石头找出来。有几次我尝试鼓励她:“你要把自己换成跟他们一样的人物沙具吗?”她立即拒绝,说:“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接着她又马上替家人解释:“他们都很忙,不是故意忽略我的。”她总是很矛盾,小心翼翼地求着关注,不敢有愤怒、抱怨。

她从小就热爱学习,但小升初发挥失常,没有考上重点初中,所以选择回老家上学,在初中一年级第一次发病。家里非常重男轻女,父母在自己小的时候生意做得很大,总是很忙,有时间也更多是陪两个弟弟,平时对自己关心很少,跟自己说话一般是这样:“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来来来,我来。”还有:“房间乱成这样也不收拾一下,亏你还是女孩子!”被挑剔成了她每天的功课。当然,父母也会跟亲戚朋友炫耀一下她的成绩,但她很清楚,那不是关心。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生病。生病的时候父母对自己最关心。印象最深刻的是自己初中在老家上学,有一次不舒服,实在忍不住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家人放下电话,大半夜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赶回家看自己,嘘寒问暖,紧张得要命。她说:“我至今都记得父母看到我身体不好时那种担忧和怜爱的表情,好感动。”我问:“那平时呢,平时他们是什么表情?”她因陷入回忆而陶醉的眼神黯淡下来,停了一会才说:“平时只有嫌弃,恨不得从来没生过我。”

确实,她的母亲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

她有一次将所有的星星及水晶石都倒在沙盘中,又挑了一栋别墅模样的房子,摆在装饰好的地方,旁边有一辆豪车,她说这就是她理想的世界,希望跟所有家人一起住在这里,并且能跟家里人和睦相处。关于车她有特别的说明:她不会开车,家人不放心她去学,但两个弟弟都会,这样就可以带她和一家人一起出去玩。后来我才知道,当天是她的生日,家里人一起来给她过生日,她非常高兴,觉得家里人对她还是重视的,还是记挂着她的。

后一次,因为手机的问题,她跟妈妈吵了起来。她愤愤地说:“他们就是不信任我!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什么都要管!”接着,她在整块的沙盘里,只摆一棵草,凄凉地说:“这就是我。”我问:“你家里人呢?你不是要跟他们一起生活吗?”她带着哭腔说:“家人都不见了,只剩我自己孤单地生活。”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自我贬低起来:不能工作,在家中地位卑微,对家人没有意义,自己死了家人也不会在意。我将她从这种情绪沉溺中拉回来:“几天前他们还开好几个小时的车,专门过来给你过生日,当时你不是很开心地跟我说他们对你很好吗?”她低着头,不说话,不否定,也不接受。她对家人的感受总是在两极间摇摆,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家人看到自己,关心自己。一点小小的信号,便会让她陷入无尽的自我否定中。

这是一个彼此分不开,却情感交流异常少的家庭。全家人的生活作息基本都是日夜颠倒的,家人基本不会在同一时间吃饭,都是在想起床的时候起床,接着做自己的事情,平时交流也较少。她希望家人能够更多相处,更加和睦。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我早早起来做了一家人的早餐,结果叫他们都叫不起来,后来大家起来了,什么都没说,就若无其事地吃起来。”此后,她再也没有早起过,也不愿再给家人做饭。

她说:“我病了十年,一直像行尸走肉一样生活,但我吃不了苦,也工作不了,只能依赖父母。”我试探着问她:“如果某一天你的父母不在了怎么办呢?”她马上转移话题,装作没听见。我理解她的回避,大约这个问题也是她自己所恐惧的,只是现在,她还不愿意去想。她躲在“病”的躯壳里,无论外界发生什么,大家怎么敲门,她都充耳不闻。

她好几次满脸带着光地跟我讲起生病之前的自己:当时成绩很好,又是班花,同学老师都很喜欢自己,也有男孩子暗恋自己。她带着骄傲说:“我从小就很聪明,成绩也好,别人要花很多时间学的东西,我很快就能学会。”那时候她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大家都认识她,她每天都盼着去上学,家里人也都夸她乖、懂事。我看着现在因为长期吃药,加之较少出门,几乎不运动而发胖明显的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平常的精神状态,真如她说的如行尸走肉一般,看不到一丝生气。我轻声问她:“你怀念那时候的自己吗?”她倒很想得开:“没什么好怀念的,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过,她仍然不时地谈起,仿佛是要证明自己也曾优秀地存在过,生机盎然地活过。

对于自己的未来,她非常消极。这个青年女孩,说她对婚姻不抱期待,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喜欢自己。她说:“我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因为自己曾经一个人出去,突然发病,眼前发晕,摔伤了腿,从此以后家里人都不敢再让她单独出门。

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只有我生病的时候家人才会看到我,重视我,我好的时候在家里都是透明的,所有人都当我不存在。”我平静地说:“所以你的病不能好,对吗?”她呆呆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写在后面的话:

很长时间里,我总是不理解这些孩子,我也经常问他们,“打针吃药不难受吗?”“不担心自己的病好不了吗?”他们总是回答得很干脆,“还好”。什么时候会难受,当家人观察出他们这个病的“特殊性”“目的性”的时候,紧接着“装病”“逃避”“矫情”……种种指责扑面而来,他们会无比失望和委屈。只是,大部分的家长无法百分之百确认孩子的“心病”究竟是不是装的,因此,无论如何,都会比孩子没病时加倍小心些,关心些,所以孩子还是“获益”的。

需要通过生病来获得关心和关注,说起来很悲哀,但这跟我们的传统观念有关,直到现在二十一世纪了,我们仍然觉得只有身体不舒服,请假、休息、脆弱都是可以理解的。就像网上有人打的一个比方:一个运动员在长跑的时候腿摔断了,无法坚持继续奔跑,没有人会责备他不坚强,不坚持。但如果他本身身体好好的,只是因为心理压力过大,承受不了而弃赛,那估计口水会把他淹死。“懦夫”“临阵脱逃”“矫情”……人们总是很善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绑架他人,这种道德绑架,就像无形的剑,杀人不见血。同样的,如果一对父母异常忙碌,孩子直接跟父母说,“多关心我”“多关注我”“多陪陪我”,大约也会被贴上“不懂事”“娇气”“矫情”的标签,极大的可能是不能如愿的。

必须穿上一件“马甲”,来表达内心的需要,才会被人接受,名正言顺地享受关心和照顾。就像《红楼梦》中描写的那样,规矩众多的大家族里,有了心里不平的事是无法正常表达的,比如贾珍之妻得知丈夫和自己的儿媳妇有染,她什么也没说,也不敢说,就“心疼病犯了”,从此卧床不起,诸事无法料理,不用出席重要场合,不用到婆婆面前立规矩,即使家里乱成一锅粥,她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着,没人敢有半句责备。可要是她直接表达自己心里接受不了,委屈、愤怒,什么都不管了,那上上下下的族人,大概会把“不孝”“不识大体”“做作”的帽子都扣给她。

中国人含蓄,不善于直接表达情绪和感受,也不太接受感受的表达,觉得那样“矫情”,殊不知,很多情绪、需要,都要用嘴巴表达出来,在得到满足和关注之后,才能真正消除,压抑只会适得其反。

心理需要,跟身体需要一样,同样应该被尊重和照顾。 0ao0FtSMRrWenEY+ADuWiZ3e0btvspuP19mldXkX87pOrClgT7Mo635oa5seOQk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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