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上学只是一个外在表现,是一个孩子一小段人生的选择,而我们希望做的,是能够引导他的应对模式,而“为自己负责”,将是他未来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格品质之一。
重返校园,是一种宣言,是这样的孩子能迈出一步自己去解决问题的宣言,是父母可以尝试相信孩子的能力,放手让孩子自己去解决问题的宣言。这个过程,弥足珍贵,无论多久,都值得等待。
我发现很多厌学的孩子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当遇到挫折和困难的时候,会站在原地不动,不往前也不退后,隔离自己的全部想法和感受。这其中会有很多表现形式,最典型的一种是:犯困、睡觉。他不面对,不解决,不后退,不放弃,哪一样他都不想要。他沉浸在情绪里,沉浸在痛苦中,等待着,无比耐心地等待着。
而这样的孩子,往往有一个焦虑而紧张的家长,大部分是妈妈。她们无法忍受孩子这样长时间站在原地不动,这会让她们抓狂,怎么办?妈妈帮孩子做选择,问题得以解决,“皆大欢喜”。这样的模式所产生的影响会在孩子小时候便初见端倪。
我曾经接待过一个8岁的小女孩,她内向胆小、在学校常被人欺负,在一次被班主任简单批评之后,变得更加拘谨胆怯,跟陌生人基本不说话,上学当然也上得很勉强。同时她出现了一些退行的表现:她会像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到哪里都要带着自己的玩具熊,吃饭的时候也要喂玩具熊一口,自己再吃一口;会跟玩具熊像同伴一样相处,比如,问玩具熊:“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了?”还跟妈妈告状说玩具熊打她,给玩具熊盖被子,哄着玩具熊睡觉,生气的时候会咬玩具熊的鼻子,就像在跟真的伙伴打架一般;也会在家长进门的时候突然躲在门后藏起来,想吓一下父母。
她没办法自己单独进入治疗室,一定要父母陪,进入治疗室也一定要妈妈抱着,完全不肯下地。好不容易站到了地上,她仍然不时地望着沙具架上琳琅满目的沙具,两眼放光,但她一直站在原地不动,整个身子靠在妈妈身上,仿佛没有长骨头一样。再三鼓励她去拿喜欢的沙具,她也挪不动半步,妈妈推她过去,她扭身便回来了。好不容易黏着妈妈来到了沙具架前,她却只是呆呆地站着,来回地看,足有一两分钟之久,也下不了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比忙碌的妈妈:“你看这个车,可以这样开,多好玩啊!”妈妈一边演示着开车,一边拿起宝石状的沙具,举到孩子眼前,说:“你看这个宝石,是不是很漂亮?”一会儿,妈妈又发现一栋小房子很漂亮,惊喜地指给孩子看:“你看,这个房子多好看。”……每一次妈妈拿起沙具,兴奋地展示给女儿看,女儿都转过头看着妈妈,很有兴趣地露出惊喜的笑,把沙具拿在手里看一下,便很快还给妈妈。8岁的孩子,是完全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沙具的。我尝试提醒妈妈:“妈妈,你让孩子自己选。”爸爸也忍不住说:“你陪着她就好,让她自己选。”妈妈好像被责怪的小孩,尴尬地笑笑,扭身抛下孩子,自己坐到了座位上。当然,孩子也立刻跟着妈妈跑了过去,躺在妈妈怀里,什么都不选了。爸爸又说:“你过去陪着她呀。”妈妈无奈,再次起身,耐着性子陪着孩子选。又是漫长的一分钟,孩子刚要伸手拿一个自己喜欢的猫猫沙具,举了一下手,又犹豫地收了回来。妈妈显然没有看到这个细节,此时已经到了她能忍耐的极限,她又不自觉地拿起一个“薯条”沙具,惊喜地说:“你看,这里还有这个!”孩子又笑着望着妈妈,拿起“薯条”看了看,再次放下。当然,她原本伸手想拿的沙具,她已经忘记了,再次呆呆地站着。妈妈望了我一眼,大概是怕我再说她,又转身想回到座位。爸爸赶紧阻止:“都说让你陪着她!”妈妈语气中满是无奈:“我陪着她,她又不选,我看着心里着急!”妈妈又勉强硬着头皮跟着孩子,鼓励孩子道:“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选吧。”孩子也再次不断环顾巡视,漫长的等待,令大人无比煎熬。就在孩子伸手准备拉一个垃圾桶沙具的时候,妈妈拿起一个邮筒的沙具:“你看,这个邮筒前面还有一条狗蹲在那里。”显然,等待的时间超出了妈妈的极限,她已经忍不住了。
在我看来,这个孩子只是慢一点,她无法坚信自己的选择,不知道选错了怎么办,不知道选了自己结果不喜欢怎么办?就像她面对在学校的种种状况,她不说话,不行动,就那样僵在原地。而她的退行,某种程度上是她的自我修复,但是妈妈会觉得她无比怪异,不断跟我陈述她跟玩具熊之间的奇异举动:“熊宝宝都不会动,怎么会打你?”“藏在门背后我们就看不到你了吗?”当然,在浓缩家庭模式的治疗室中会更明显,孩子真的不是一般的慢,这对妈妈来说是最要命的。妈妈认为,在自己的帮助下孩子完成了选择,不是皆大欢喜吗?不然我花那么长时间陪她,什么事情都没完成,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在什么都没有完成,什么都没做的时间里,妈妈自己会缺失价值感,在无比的焦虑之下,她选择自己出手,实现整个事件“表面上的完成”。
还有一个典型的现象是碰到熟人,对方询问孩子的情况:“小朋友你多大啦?上几年级啦?在哪个学校?”慢一点的孩子,需要做长时间思想准备的孩子是无法马上回答的,表面看起来就是僵在原地,不理人,气氛十分尴尬。一旁的妈妈见此情景,脸上挂不住,于是倒豆子一般利索地回答:“十岁了,五年级,在××学校。”对方听完,寒暄感慨一番:“时间过得真快啊,都上五年级啦,上一次见他才刚上一年级呢。”妈妈也附和着:“是啊,就是还不懂事,不叫人。”一番表面和气的关心之后,各自散开。妈妈一边拉着孩子走,一边说:“人家问你也不说话,哑巴了吗?你这样子,我看你以后怎么办!”话虽如此说,至少场面上看着是好看了,气氛也不尴尬了,问题便解决了,不是吗?
没有意外的话,这样的模式会一直持续,伴随孩子的小学、初中,焦虑的父母就像是“直升机家长”,总是在孩子做出反应之前就先跳了出来,跳出来说话,跳出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让这些本身是“乌龟”,但仍有想法,也有属于自己的能力的孩子,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能力,以至于难以迈出自己的步伐。
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有的人会硬着头皮走,每一条路都走一遍,即使碰得头破血流,最终也能找到自己的方向,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找到面对困难和挫折的方法。有人会直接后退,退到自己熟悉的地带,那里不用做选择,不会迷茫得不知所措,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的选择,不会因此鄙视自己,在安稳的道路上平静地生活。还有一种人是会站在原地不动,他们不甘心后退,又不敢前进,后退会看不起自己,前进又深感困难重重,于是,干脆站在原地,隔绝所有的感觉和信息,缩进自己的“壳”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这个过程需要的时间长短不一,却足以将身边的人逼疯。
我曾经接待过一个休学近三年的孩子,在接受治疗前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以游戏为伴,日夜颠倒地生活着,情绪异常低落,每天都在自怨自艾中自我折磨,绝望而无助。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重返校园,在此之前接受了两三个月的补习,突击式地将初中课程基本学完。临上学之前,焦虑异常的他又开始打退堂鼓,担心自己跟不上老师教学进度,担心学校的人际关系。我完全理解这样的感受,对一个离开学校近三年的孩子而言,校园已经陌生到完全跟他没有关系,保留的都是刻骨铭心的失败记忆了。好在,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学校,第一天完完整整地上完整个课程,包括晚自习都坚持了下来。结果当天晚上回来他脸色很差,跟家人抱怨了一堆困难:老师讲的进度太快了,自己前一道题还没做完,他已经讲下一道题了;同学们好像比较冷漠,而且自己是插班生,他们都是三三两两一起,只有自己形单影只;体育课跑步有些力不从心,跑完腿酸疼得不行。然而在休学之前,他曾经是运动健将,身体素质是非常好的。父母也焦虑起来,拼命想尽各种方法劝他去上学,想办法要动用关系帮他解决全部困难。
他来找我的时候,照例将全部的困难都叙述了一遍,然后抛出一个问题:“我现在该怎么办?”接着便把头低下去,把玩手中的手表,不时好像闭目养神一般。我尝试从各个角度切入,换来的都是应付式的、有气无力的回应,他跟我说的最多的话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于是知道,我的所有尝试注定是徒劳的,他并没有准备好去解决问题,他不甘心放弃,又害怕面对困难,他退到了自己的“壳”里,不思考,也不痛苦。这是他习惯的模式,他习惯有人在这样的时候来帮他解决问题,即使他从内心并不认同这样的解决方式。
“你们都不知道我上学有多辛苦!”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呐喊,并且由内而外地呈现着,等待被人发现,被人拯救。
一个高三的女孩,在三四年的时间里抑郁症反反复复发作,不时情绪陷入低落消沉期,她称为自己的“抑郁期”。在“抑郁期”里,她什么都做不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偶尔玩玩手机打发一下时间,总是困,总是累,当然也上不了学,不得已只好请假。两三年的时间里,我眼看着她从一个窈窕女孩,变得臃肿肥胖,走路都有些吃力,心理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不见明显起色。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抑郁期”都非常有规律,只要一到考试前,她状态就会渐渐变差,“抑郁期”就会如期而至,打乱她的整个计划,让她困倦异常,考试当然就考不了。就这样,她的高中上了近五年。进入高三,对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她不想再复读,她想考好的大学,想要努力学习,然而,“抑郁期”总是如影随形。
她说:“高一高二的时候我还有时间,请假也没事。但是现在是高三,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但是没有动力。”某一天她再次请假看心理医生,爸爸跟她说:“你上午看完医生,下午就要去上课。”她不想去,没有答应,爸爸有些失望,说道:“都高三了,你总是这样不行啊。”她一下便崩溃了,见到我的时候一直哭诉:“我也很辛苦,我也很累,我难道不想去上学吗?他们还骂我,一点儿都不理解我。”我说:“你不上学,你爸妈难道应该很开心吗?那样是对你负责任吗?”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嘴上却不依不饶:“但是他们这样会增加我的压力,我已经很辛苦了。”我准备揭开她的想法背后的逻辑:“你的意思是如果父母不会不开心,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上学了吗?”她想了想,纠正道:“也不是,主要是我现在正上高三,如果我还是在幼儿园,我肯定开心地慢慢放松,想睡觉就睡觉。”换言之,“上学”这个烫手山芋,能不接就不接。至于这个“烫手山芋”是谁的?反正不是她自己的,是父母给她的,是高三给她的,是社会给她的,总之,她接得很委屈,很痛苦。当她没有接,周围人都不满意,不开心的时候,她更委屈,更想不通。
她坚信抑郁症是一种只有药物才能对付的“洪水猛兽”,她紧紧地抓住科学依据:“研究都说了,抑郁就是大脑中神经递质分泌紊乱,是多巴胺太少引起的。”言下之意,这是大脑的问题,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配合吃药。至于它什么时候来,它来不来,她都是无能为力的。
她总是习惯性地问我:“医生,我想努力,但是早上就是起不来,就是没有动力,你说我该怎么办?”“医生,你说我的这个抑郁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年还没好,你说我能好吗?”“医生,你说我都高三了,我这样的状态怎么办呢?”我总是无奈地听着,想不到答案,也无从作答,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代替她回答这些问题。然而,她拒绝回答,她总是不断询问,不断寻找,从不思考,从不选择。
不接棒,便意味着不用负责,逃避的方式千千万,只要父母满意,只要父母不生气,一切都好办。我相信,孩子可以不接棒一定是有人替他接棒,当然,千千万万焦虑而急切的父母很容易变成“理想的接棒者”。父母不停地催促着,焦虑地安排着,孩子呢?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配合着,心里实在不想继续配合了,唯一的愿望就变成:“要是父母不生气就好办了,我就轻松了。”父母实在忍不住失望和生气,孩子内心的委屈便升腾起来:“你们以为我不难受吗?”父母被问住了:“是不是真的是我们逼孩子太紧了?”
这是可悲的家庭模式,父母为了孩子活,孩子为了父母活,互相控制,互相妥协,最终两败俱伤。试问,这样的孩子怎会有动力上学呢?
面对这样的孩子,我问他们最多的问题是:“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有什么看法吗?”当然,一开始得到的回应大部分会是:“我爸爸说我这是在逃避,医生你觉得我是吗?”抑或:“我不知道啊,我没什么想法。”又或者思考了很久,抱歉地回答:“我真的想不到。”我一方面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相信他们的潜力,他们是有能力有想法的,只是习惯了不思考,所有的能力都被尘封了起来;另一方面,还要抑制自己想跳起来去找话题,去帮他们想办法的冲动,忍受不断的“冷场”和“沉默”,让自己不要急于去化解尴尬,这并不比滔滔不绝地谈话要来得轻松。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一个小时怎么这么长,这将是很长时间里我们共同的感觉。但我深知,表面的问题解决并不能真正地帮到这样的孩子,他们需要学着扛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打死不扛,中途放弃,也是常见的。前一个16岁的男孩,在再次上学遇挫的时候,想再次休学的时候,我依然告诉他:“你想清楚你自己的选择,想清楚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许久没说话。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母亲转达说:“他觉得没有坚持上学,无颜见医生。”他依然将上学当成是对医生或者是父母的交代。除了叹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他自己主动约了我,在绕了很多生活的话题之后,他开口说:“我还是想上学的,但是我现在信心还是不够,我还是需要再准备一段时间。”虽然,这个回答与大家期望中的顺利复学有所区别,在我听来却无比欣喜,他有了自己的决定,他愿意自己去做准备。
毕竟,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上学只是一个外在表现,是一个孩子一小段人生的选择,而我们希望做的,是能够引导他的应对模式,而“为自己负责”,将是他未来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格品质之一。
重返校园,是一种宣言,是这样的孩子能迈出一步自己去解决问题的宣言,是父母可以尝试相信孩子的能力,放手让孩子自己去解决问题的宣言。这个过程,弥足珍贵,无论多久,都值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