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和甄,女,56岁。
每天早上,她要出去买菜,这样的一段路,对于她来说,是很难得的一个可以活动活动的机会,然后回到家,收拾菜,之后自己弄给自己吃,因为没有人会吃她弄过的菜。
她在下午休息的时间比较长,一般都在昏睡。醒来的时间里,却显得很忙的样子,总是把她的小房间里几十年来积攒的那些东西收拾来收拾去。其余的时间则是躺在床上看电视,
她的孩子们无数次对她说,“你晚上出去散散步,跳跳坝坝舞吧”。她以前是这么做的,但是,自从她老公去世以后,她把她所有的行李从自己家搬到大女儿的这套房子之后,她就再也不愿意出门了。
其实,准确地说,在几年以前,她老公罹患了肾衰竭之后的一段时间开始,她就没有了晚上出去活动的习惯了,她有一些在儿女们看来非常莫名其妙的理论,她说:“别人会说,你看,你老公都要死了,你还出来浪。”有时候她又说:“别人会说,你老公都生病了,你出来跳舞,是巴不得他早点死吧。”
儿女们对她的内心活动都很熟悉,知道这些都是她臆想出来的,没有人真正会这样对她说。儿女们还是很关心她的,知道父亲的病只是在拖时间,希望她不要去管父亲的病,把她自己的生活过好,儿女们就很开心了。
她老公去世之后,她就彻底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这么说,好像她和她老公有很深的感情似的,其实不是的。
在她的头脑里,有很多非常奇怪的想法,都是一些别人会对她不利的想法,她觉得,她老公得了肾衰竭,是一件容易被别人看成笑话一样的事情,她老公去世了,别人就更容易欺负她。因为这样的缘故,所以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再也不愿意出去面对人群。
虽然在这之前,她和外面的人的交往也是存在诸多障碍的,但还不至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兴致。从她老公生病到去世,在这个时间段,很明显地,她彻底地把自己和人群隔离了。
她老公去世以后,她就搬到大女儿家里去了,原因之一,她根本无法住在她老公去世前住过的房子里,原因之二,她无法一个人生活,身边必须有人陪伴着,她才能正常地呼吸,否则她会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从她的内心来说,她对人是缺乏真实的感情的。虽然她身边的人在过去的岁月中,在生活上都极端地依赖她,她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她照顾着一家人的所有生活。老公和孩子们也曾经把这些看成是她爱他们的表现,但是,深入到她的内心之后,不得不承认,她对他们在生活琐事上的付出,仅仅是一种神经症性的需要。
她常常在儿女们面前反复述说自己对儿女们的付出,让儿女们产生对她的很沉重的愧疚,然后她对儿女们的诸多关于婚姻和择业的事情进行控制。儿女们为了表达对她的孝顺,也很配合她的控制,而且把这些看作是孝顺妈妈和回报妈妈。
她在付出的时候总是有诸多抱怨和不满,尤其是对她老公,她没有一天不辱骂和耻笑他。她老公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大多数时候也只有听着她的辱骂,有时候实在气不过就酗酒解闷,他常常在半夜三更喝闷酒。
所以,当她老公生病之后,她由于惯有的牵连思维,对于她老公生病这件事情产生了很多的惧怕。奇怪的是,她不是惧怕她老公的身体,她老公可能会离开,而是惧怕别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因此她整天躺在床上,进入一种强迫性的思维之中不能自拔。在这样的强迫性思维之中度过了大约两年多,她老公去世了。
在她老公住院的两年多时间里,她很少去医院,几乎全部是大女儿和二女儿把照顾父亲的事情扛了下来。
尽管这样,她还是终于承受不住那样痛苦的强迫性思维,而在心里希望她老公可以尽快去世。为此她还去找过会通灵的“药妈”,算出她老公大约什么时候会去世,而她也以为那个时间就是她能够解脱的时间。
但是,当她老公真的去世了的时候,她又陷入另外一种惶恐之中,她无法区分先前去请通灵的人来计算老公去世的时间以及自己期盼老公早点死去的念头和事实上的行为之间的区别,她会觉得她的“邪恶”念头都可能导致老公早一点去世,所以她机械的超我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她自己?她遁入了无边际的自我折磨之中。她认为老公一定会来报复她,即便老公去世后她马上就搬到了大女儿的住处,她依然吓得再也不敢在晚上出门。
她一直是一个有着夜晚恐惧症的人,在她老公去世之后,这一切就达到了一个鼎盛的状态。也是因为知道她的这种个性,所以孩子们不会让她一个人居住。
尽管这样,每天她都会对大女儿说,晚上早点回来。因为知道她害怕,大女儿一般都是在天黑之后不久就回到家,有时候加班的话,妈妈的电话一定会打过来:“你怎么还没有到家啊?”大女儿很是无奈,一年之中,只能出去玩两三次麻将,有时候和朋友聚会,都搞得匆匆忙忙,心慌慌的。
她不敢给大女婿和大孙子打电话,他们没有她大女儿脾气好。
她有时候也会提到感觉到老公在她的房间,她不经意抬起头来的时候,恍然一看,仿佛门那边有一个人。当然她仔细一看,也知道那里其实一个人也没有。
在她住的那间卧室,她几乎每天都在偷偷地烧香,把大女儿窗台上栽花的那些花盆里,都插满了香的扦子。她所做的这些事情从来不讲给大女儿听,只是女儿偶尔进妈妈的房间,在清理那些花盆的时候,看见自己曾经栽种的、活得好好的花,都被母亲的香扦子插死了,女儿心中感到了痛,两种的痛。
她再也不敢在晚上出门了。除非有人陪着她。
后来她搬到A市和小儿子一起住,A市的这套房子是个电梯公寓,而且他们那一层就住着他们一家人,楼道很长很黑,当发出声音的时候,灯就会亮。总的说来,没有一般住房的那种楼道通透敞亮,她的脚又不太方便,虽然住在四楼,上下楼她也总爱坐电梯,下了电梯,又是一个比较大的黑暗空间,也需要发出声音,才会有灯亮起,灯经常还会坏掉。这严重地限制了她想要走出去的愿望,除了早上出门之外,一天的其他时间,她都一个人待在家里。
她喜欢唠叨,所以时常给大女儿打电话,说:“我伺候了我妈妈几年,我妈妈才去世的,我对我妈妈的死一点都不害怕,我还没怎么伺候你爸爸,不晓得我怎么这么害怕他……”
大女儿安抚她说:“我爸爸是那么一个宽厚的人,你和他生活了一辈子,你还不了解他吗?你总是骂他没脾气,不长记性,随便哪个收拾他,转个背,他就忘记了,何况你是他的妻子。不论你曾经怎么希望他去世,甚至为此做过什么事情,他也知道你的精神状况和性格,不会和你计较的,更不会来报复你的。”
说完这句话,大女儿心里就明白,妈妈哪里是在揣摩爸爸会怎么“报复”她?爸爸根本不是那样的人,爸爸是大女儿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没心眼的、最善良的人。妈妈完全是因为对去世前的爸爸不管不问,而且自己产生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念头,甚至去企求“药妈”算出爸爸去世的时间,好让自己有一个解脱的日期,也许还不排除妈妈当时可能是烧香企求过爸爸早登极乐,不要再继续这么折磨她;但她又意识到这样的念头不善良,所以在爸爸去世以后,她把报复自己的念头投射给了死去的亲人,认为对方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大女儿知道,要解决妈妈对爸爸的恐惧,必须要让妈妈的内心和死去的爸爸和解。大女儿要让她相信,爸爸的一生都不曾和任何人计较,爸爸愿意包容和原谅她对他的一切念头和做法。爸爸是爱她的,爸爸如果地下有灵,也是希望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的。
然而,她是一个特殊的女人,她不能信任任何人,任何人的言语都很难真正地进入她的内心。就算是她的儿女,她在这个人世间还算是真正依恋着的人,他们的话她都是难以听进去的。
所以,很明显的,她依然生活在恐惧之中。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昏睡之中,要睡到下午4点或者5点多才会醒来,弄好自己的晚饭,吃完之后,又上床去躺着看电视。大约晚上9点多10点睡觉,但是,也是因为害怕,即便已经睡着了,电视还大声地开着。
不论是下午还是晚上,她入睡之后,都会一扯一扯地发出非常严重的鼾声,以至于孩子们经常会感觉到她睡眠中的呼吸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行为。
儿子的这套房子在四楼,对着小区的中庭,有着非常美丽的绿化带和各种花木,很多老人和小孩就在中庭的大面积的花园一般的小径上活动,或者坐在木制的板凳上舒适地晒晒太阳,或者互相聊聊天。
儿子很希望自己的妈妈可以走出去,和她的同龄人一起说说话、聊聊天,身心或许可以健康一些,或者在晚上可以和她们跳跳舞,大女儿也希望她能够身心健康地活着。尤其是妈妈这几年身体机能衰退得非常厉害,“三高”症状在爸爸去世之后都出现了。
……
仔细回顾她的这一生,她没有一个朋友。由于她的特殊经历,在“上山下乡”的时候,有一个很铁的姐们儿;在读高中的时候,有一个还过得去的同桌。但是,在她心目中,这些朋友都是拿来利用的,她们得关心她,来看她的时候手上得提着东西,甚至塞给她一笔钱,谁塞得多,她就更喜欢谁。所以,这几十年来,她其实是没有一个朋友的。
她一直在搬家,从年轻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转换地方生活,每到一个地方,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领导或者邻居关系弄僵,她总是觉得别人在针对她。
她的婆婆也是一个脾气极好的女人,可是她和婆婆之间时常要闹矛盾,然后她经常把婆婆撵跑。有一次她去买菜,看见婆婆和楼下的邻居在聊天,婆婆看见她来了,起身就离开了,她回家之后,越想越不对。从此,每当她经过楼下,看见那个和婆婆聊过天的女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扎堆,她就感觉她们在议论自己家里闹矛盾的事情,议论自己对婆婆不孝顺。后来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感觉,就去找领导闹,然后领导重新给她分配了一套房子,她搬走了。
她新搬的地方其实还不如原来的套房,因为新搬的地方是平房,但是只有两家人,另外那家人时常不在那里住,所以就相当于单家独院,这正符合她的心意。所以她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很多年,直到后来拆迁才离开。
她有一段时间热衷于跳坝坝舞,但是她只想当老师,对其他人指手画脚的;她不喜欢被人当成学生,来跟着别人学习。
那个时候,她出门总是要画一下眉毛,每次她都把自己的眉毛画得比较浓,而且还有点奇特,完全不适合她已经快50岁的年龄。孩子们都给她提出过自己的意见,但是她似乎天生具有屏蔽别人的话语的能力,或者说她并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依然还是那样画。所以这其实很矛盾,画眉毛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别人看到自己美好的一面,但是当有人反馈那样并不好看的时候,她是怎么可以做到不去管别人的眼光的呢?
有时候,她完全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有时候,她完全无视别人的眼光,她在这两极之间分裂。
她有好几个哥哥姐姐,但是她对他们毫无感情,她如果要和他们亲近的话,那只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们给她钱的时候。她会拿一些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作为礼物去送给哥哥姐姐,然后从哥哥姐姐那里换回来一些钱。尽管这样,她心中还是充斥着对哥哥姐姐的恨意,因为他们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想办法帮助她,而她不会去想,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她的哥哥姐姐的条件也不行。
(1)
20世纪40年代的一个晚上,一个26岁的男青年溜进一个两岁多的幼女的房间,抱走了这个小女孩。原本旁边是有个奶妈的,但是这个奶妈去厨房做事了,所以这个男青年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每当看见三姨太的肚子隆起,他就会试图去做点什么。当然,每一次都是借酒醉的时机,最离谱的时候会去踹三姨太的肚子,有一次甚至拿出手枪在怀孕的三姨太面前比画。当然,三姨太也就如他所愿顺利流产了。
他是二姨太生的最大的儿子,也是父亲最宠爱的长子夏大楷,他在高中毕业以后,顺利地进入当地政府做了一名官员,他在这个大家庭里的地位无人能及。所以他可以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而不顾及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夏五爷的第一任妻子是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而且一直是病恹恹的,所以夏五爷才娶了第二任太太。第二任太太嫁过来之后,很顺利地就生下了他这个眉清目秀、聪慧能干的长子。但是,很奇怪的是,从他出生以后,他妈妈沈夫人却无法怀孕了,这让这个城市里的首富兼横跨商界政界的风云人物夏五爷觉得不能接受。刚好在某一年,正房夫人去世了,于是夏五爷娶了三姨太。
从此,二姨太和三姨太的战争一直持续不断,战争的主题是谁才是正房。因为按照当地的习俗,夏五爷娶三姨太是来填房的,那么三姨太就应该是正房。但是,二姨太坚定地认为是自己先来到夏家的,自己理所应当接替死去的大夫人成为正房。两个太太为了这个事情争执不断,明争暗斗,做出许多暗地里彼此伤害的事情来。
三姨太自从嫁入夏家,很顺利地每隔一年多就要大起肚子一次。这让二姨太感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岌岌可危。二姨太总体来说还算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女人,但是,夏家有如此大的一份家产,老公又是如此优秀的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怎么可能停息彼此之间的竞争呢?这场竞争还把双方的孩子都牵扯进来了。
夏大楷每次看见三姨太怀孕,就要想方设法地找碴,三姨太的孩子有些是生下来不久就莫名地死去,有些则在长到几岁的时候死去,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老四、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以及后来的第十三和第十四个孩子。
夏大楷抱走的这个小女儿,是三姨太的第十三个孩子。他把她抱着,小女孩还在熟睡,并不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准备把自己丢到长江里去。虽然都是在一个屋檐下,但是十三妹知道家里有一个很可怕的哥哥,一旦酗酒后就什么人都不认,总是欺负自己和自己的哥哥姐姐。
夏大楷已经把这个小女孩抱到了长江边上了,一阵冷风吹醒了十三妹。十三妹一看自己正被大楷抱着,然后旁边又是滚滚呼啸着的长江水,十三妹吓得小便失禁,然后拼命地挣扎起来。
一阵冷风可能也把大楷的酒意吹醒了不少,之前在看着怀里的小女孩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体验。这个女孩是夏家的孩子,和他身上同样流着夏家的血脉。而且,小女孩也是如同他一样的眉清目秀,他们都有着如同父亲那样弯弯的柳叶眉,虽然他的很浓,女孩的很细,但是那个弯的弧度和形状,是那样相似。女孩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那黝黑的眸子里透露出的纯真,一时间击中了大楷,虽然随后就是女孩惊恐的眼神,但是大楷从这惊恐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些什么,他被这个眼神震慑住了……
就在大楷犹豫的当下,女孩使劲地挣脱了大楷,往家的方向跑。这个时候,奶妈和妈妈都找到长江边上来了……
三姨太不敢再把十三妹接回自己的家中,就去找到好友曾氏说:看看幺姑在你这里待得习惯不,晚上哭不哭?如果待得习惯,就让她在你这里生活几年;如果不习惯的话,我再来把她接回去。
曾太太是三姨太麻将桌上的好朋友,曾氏一直没有生育,嫁给曾先生以后,就和曾先生前妻的几个孩子生活在一起。所以,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曾氏很开心地接收了。
很奇怪,十三妹来到曾家以后,晚上并没有哭闹。于是,十三妹成了曾家的孩子,家里也有一些哥哥姐姐。
曾太太是一个脾气非常温和的女人,对待十三妹非常温柔,家里的几个哥哥姐姐对待十三妹也没有像夏家那样变态的行为。两相比较之下,十三妹觉得这里反而要好些,但是,那些完全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哥哥姐姐,十三妹和他们相处也会有隔着一层纱的感觉。
六岁半的时候,三姨太来跟曾太太要孩子,理由是十三妹该上小学了,而且,曾太太还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要抽大烟,三姨太怕这个影响到自己的女儿。曾太太和三姨太理论了一番,发现自己说不过三姨太,最终就放弃了。
十三妹跟着妈妈回到了自己的家,开始了上小学的生活。每天放学回家,十三妹要参与到两个太太的战争中去,两个太太有时候会在家里四合院的天井里吵架,十三妹也会跟着妈妈一起骂沈氏。三姨太原本只是一个很单纯的女人,但是嫁进夏家以后,在这种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老公的畸形关系之中,她变成了一头母老虎,一头随时准备吃掉对方的母老虎。十三妹体恤妈妈的情感,也跟着妈妈变成一头小老虎了。
夏五爷是一个脾气性格非常好的人,两个太太吵架,他从来都只是躲进自己的房子里去,大部分的时间他也不在家里,即便在家里,他也不想参与进去。
有一次沈氏在快洗好的一缸衣服里,发现有尿渍,后来证实是十三妹倒进去的,大楷随后就去十三妹的学校里告状了,十三妹被罚写检讨。但是这没有什么用,因为随后十三妹就学乖了,知道要如何收拾沈氏而不会暴露出来……
除了小儿子,三姨太这个时候身边只有两个女儿,就是十三妹和她的十姐,十姐上面的那些孩子,四姐已经嫁到东北去了,六姐和七姐十多岁的时候就去参军了,八哥和九哥都在读大学。
在这两个女儿中,三姨太很明显地表现出对十三妹的偏爱,虽然是六岁半才把这孩子接回来,但是这孩子似乎特别的乖巧伶俐,懂得如何去讨妈妈的欢心。这让三姨太很是得意自己坚持去曾太太那里要回了这个孩子。
三姨太其实是一个对孩子没有什么耐心的妈妈,自己生的十多个孩子,都是生下来不久,就把孩子交给奶妈带,每个孩子有一个奶妈,孩子们都是跟着不同的奶妈长大的,而她自己忙着社交以及和一些官太太打麻将。所以之前的那些孩子,对她都没有很深的感情,而且出于对这个家庭里的一些东西的反感,孩子们在有机会的时候,都离开这个大家庭远走高飞了。唯一留在身边的就是十女儿,可是这个十女儿,对待这个妈妈的态度通常都是敌对的和叛逆的。唯独这个从曾太太那里要回来的孩子,对待三姨太的态度却是完全不同的,她会去帮妈妈和沈氏吵架,会帮妈妈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每当妈妈玩麻将累了回家以后,她会立即去帮妈妈捶腰和按摩,因为妈妈生产过多,每次生完孩子,还没有好好地坐完月子,就忙着去玩麻将,所以落下了个腰疼的毛病。这是一个聪明的女儿,她很敏感地知道妈妈需要什么,她总是能够按照妈妈的需要去做一些什么。
20世纪50年代初,在“三反”“五反”的运动中,夏五爷的全部家产被没收,锒铛入狱。两个夫人迅速分开居住,没有多久,沉重的经济压力就落在了三姨太的身上。三姨太被迫改变阔太太的生活方式,到当地的医药公司上班。她的工作是熬制中药膏剂,还常常加班,加班的业务她就带回家来做,十三妹做完作业,就会去帮妈妈熬药。
熬药这个过程里,还包括把一些没有粉碎掉的中药材放入一个木制的、如同小船一样形状的东西里碾碎,然后熬制。十三妹除了要帮妈妈做这些工作以外,还要帮着妈妈做其他家务,包括带弟弟和进厨房等事情。
而十女儿却总是贪玩,不喜欢帮着妈妈做那么多的事情,三姨太一看见十女儿玩耍,暴虐情绪就会立马升腾起来,就要拿那把长长的鸡翅木梳子打她,有时候甚至狂怒地拿出扫帚打她。但是十妹倔强地忍住自己的眼泪,绝不求饶地迎着妈妈的暴力,用她那独立的眼神鄙夷地看着妈妈的疯狂,她常常用眼神去瞪自己的妈妈,但是这依然阻止不了妈妈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对十妹的惩戒。
三姨太在旧社会过阔太太的日子习惯了,自己的孩子都从来没有带过,都是奶妈带大的,孩子们和她本来就不亲近,哪里来的爱呢?但是现在,她一个人每天要去上繁重的班,回到家还有几个小小的孩子要抚养,巴不得有人能够替自己分担一点家务,而留在家里最大的这个女儿,习惯于看着她忙碌,自己照耍不误,她当然要打她了。
其实,才从曾太太那里回来的十三妹,就曾经看到过妈妈打十姐,那个时候十姐还小,常常有一阵阵凄厉的尖叫声传到十三妹的耳朵里,十三妹感觉到自己已经在战栗。这个妈妈对于十三妹其实是很陌生的,本来在曾妈妈那里生活得好好的,不知道这个妈妈为什么突然要来把自己接回去,孩子只能被安排,没有人会在她被安排的时候给她知情同意书。
面对一个陌生的、暴戾的妈妈,十三妹成了一个很乖的孩子,很小就懂得体恤妈妈,替妈妈分担那怎么做也做不完的家务。
很小的时候,这个孩子的日记里就有了这样一段话: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难以描述的悲戚,仿佛我在一个荒岛,周围虽然也是有人的,但是,就在这个荒岛里,没有人可以进入我的心,那颗心里没有绿洲,其实也是一个荒岛……
(2)
看完夏和甄的成长经历,我心中很是感慨。
夏和甄大约是在两三岁的时候,被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大哥抱到长江边上,准备丢到江里去淹死。这样一个经历可以导致一个人的偏执性格,就是感觉到总是有人要迫害自己,这不是幻觉,不是妄想,这是有真实的事实、一个基础性的东西在那里,为她后来的精神结构垫底的。
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去曾太太家里生活了那么两三年的时间,这其实是一个谜,如果说是害怕夏大楷继续迫害自己的女儿,那十妹就不怕这个危险了吗?十妹虽然比十三妹大几岁,更懂得保护自己,但是,这也不是一定要把十三妹送出去的理由吧!这里显然有一个东西是要发掘的,那就是妈妈的功能性缺失。
三姨太生下来十多个孩子,都是一出生就抱给保姆或奶妈去抚养,妈妈即便在坐月子,也要去玩麻将。所以,夏和甄第一次被抱养的原因,究竟是她道听途说来的,或者是亲生妈妈加工之后的,还是真实的,根本就是不知道的。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事实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是一个被自己的妈妈遗弃过的孩子,在养父母家待到上小学的年龄,妈妈又执意要把她从养父母那里要回来。在这个事实里,这个孩子实际上遭到了第二次遗弃,就是被迫离开已经建立起关系和感情的养父母。
无论多么小的孩子,对于自己为什么被遗弃,在内心里都是有一个解释的。但是,这个解释里,她不会去思考这是妈妈的问题,因为妈妈是她的心理和生理能够生长的一个环境,如果环境是坏的,那么这个孩子就会失去希望,孩子的世界就会坍塌。所以孩子只能去想,是因为自己是不可爱的,没有价值的,所以才会被妈妈和养父母遗弃,他们不要自己了。
这样的解释给了孩子一个希望,如果我不断地帮妈妈做事,不断来讨妈妈的欢心,那妈妈就应该会喜欢我,不会再抛弃我了。
她果真就这样去做了,她果真也得到了在妈妈那里存在的安全性,妈妈更喜欢她,而不是她的姐姐。
按照温尼科特的说法,她的真性自我已经死去,活着的只是为了赢得别人的关注,然后在关系里才能存活下来的一具躯体,一具承载着假性自我的躯体。
所以,她的人生不再自由,她的心灵从此不再属于自己,她只考虑要如何去占据着别人心目中的位置,然后不把自己遗弃。
当妈妈年老生了重病,并瘫痪之后的5年里,一直都是夏和甄在艰难地照顾着妈妈。那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年幼的孩子,但她依然非常艰苦地服侍了妈妈5年,直到妈妈去世。妈妈很胖,她一个人帮妈妈翻身都很困难,妈妈瘫痪在床,屎尿都在床上解,这么沉重的照顾妈妈的担子,留给夏和甄一个人来挑,别的兄弟姊妹都跑得远远的,因为他们和自己的妈妈缺乏感情连接。
按理,夏和甄在心底有可能对妈妈爱恨交织,她为什么要对妈妈这么好呢?
曾经被抛弃过的孩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安全地留在一段关系之中。为了这个目标,她会牺牲自己的真实心愿,只为了满足那个对她很重要的人的心愿,只为了能够在那个人的眼里重新看到自己。
可惜,妈妈还是看不到她,妈妈那个时候因为丈夫的离开,家道中落,经济困窘,工作劳累,只希望这个幼小的孩子可以帮助自己分担一些事务。这个重新接回来的孩子是那么的乖,乖到她可以很省心地不去“看”她的需要。
夏和甄在16岁的时候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并且伴发了部分的精神病性障碍。结婚以后,在“文化大革命”那个阶段,因为家庭发生的一些变故,同样的精神疾病再次爆发,“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她的抑郁症和精神病性障碍消失。但是,人格上的分裂状态却一直伴随着她。
这些,她自己不知道,老公不知道,孩子们也不知道,大家只是觉得这个亲人很奇怪,很多行为都不正常。他们都以为是她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刺激过多导致的。
分裂型人格障碍应该算是所有的人格障碍里最严重的一种了,只有这一种人格障碍和精神分裂症的相关性是最高的,它甚至在某些时候被看作精神分裂症发作的前兆,或者是精神分裂症未发作时候的一种隐性的表现。
它和精神分裂症的区别大部分在于分裂型人格障碍没有明显的幻觉和妄想,当然社会功能还能够在一定范围内正常发挥。
分裂型人格障碍的基本特征是一种社交和人际关系缺陷的普遍模式,表现为对亲密关系感到强烈的不舒服和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减弱,且有认知或感知的扭曲和古怪行为。始于成年早期,存在于各种背景下,表现为下列症状中的5项(或更多):
①牵连观念(不包括关系妄想)。
②影响行为的古怪信念,或魔幻思维及与亚文化常模不一致(例如,迷信、相信千里眼、心灵感应或“第六感”;儿童或青少年可表现为怪异的幻想或先占观念)。
③不寻常的知觉体验,包括躯体错觉。
④古怪的思维和言语(例如,含糊的、赘述的、隐喻的、过分渲染的或刻板的)。
⑤猜疑或偏执观念。
⑥不恰当的或受限制的情感。
⑦古怪的、反常的或特别的行为或外表。
⑧除了一级亲属外,缺少亲密或知心的朋友。
⑨过度的社交焦虑,并不随着熟悉程度而减弱,且与偏执性的害怕有关,而不是对自己的负性判断。
在分裂型人格障碍的诊断标准上有9条,在这9条的背后,其实隐含的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敌意和回避。
夏和甄遇到很多事情都不会向丈夫或者孩子求助,这让孩子们觉得她很独立,但是到她老年的时候,她完全无法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她后来还罹患了脑萎缩,连一个老人手机的打电话和接电话的最简单的功能都学不会。但是,她依然要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做很多事情,这其实反映的是她内心对于求助这件事情的羞耻以及内在客体可能不会愿意帮助她的一个固定的图式。
她唯一会开口的就是到了晚上,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她一个人就会害怕,才会给孩子打电话,让他们早点回来。这是一种自体虚弱的表现,因为早期的客体都充满了迫害性的色彩,所以一个幼小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会感觉到极大的不安全感,感觉一些“神秘”的力量会来摧毁自己,所以她其实是生活在早期那种不安全的阶段的。
她极端地自负,觉得什么事情靠自己都可以搞定,不需要求助别人。同时她又极端地自卑,总是觉得别人在说自己的坏话。
这些都是她分裂的点,还有一个点是,她在家庭生活中完全不在意家里的人会怎么去想她的言行,她的言行里随时都有贬低、讥讽、嘲笑老公和孩子的地方,她让他们精神上都很痛苦,她又通过不断地帮他们做事来抵消这些恨的感觉。但是她在做事的时候充满了抱怨,抱怨没有一个人来帮助她,当真的有人来帮助她的时候,她又嫌弃别人做的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又要把人撵跑。
她做每一件事的时候,在内心都有一个假想观众,她总是会去想那个人在看着她做事,会怎么评判她做事,这些评判多半是负面的,和她在年幼时候帮妈妈做事,妈妈总是催促她,总是对她做的事情不满意的声音几乎一致。
有时候情况又会得到一个逆转,她会想象有一个人在充满关注地看着自己做了一件成功的事情,或者自己穿着打扮漂亮的时候,也会有这么一个充满温情的人在看着自己。
她的穿着打扮时常是很奇特的,要么会比较暴露,要么又把自己捆绑成一个粽子。她画眉毛的奇特方式,似乎也是为了吸引别人的关注。
(3)
分裂型人格障碍病人很难自我调适,这是因为他们完全生活在恐惧和防御之中,使用大量很原始的防御机制来生活,他们和世界似乎是隔离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全不可调适。
一些杰出的艺术家和名人,其实就是分裂型人格障碍病人。可见,人在分裂状态下,反而可能会具有一些非凡的创造性。
如果他们和人打交道实在是太累,干吗一定要让他们和人打交道呢?尊重他们的内在现实,有时候也是尊重这个心理疾病本身的存在。
当然,如果有一些自我调适的方法,能够让他们达到一定程度上的安心,也是可以采纳的。
第一,增强内在的自我价值感。生而为人就是最大的价值。如果说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充分地获得这个部分,那么在我们长大以后,我们要学着自己给予自己这个部分。学会肯定自己,看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看看自己经历的那些丧失,感谢自己虽然经历了那么多,但是到今天还好好地活着。就这个事实本身,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了。
第二,尊重自己的感受。你不必过分地去讨好别人,因为这会让你内在的委屈感倍增。在你有了太多委屈感的时候,迟早会对你讨好的人爆发。既然迟早都要爆发去惹恼他,不如平时就多关注一下自己的需要。
第三,不论什么样的人格障碍,其实内心都有想和人建立关系的需要。只是因为过往的关系模式太糟糕,他们内在很害怕人,所以才采取躲避或者随时都准备攻击他人的一些防御措施。如果周围的人可以看到这一点,多给予一些支持和鼓励,他们还是有从壳里走出来的勇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