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成长的关键阶段,老师就是他们的神,老师的话能够轻易地左右他们对自己的评价,甚至是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他人的看法。当教师职业的崇高性渐渐缺失,当教师越来越被市场经济的“快捷实惠”的价值观影响,“唯成绩马首是瞻”的时候,这些孩子又将何去何从呢?
初中时,因为英语成绩不好,老师经常批评他,说他考不上高中,只有读职高的份,甚至让班上的同学少跟他接触。由此他对英语课非常反感,上课基本不听讲,英语考试到后来都是靠猜,只能拿二三十分。加上学习压力逐渐加大,无法达到之前的学习成绩排名,每到考试,他都非常紧张,生怕自己考不好。他原本自信心就不强,容易受打击,初二时,实在坚持不下去,他便从教学楼二楼跳了下去。但他说得很清楚,并不是想死,只是想让学校和家里同意他不上学。他摔断了腿,坐了一个学期的轮椅,妈妈每天推他去学校,然后在楼下的小教室里等着,方便他有什么紧急情况老师可以随时找他妈妈处理,就像小学生陪读。他休学的愿望没有实现,反而要忍着痛坚持上学。
见我的时候他已经上高二,却依然对这段往事耿耿于怀,认为那个英语老师不配当老师,希望有机会狠狠地骂她一顿。
另一个孩子正上初二,她很认真地表达自己,控诉自己的小学老师。她小学时成绩很好,但不是那种特别听话的孩子,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有时会让老师下不了台。班主任年纪较大,要求严格,且比较传统,觉得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应该矜持、守规矩、听话。因此,总是不断提点她要改正,要注意,甚至有时会当众批评她。但她完全不认同老师这一套规矩,觉得老师太守旧古板,依然我行我素。这个老师表示几十年的教书生涯都没有遇到过这么不听劝的学生,觉得此学生无可救药。进而,老师要求全班同学都不要跟她做朋友,在班上将她批评得体无完肤,她一个人躲在厕所哭了一整天,没有同学敢去安慰她。之后的几年,她便一直独来独往,一直没有朋友,完全靠自己硬撑过来。幸运的是,她的成绩一直很好,她觉得生活还算过得去。
有一次因为她成绩下降,妈妈就打电话去问老师孩子成绩不理想的原因,结果,老师就把她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她被骂哭了。她说:“我曾经因为这个事情告诉过父母很多次,我在学校被老师这样对待,我想爸妈帮我主持公道。”爸爸妈妈都嫌麻烦,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复告诉她:“你严格要求自己就好了,不要去管老师怎么对待你,更不要‘得罪’老师,他慢慢看到你表现好,就会改变对你的态度。”她咬牙切齿地重复父母当时的话,情绪仍然激动,她说:“爸妈总怕麻烦,怕惹事,但我在那个时候是最需要支持,最需要帮助的,父母却没有支持我。”
爸爸妈妈表示说他们并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他们以为老师可能只是对孩子严厉了一点儿而已,完全没想到对她的伤害这么大。他们以为只要孩子收敛一点儿,事情就会过去。但对孩子而言,本来就很少跟父母表达她内心的想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犹犹豫豫地说出来,不但没有得到支持和安慰,还被要求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并非教育孩子反思自己是错的,只是在孩子一开始向父母求助的时刻,接收到的是教育的话,她的感受就完全被忽略了,情绪没有被理解、被接纳的支持,就不可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支持。此后,她便逐渐关上了心门,压抑情绪,很少对父母吐露真实的想法,长时间孤立无援,内心压抑。
还有一个例子,这是个六年级的小女孩,看起来有超乎年龄的成熟,但也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悲伤。她找不到学习的意义,虽然成绩不错,但总是提不起太大的学习兴趣,特别是数学,看到数学课本就烦,一听数学课就头痛。
这种状况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的,小学一到三年级,她一直都是班上的佼佼者,各科成绩都很好,大家都很羡慕她,觉得她很聪明,不用功也学得很好。数学老师很喜欢她,她那时的数学成绩也很好。上四年级之后,学习内容一下子难了许多,特别是数学,她开始觉得有些吃力。正巧,原来的数学老师怀孕休产假,换了一位数学老师,据说是有三十多年教学经验的全市教学名师。这个名师一来,正好碰上数学成绩一般,上课还吊儿郎当,经常神游的她,便时时提点她:“你上课在干什么?看你像什么样子!我看你这样子将来初中都考不上。”又说:“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来,我看你就是个废物,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聪明。”有时候,又转换成调侃讽刺的语气:“像你这么聪明的同学,咱是教不了了,可能只有教授才教得了。”她回忆起这些话语,说的时候,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用低低的声音说:“他每次都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我,其他同学就一直在笑,他们觉得老师很幽默。”据她说来,这个老师对成绩好、努力的学生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从来不骂,说话都是温柔的,讲题也无比耐心。对待像她这样成绩一般的学生却非常不客气,曾经还当众羞辱一位同学:“我看你笨得跟猪差不多?你还来学习干什么?像你这么笨的猪,干脆回去吃了睡睡了吃好了!”话音刚落,全班哄堂大笑。
因此,很多同学都很喜欢上这位老师的课,觉得老师经常开玩笑,上课很幽默。大概这些十来岁的孩子,还不明白有些玩笑看似幽默,却是在践踏被调侃者的自尊,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于是,当这个女孩跟好朋友倾诉说老师有时候批评人太过分,太不尊重人的时候,好朋友给她的回应是这样的:“我觉得那个老师挺好的,上课幽默,又有耐心,你不要这样说他,这样对老师不尊重。”言下之意,是你不认真、不听话才被批评的,你要反思你自己。她于是将准备说的话咽了下去。她又去找一直对她很关心,很欣赏她的班主任,希望班主任能跟那位老师提提意见,不要当众批评她,有什么要说的可以私下找她。班主任的回应是这样的:“老师也是为了激励你,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上课时提醒你认真听讲。”大约这是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老教师,而班主任一般都是年轻老师来担此苦差事,班主任不好得罪前辈。她又尝试告诉妈妈,妈妈跟她讲了一大堆道理,大意就是:你做好自己就行了,别管别人怎么说你。末了,不忘加上一句:“你本来上课就经常开小差。”
她求助了一圈,最后得到的回应都是:是你自己做得不好,你自己要反思,老师是为了你好。她开始陷入无尽的自我否定中:我真的那么差吗?我真的自以为是吗?我真的很笨吗?她想不通,渐渐开始破罐子破摔,只要一到数学课就发呆、神游,偷偷画漫画人物,由此恶性循环。
一个在省重点初中上初三的女孩,跟我义正词严地控诉老师的表里不一:表面上人人平等,其实只喜欢成绩好的同学。班里一个男同学成绩好,又很会讨老师欢心,因此,即使违反纪律也不会被批评,老师最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下次要注意。”换作是成绩不好,老师不那么待见的同学,那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绝对是免不了的。
这位老师以成绩来衡量学生的优劣,学生成绩一下降立马不受他待见。她的一位同学之前的成绩一直在班级前几名,是老师天天挂在嘴边的“大家要向她学习”的标兵,看她是怎么看怎么舒服,每天都要表扬她好几次。全班同学都乖乖坐着,只有她会被老师夸赞一番:“××同学,上课从来都是这么认真。”然而风水轮流转,上了初二之后,这位同学的成绩下降到了班级十名左右,虽然在这个省重点初中也算是佼佼者,然而老师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有“好事”不会第一时间想到她,而是想到成绩更好的同学;很少提到她的名字表扬她,表扬的都是其他同学;看她的眼神不再那么温柔,总有些难以琢磨。这个女孩说起自己同学的遭遇时简直是义愤填膺,我想,她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女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入这所重点初中之后,立马遭遇如此打击,到初二成绩已经在班级处于垫底的位置。她在班级中慢慢失去了存在感,即使为班级活动做了很多事情,老师也基本没看到,提都不提,更不会表扬。老师只要看到是成绩好的同学做了事,立马夸奖:“成绩这么好还为班级做这么多事,你们要向人家学习。”要知道,小学的她也是“天之骄女”,老师口中最有前途,最值得夸赞的孩子。
如此迅疾的变化,原本更应当出现在残酷的社会竞争中,而十来岁的他们不得不提前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不知道该如何自我调节。
她一度觉得这个世界很假,没有谁会真正地永远对自己好,欣赏自己,要想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就必须戴着厚厚的“面具”。她不喜欢戴着“面具”示人,但自己又不得不戴着“面具”去面对所有人,在所有人面前都努力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尽最大的努力去赢得别人的关注和喜欢。
这些故事,我会反反复复听到,很多时候我找不到恰当的回应方式,连我自己也困惑起来。
教师这个在以前无比崇高的职业,受所有人尊敬的职业,被市场经济和商业社会裹挟着,渐渐迷失了方向。以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发自内心的情感和约定,而现在,更像是一个口头禅,说过便云淡风轻,转眼即忘。普遍以经济能力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今天,老师成了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尴尬群体。知识分子的自尊以及社会道德,让老师不能心安理得、光明正大的更多以利益为导向与学生相处,这就像是在讲台上表达:“我只重视成绩好的学生,因为成绩才是跟我的绩效挂钩的。”“你以为你们这么难教我会发自内心地想教你们吗?还不是为了工资和奖金。”“要是我的班上全是成绩好的同学,大家都是一教就会的该多好。”然而,在这个讲求效益,处处以经济价值来衡量的社会,在这样的价值观之下,教师群体真的能完全不受影响吗?
教师职业本身的崇高和教师的精神追求达不到这样的要求之间必然存在着矛盾。
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在孩子成长的关键阶段,老师就是他们的神,老师的话能够轻易地左右他们对自己的评价,甚至是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他人的看法。当教师职业的崇高性渐渐缺失,当教师越来越被市场经济的“快捷实惠”的价值观影响,“唯成绩马首是瞻”的时候,这些孩子又将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