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芸来到俱乐部的时候,就看见木地板上放着一块白色的毯子,毯子上面放着一堆石头。先来的人,都静静地坐着,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猜测石头的用途。
她坐下来之后,认真地看了一下那些石头,发现这些石头形状颜色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特色,让人觉得,这一堆的石头就像是今晚坐在房间里的、有着不同的面孔的人一样。
这个时候,庄令扬推门进来,坐到他平时习惯坐的位子。今晚他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配上蓝色的牛仔裤,显得神清气爽,给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注入了一些活力。
他说:“我知道大家对这一堆石头很好奇,很想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有什么用。我现在告诉大家,今晚我们要进行的活动主题叫作‘石头的故事’。这一堆石头,虽然是没有生命的,但是它们却可以代替我们讲述心中的故事,帮助我们成长。现在,每一个人来到石头的面前,挑选一个自己看起来最有感觉的石头,被选中的石头,会在接下来的活动中代表自己发言。今晚,它就是你的内在小孩。”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环视了一下周围,温暖的眼神随着轻柔的声音,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轻轻拂过,带走了白天的疲劳。
巧巧说:“老师,我觉得自己内心里有几个内在小孩,那我是找一块,还是找几块?”
庄令扬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也许这个时候,我们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内心中有几个不同的小孩存在,但是,却不是每一个小孩都需要在这个时候成长,是不是?那么,我们只需要跟着自己的感觉,找一个缺乏力量的孩子出来,并且帮助他选一块石头,就可以了。”
陈逸芸来到石头旁边,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目光流转之间,她突然发现有一块黑色的石头被寻找石头的众人挤出了石头堆,正往毯子的边缘滚动。不知道为什么,在石头停止滚动默然躺在毯子边缘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地扯动了一下。于是,她没有再犹豫,伸手捡起这一块石头,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坐下来之后,摊开手心,仔细端详着自己捡来的这块石头。这是一个表面很光滑的小家伙,此时,室内的光线照在它的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石头上有几处细小的裂痕,像是被锋利的刀尖划开的口子,并不像远观时那样光滑。
她不觉想到了自己,眼睛不由变得温热起来。
庄令扬看到每一个人都选好石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之后,说:“现在,请各位给自己手中的石头取一个名字。”
刘伟问:“为什么要取名字,有什么用?”
庄令扬说:“你一出世,你的父母是不是就给你取了一个名字?”
刘伟说:“是的。”
庄令扬说:“所以,你给石头取名字,和你父母给你取名字是一样的。承认、接受它的存在。”
陈逸芸这才知道给石头取名的意义。她想了想,既然石头代表的就是自己,那么就用自己的名字为石头命名吧。
她刚确定下来,就听见庄令扬说:“现在,请把你们的石头放在自己面前,静静地看着它,去感受它。它就是我们曾经的自己,它是躲在我们内心的真实的自我。在我们知道它的存在之前,我们看不到它,听不到它,也不知道它,它其实时时刻刻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此刻,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那么,就请好好地去感受它,去体会它和自己之间的连接,去体会它的需要和它的渴望。如果你感觉到了,请你给你的石头写一封信,告诉它你现在的感受。”
陈逸芸凝视着面前摆放在木地板上的石头,石头沉默不语,却似乎在控诉。控诉这么多年来,她对它的忽略,控诉她看不到自己的恐惧,看不到自己内心的委屈,控诉她一直将自己封闭在漆黑的世界里。此时,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落在石头上。
她拿起身边摆放着的纸笔,写道:“小芸,你好。我是长大后的逸芸,今年35岁。今天是第一次正式地和你说话,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想,这35年来,你一定在努力着,希望和我沟通,但是我对你的存在却没有任何察觉,真是对不起。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过去的经历,影响的并不是我,而是你。是你一直没有办法摆脱,并通过各种形式想要告诉我,而我却不明所以,让你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我并不知道,我悲叹着生活对自己的不公平,原来这也是你的心声。同时,我瞧不起自己,怨恨自己,却不知道我是在怨恨着你。其实我又有什么理由来怨恨你呢?你是那么可怜,你告诉我,你渴望被爱,渴望温暖,渴望安全。然而我却把你的愿望曲解了,我用了一种并不适合的方式,让你更加难受。而我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你会愤怒。”
周围很安静,所有的成员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维当中。陈逸芸写完之后,停下笔,把石头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从手心里传来的存在感。此时,她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那个躲在墙角的孩子。
那孩子正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她。陈逸芸知道,这就是过去的自己,受了委屈不被人理解的自己,于是快步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她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挣扎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因此松开自己的双臂,而是更加坚定地抱紧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们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谁也没有说话。慢慢地,她感觉那个小女孩伸出手来,抱住自己,并且开始哭泣。她知道,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内心,已经开始建立起一种坚定的连接。想到这个,她再也控制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
突然,她感觉到一股力量从自己的肩头上传过来,睁开眼睛回头望去,就看见庄令扬正站在自己的背后,他的左手,正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的眼神,依然透着无限的温和与坚定,给人一种安全和踏实的感觉。于是,她向他点点头,感谢他对自己的支持。庄令扬在她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拍,然后离开,去另外一个成员的身边,给予同样的支持。
中间休息过后,庄令扬让成员彼此分享写给石头的信。
刘伟照例第一个举手分享,只听他念道:“多多,我终于知道,这些年来是你在影响着我,可是,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说,小时候的你没有力量,不能自己左右一些事情。但是今天的我,却已经有了足够的能量。为什么这个时候,我们依然不能够好好地相处呢?你还害怕什么吗?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你只需要跟着我踏实地往前走就行了。”
在刘伟读信的过程中,陈逸芸又看了一下自己写的信。因为她在他的信中没有感受到爱和温暖,只有理性的分析。这和她过去与内在小孩沟通的方式是一样的。看着自己的信,看到字里行间都是在对内在小孩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情感,她真正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进步。
庄令扬在刘伟念完之后,问道:“这是刘伟写给石头的信,大家听了之后,感觉如何?”
陈逸芸说:“我听了刘伟的信之后,觉得他有点像在说教。就是大刘伟在教育小刘伟。”
众人听到她的话之后,都笑了起来。
刘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可是,我平时就是这样子的啊。”
庄令扬说:“如果,别人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也写这样一封信给你,你看了之后会有什么感受呢?”
刘伟听了之后,愣愣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显然,他还没有发觉自己的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庄令扬问:“你能感觉到爱吗?你能感觉到,他明白你内心的渴望和需求吗?”刘伟摇摇头。
庄令扬笑了,说:“那好,你现在静静地听一下别人的信,看看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待大家轮流把信读完之后,庄令扬说:“我们每个人对待自己内在小孩的方式都是不同的。但是对待内在小孩有一个关键点,就是不要和他讲道理。孩子不懂得任何的道理,他只会在意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现在,让我们成为内在小孩的代言人,以他的语气给自己写一封信。希望通过这封信,每个人更能体会到内在小孩的需要,更懂得应该怎么去接纳他。能不能写好这封信,关键在于要对内在小孩的内心有一定的了解。这样一来,就不只锻炼了我们体察他人的能力,同时也锻炼了体察自己内心的能力。当我们能够很好地去体察别人和自己的时候,我们就能成为一个有爱的能力的人。”
陈逸芸写第二封信的时候,感觉小女孩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低着头正跟自己说话。
她说:“妈妈昨天又骂我了,她说我没有姐姐那么懂事。她叫我帮她洗菜的时候,我把盆子里的水打翻了,她说我什么都做不好。她不知道,那个盆子对于我来说太大了,装满水之后,我都端不动。但是我不敢告诉她,因为她会骂得更凶,说我狡辩。我不要成为一个喜欢说谎的孩子。晚上,看着妈妈陪姐姐做作业,我就很羡慕,我也希望她能够陪我做作业。虽然那些题目我都懂,但是如果有妈妈陪在我的身边,我会做得更开心一点。可是妈妈从来都不知道这些。爸爸对我很好,很疼我,但是总要很晚才能回来。他上班很辛苦,每次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睡着了。我晚上经常做梦,总是梦见妈妈要来抱我的时候,就突然有事情要做,都是还没有抱到我,她就走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好好地抱抱我、亲亲我,就像爸爸一样。可是她从来都不这样做,我经常想这是不是因为她讨厌我,不喜欢我呢?”
此刻,童年的往事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一般清晰,她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骂声,看到了爸爸无奈的表情,看到了自己无助地坐在板凳上,不敢说话。于是,刚才已经止住的泪水又悄悄地滑出眼眶。
当她搁下自己的笔,再次从地板上把石头拿起紧握在手心的时候,听见庄令扬说:“现在,我们已经长大,我们已经学会了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把自己包装成坚强的模样,但实际上我们的内在小孩依然脆弱无比。虽然今天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财富和社会地位,获得了别人的认可,却不知道人生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对自己认可。
“这封信,表面看来是让我们揭开了过去的伤疤,让我们再次痛苦。但其实,也正因为过去我们一直缺乏面对自己的勇气,对内在的自我不接纳不认同,才导致这样的痛苦延续到今天。通过这封信,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会更加了解自己的内心,更加了解爱人和被爱的重要。这份了解,是自己送给自己的最珍贵的礼物。”
听完庄令扬的话之后,她想起了在李承轩的咨询室里进行的上一阶段的最后一次访谈。李承轩问自己能否去爱内心的三姐妹时,她是茫然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她兜兜转转,好像总是找不到进去的门。但是现在她一直苦苦寻找的门,终于显现了。她已经见到了内疚,和她交谈,了解她的感受,接纳了她,这些都是爱的表现。也就是说,她已经有能力爱自己的内在小孩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含泪而笑。看看其他的成员,他们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时而欢喜,时而悲伤。各种情节,各色故事,如播放电影一般在这个斗室内流转。
在活动即将结束的时候,庄令扬让每一个人握着自己的石头,放在心脏的位置。
陈逸芸握着自己的石头,紧紧地捂在胸口,她感觉自己胸腔内的温热,正一点一滴地往石头的方向传递。她觉得石头在她的手心逐渐变得温暖起来,她看到那个原本蜷缩在角落的小女孩站了起来,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翩翩起舞。舞跳完之后,那孩子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她也看着她,轻声地对她说:“小芸,我爱你。”
通过今晚的活动,陈逸芸终于知道该怎么爱自己了。她想,现在自己在明知道和那个人不会有结果的情况下依然不愿意放开手,应该是因为内心的小孩子还没有获得足够的爱的缘故。的确,在那个人的身上,她一直感到一种宽宏的包容和接纳,无论她过去怎么胡闹,怎么歇斯底里,他都好言好语相对,并对她表示理解和支持,而这个正是她一直渴望得到的。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他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出现,现在自己也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那么,这种情感究竟是依赖还是爱情呢?她已经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