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女,21岁,大学三年级学生。
妈妈生下我之后,曾经罹患产后抑郁症,所以外婆抚养了我半年多之后,才又交还给我妈妈。
爸爸妈妈感情不太好,妈妈时常在我面前说爸爸的坏话,所以我从小就和爸爸不亲热。在妈妈的世界里,爸爸如同不存在一样;在我的世界里,爸爸也同样如此。
爸爸和妈妈的感情时常很紧张,妈妈对爸爸一肚子的怨气,没有地方发泄,就常常对我横加指责。但是,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对我又是极度宠爱,甚至溺爱的。她把我保护到无微不至的地步,所以我很想我的学习成绩好,来回报她。但是,我有压力的时候,就希望妈妈对我不要那么好。
妈妈喜欢拿我和别人家的孩子做比较,唠叨我: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那么好,你看看你。
其实,我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没有下过年级的前三名。但是妈妈觉得不能表扬我,好像表扬我之后,我就会安于现状,就会堕落一样。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前男友,并且和他发生了性关系,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有偷看我日记的习惯。妈妈知道这个事情以后,声嘶力竭地反对,并且几乎到要和我翻脸的地步。那一段时间的闹腾之后,我的学习成绩开始下滑,我感觉到很恐慌,因为感觉到妈妈的爱似乎就要消失了。
后来我勉强考上一所很普通的大学,这大大出乎妈妈的预料。但是我看到她也努力地让自己接受了“我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优秀的女儿”的事实。
上高中的时候,我才知道爸爸其实是一个很有能耐的人,不像妈妈描述的那样十恶不赦,爸爸会开车,会挣钱,还会吹笛子,而妈妈却很无能。看不惯妈妈总是去讨好爸爸的样子,原来以前妈妈总是在我面前说爸爸的坏话,是想让我和爸爸变得生分,然后她去获得爸爸的青睐。
大学二年级上学期,我认识一个男孩,并且喜欢上了他,他特别优秀,这加重了我的自卑感。他可能有恋母情结,因为我也有恋母情结;他可能有妄想症,因为我也有妄想症,妄想自己绝顶聪明,不是希望,是坚信。但是实际上我很笨,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我想象的那么聪明。
我一直觉得那个男孩是喜欢我的,直到我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在校园里接吻,我才知道他背叛了我,我的自尊心似乎受不了了,我又开始了许多的妄想……
我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看我,并且都在说我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孩;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跟踪我;我心里想的事情,别人都知道。
看见任何男的,我的下体就有反应,幻想和他发生关系,获得自尊和满足。
看到男性,我的大腿就有动作,好像在给他暗示,我在性方面很行,但是又觉得自己很坏。
某一天,我在我的日记里写道:
我很虚弱,我的身体支撑不了我的大脑,在我的大脑里,常常是很复杂的意象。
我头脑里,怎么会有四个妈妈呢?
一个是把我当成婴儿,让我可以全然地依赖着的妈妈。
一个是总是在监督着我,让我连呼吸都很困难的、阻碍我独立的妈妈,我想把她捏成肉酱。
一个是过度理智和疏远我的妈妈,我好害怕这个妈妈和我没有一点点的连接。
一个是很脆弱的、总是被爸爸欺负的妈妈,让我很想去保护她,我怀疑我有恋母情结。
依赖妈妈和保护妈妈,我不得不分裂,我感到我好矛盾。
难道她既想在我面前表现出强大,同时又散发出婴儿般的无助,让我不得不成为幻想中的强者,才能去给她无尽的庇护?
时刻监督着我的那个妈妈,和我完全粘连在一起,如同我的一个影子,但是我想独自奔跑,却发现我甩不开自己的影子。
监督的妈妈离我很近,太近太近,以至于我分不清谁是她,谁是我。然后看全天下的人,怎么都好像是在监督我呢?
过度理智的那个妈妈,她从来不能体察我的心思,所以我常常幻想我的心事即便不说出来别人也是知道的,但这个妈妈离我很遥远。理智的妈妈离我太远,以至于我连自己的镜子都丢掉了,我没有办法看到自己。
四个矛盾的妈妈,要我的大脑来整合,太虚妄。我把一盒彩色水笔泼在妈妈的素描画像上,色彩绚丽的光晕,让我惊诧。
妈妈后来再也不在我面前哭诉爸爸对她怎么不好了,可能她知道我承受不起她的痛苦吧。
生病的时候,我晚上常常无法入睡,妈妈如果去上厕所,我就会觉得一个人待着很害怕,也要跟着妈妈去卫生间。
病人觉得自己有双重人格,一重非常依赖母亲,一重非常独立,恨妈妈和自己粘成一个人,让自己没有独立存活的空间。
精神分裂症的妈妈是会传递给孩子这样互相矛盾的信息,这就是研究者提出的“双重束缚”。云朵的妈妈一方面很“坚强”,可以“排除”掉自己的丈夫,进入她们母女的二人空间之中,让云朵完全感觉不到爸爸的存在。另外一方面,妈妈又要在孩子面前诉说自己在婚姻中的痛苦,这似乎暗示了妈妈是需要爸爸在她的生命里有互动的,只是因为得不到而痛苦。
所以孩子会陷入两难境地,是帮助妈妈呢,还是看着妈妈痛苦而无动于衷?帮助妈妈的方式似乎是让自己学习成绩好,因为这样妈妈会很开心,但是提高学习成绩是一件自己喜欢做才能做好的事情,如果有太多干扰的声音,反而无法进行下去。看着妈妈的痛苦无动于衷,孩子会觉得自己无法去报答妈妈,所以,孩子以精神分裂的形式来回应妈妈给予她的矛盾信息。
精神分裂症的形成,一般来说是三代“努力”之后的一个结果。
在云朵的妈妈那里,就有一个精神病性的人格结构。我的这个联想是从云朵写的那篇日记里感受到的。
精神病性的人格结构是什么呢?就是主体和客体不能分化,自己是别人,别人也是自己。所以妈妈会觉得看云朵的日记没有侵犯别人隐私权的感觉,那仿佛就是在看另外一个自己的东西一样自然。
还有就是排除掉丈夫在家庭中的位置,因为这可以满足一个全能自己的幻想,并且把这样的幻想传递给女儿。精神病性人格结构的妈妈一般都是生活在全能幻想之中,因为这样的全能幻想可以掩盖内在的、真正的自卑。
她们的孩子一般很难进入俄狄浦斯期,因为在前俄狄浦斯期,全能妈妈就把父亲的位置从孩子的心灵世界给抹去了,在缺乏父亲介入的家庭生活里,妈妈就把孩子的性别认同的机会给“干掉”了。所以她们的孩子对于自己的性别角色的认同往往是模糊的。
但凡在一个家庭之中,父亲不能对母亲和孩子在情感上的粘连说“不”,在母亲和孩子的连接过度紧密的情况下,孩子都很容易罹患精神疾病。因为这样的妈妈对孩子的“吞噬”性和“包裹”性,往往使得孩子无法拥有自己独立的精神结构,孩子的精神结构容易被一个全能妈妈“绑架”。
一个无法独立出来的精神结构,很容易发生“分裂”,因为他从彼者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一个看不到自己存在的人,自我价值感会低到尘埃里去,为了掩盖自我价值感的低下所带来的生存恐惧,他会发展出一系列的幻觉和妄想来抵御这样的“危机”。
妈妈因为对环境缺乏掌控会导致不安全感,所以试图去掌控女儿的一切,包括女儿的日记、女儿的思想。一个被妈妈过度侵凌的孩子,走到哪里都会觉得有人在监视她的一言一行,这其实是对来自妈妈的缺乏主体和客体的区分的反映。
一个缺乏来自母亲真正关注的孩子,会幻想出周围的人都很关注他,喜欢他,这就是钟情妄想的来源。云朵在大学里幻想那个男生很喜欢自己,其实是被钟情的妄想症。
一个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对自己的喜欢的孩子,会幻想通过和异性的性交获得尊重与力量感。
云朵完全不能区分什么是自己的想法,什么是环境中别人的想法,她认为她喜欢的那个男孩“他可能有恋母情结,因为我也有恋母情结;他可能有妄想症,因为我也有妄想症”。这就是精神分裂症病人固着在共生期,主体和客体完全无法区分的表现。
他们在早期所受到的创伤太严重了,所以无法发展出来一个自我的内核,既然没有自我,那当然也就没有他人了。因为自我的存在是和他人对应的。
早期被妈妈过度溺爱的孩子,是没有办法形成核心自我的。假如妈妈爱孩子是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来爱的话,就更是如此。孩子会感到妈妈很爱自己,但是却感受不到自己得到了真正的爱,不得不机械地形成“自己亏欠妈妈许多,得杀身成仁去回报妈妈的爱才能赎罪”一般的感觉。
什么叫作“妈妈是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一部分”来爱呢?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是“有一种冷叫作妈妈觉得你冷,有一种喜欢叫作妈妈觉得你喜欢”。孩子所有的感受都被妈妈的感受所替代,然后妈妈让孩子感受到,“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很爱你”,而孩子却不能因为得到了这种爱而形成相应的高水平自尊。
这种情形不是很多很多吗?为什么偏偏云朵就成为精神分裂症,而其他孩子有可能是抑郁症或者焦虑症,甚至是正常人呢?
任何精神疾病都和个体独特的神经系统相关,比如易感性、脆弱性、敏感性等因素,和个体独特的成长经历结合之后造成一个结果。所以并不是类似的互动模式就一定会导致同样的病理结构。
生病的时候,云朵晚上常常无法入睡,妈妈如果去上厕所,她就会觉得一个人待着很害怕,也要跟着妈妈去卫生间。这句话描述的是一个内心世界分裂的孩子所必然面临的存在性恐慌。妈妈虽然是她的一面哈哈镜,让她无法辨识出自己的真实模样,但是,有这面镜子,总是好过连这面镜子都没有,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存在。
按照费尔贝恩的说法,精神分裂其实是一切精神病理的基础,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分裂的痕迹,比如在趋避冲突,或者双重趋避冲突里面;比如在梦里面,每个人都会经历自己的分裂。再比如自我和超我这对组合本身也在提示:人都是分裂的。
云朵的分裂是从爱妈妈还是恨妈妈开始的。妈妈如果把她当成是部分客体,她也会把自己当成部分客体,也会把环境中的人知觉为部分客体。这样,人自己在被自己异化,也在把他人异化,分裂由此发端。
当一个来访者对我说,“我很在意别人对我的评价,而且是过分敏感”,这个时候,我会去观察他说的这句话和他的精神疾病之间的关系。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在乎他人对自己的评价的程度,和他罹患心理疾病严重的程度是呈正相关的。
也就是说,越是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的人,所罹患的心理疾病越是严重。但是,这句话不能反过来说,越是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的人,心理就越健康。
“越是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的人,所罹患的心理疾病越是严重”,这句话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反社会人格障碍病人,他们所罹患的心理疾病还是足够严重,但是他们好像并不是那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最严重的心理疾病,当然就是精神分裂症了。而我们知道,精神分裂症的内部没有一个完整的客体,或者说,和客体没有完全分离。既然是这样,客体的评价为什么还是能够对他们的情感世界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呢?
被精神分裂症病人所不屑和贬低的那个客体世界的态度,其实是精神分裂症病人最在乎的,一个人只有对特别在乎的事情,而那件事情又是不可把控的时候,才特别需要贬低那件事情对自己的重要性。
所以,精神分裂症的那10种妄想里,无一不是对关系的妄想,无一不是对关系中的人会不会排斥自己,迫害自己,轻视自己,否定自己,或者反过来,会不会特别地夸赞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或者钟情于自己,等等的妄想。
面对这10种妄想,我仿佛看到一个个的精神分裂症病人偷窥着他身边最重要的人的脸色,想从那一张张不可捉摸的脸上看到他们对自己的评价,是会接纳自己呢,还是不会接纳自己呢?这样一个个忐忑不安的、关于存在的叩问的眼神,决定着精神分裂症病人在这个人世间是一个被人所关注的灵魂,还是一个被人所唾弃以及遗弃的灵魂。
在精神分裂症以下,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就是一种典型的、自尊心受损的、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样过分在乎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与看法,并且常常生活在别人要抛弃和遗弃自己的幻想之中,因此做出过激反应的一类人。
自恋型人格障碍同样过分地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别人的每一个评价或者眼神,都可以决定他们一整天的心情,甚至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的心情。
其他人格障碍亦复如是,只是程度和表现形式的区别而已。
神经症病人同样如此,所有神经症病人的冲突都涉及爱的获得和自我的丧失以及要坚持自我就有可能失去被爱资格的冲突。通常情况下,我们会把这个冲突命名为道德上的冲突。但是在心理咨询里面,我们可能会绕过道德去看病人的内心冲突,最后,我们看到的就是关于被爱和坚持自我就有可能丧失爱之间的冲突。
所以,他人的评价和眼神,是一切精神疾病内在的决定因素。
一个人特别在意他人的评价和眼神,说明了他早期的生存环境是糟糕的、不安全的,抚养者对他的情感态度是不稳定的,所以他会神经质地防御后来生活中的人会不会和早期的那个重要的人一样,能不能接纳他,会不会接纳他。这样一种可怜的态度决定了这个人在人际交往中的过分小心和过度防御,最后反而会换来周围的人都如他所防御的那样对待他。
一个人特别在意他人的评价和眼神,说明这个人没有机会形成核心自体,不得不仰赖于环境中的客体继续为他发挥“镜子”的功能。这个时候,环境成为他的自我功能的一个延伸,环境成为他的自我的一部分。
1.在间歇期努力参加社会活动。
2.发展自己的才能和技巧。
3.在专业人士的帮助下训练自己的社交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