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纯依,女,39岁,自由写作者。
某年某月某日,搬进这套新租来的房子。
女儿去上晚自习,每天回家的时间是晚上10点半。
一旦天黑了,她一个人待在这间90平方米的房子里面就会害怕。
刚搬进来的时候,是和女儿睡在小卧室里同一张床上的,所以她心里会觉得安全,不害怕。但是女儿有晚睡的习惯,女儿不入睡,她就无法入睡,所以她不得已搬去客厅的大沙发上睡觉。
大卧室是空着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搬进来这里,她就不太喜欢大卧室。
每次搬进一套别人住过的房子,她都会仔细地检查前面租客留下的东西,她没有办法接受别人用过的东西。因为她总是会有无数的想象,前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沾染上黄赌毒的、有邪气的人吗?还是已经死去了吗?她害怕一切和死亡相关的信息,她无法让自己沾染上一丁点儿的死亡气息,仿佛那一丝弥留的死亡的味道都会把她带往通向死亡的大门一样。
所以,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一个独立的、活着的人,还是一个气若游丝的、只是等待死亡的人。有些微的死亡的力量,都会把她往那里边拖拽,她拼命地杜绝自己和死亡的联系,拼命地想保住自己这副精神残躯。
租房子的时候,她会反复跟中介说:这套房子里面,千万不能是死过人的,死过老人也不行。这是她的忌讳,她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东西。如果他们没有告知她实情,她就算是搬进去了,从邻居那里知晓了,她也会搬出来,然后和中介理论。
面对房东,她也会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只是口气会更委婉一些。她甚至会侧面地从房东那里把这套房子所有住过的人的信息都了解一下。
住进来以后,和邻居聊天的时候她会比较害怕,万一对方提到什么内容是她所不能接受的,她又要搬家。每搬家一次,她的元气几乎会折损一大半。
以前,住进来以后,她会把属于前任租客的东西几乎全部扔掉。她无法判断那些东西上面有没有带死亡的痕迹。
这次还好了,邻居们都会说起她的前任租客,因为这套房子并不算旧,所以住过的人并不多。她知道他们都是很健康的一群年轻人,所以对屋子里还残留着的一些东西手下留情了。
她几乎从来不买二手东西,她对于她不了解的二手东西上面的信息充满了疑虑。
有时候,迫不得已会买到二手的东西,她处理的方式就是,在睡觉之前,把它们从她的卧室里移出。
睡觉的时候,似乎是一个人力量最微弱的时候,任何细微的力量都可以致一个睡眠中的人于死地。
大卧室里有她的笔记本。晚上的时间,她不得不待在大卧室。
前几天都是不敢的,不敢一个人待在大卧室。不知道为什么,从搬家进来以后,就一定要找到这套房子里自己害怕的一个地方,然后在晚上不能待在这里。
现在她待在大卧室,心跳应该比平时快许多,头部的太阳穴有点痛,可能也和感冒了有关系。大卧室的门是关上了的,如果不关上更害怕,楼上偶尔发出一点声音,她都会惊跳。
现在是晚上9点半,她的心跳和平日里的确是不一样的。起码,是经过了紧张,心跳,恐惧,不安,心悸……
前几天晚上,她把笔记本搬到了客厅,但是,客厅是一个公共区域,她无法在公共区域进入她一个人的世界。所以这台笔记本还是又回到了大卧室,笔记本是她工作的唯一武器,写作靠它,听课靠它,查阅资料靠它,几乎什么都靠它,她并不习惯用手机来完成这些工作。
她尝试过,坐在面对大卧室门的地方,她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她打字的时候,只能背对着门,这样她会很恐惧。看来,迫害她的力量来自门的那边,她的背后。
她常常会去感受那个东西是个什么东西,最后发现是一个男人,而且很像是她老公,他要来把她带走。
这究竟是她的期望,还是她的恐惧呢?
但是,有时候又不是她老公的意象,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但是,总体来说是一个男性,这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是迫害她的一种力量,也是没有问题的。有一次,她壮起胆子让自己去看那个令她恐惧的意象,最后看到,是一个男子,要用麻布袋来把她包裹起投入河中的意象。
而这个意象是她妈妈小时候的经历。
在妈妈的婴儿时期,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一个夜晚,把睡着了的她,从同样是睡着了的保姆身边抱走,然后一直抱到长江边上,准备把她投入江中。
那天哥哥喝了酒,喝得醉熏熏的,加上两房太太一直为了一个男人而争宠,同父异母的哥哥一直站在自己的妈妈这一边。所以,趁保姆睡着了的空当,试图谋杀这个婴儿的冲动借着酒劲就实施了……
这件事情,妈妈会反复地跟她说起,她不知道,她的夜晚恐惧和妈妈心中没有解决的心理情结有没有关系。
妈妈一直到老,都有严重的夜晚恐惧症。
她在电脑上写作,每写一段文字,就要往后面看一下,看看后面有什么东西没有。
现在的她,血压应该又升高了。她一直都有高血压,但是她并不打算吃药,如果有可以预期的死亡,她并不害怕,她甚至觉得生命结束在哪一个时刻,都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可以走出去,去到客厅,把电视打开,电视里人物的声音会给她很大的安全感。这样,她一个人在这套房子里的恐惧可以降到最低限度。
但是,今天晚上,她选择了留在这个让她害怕的地方,她想和她的恐惧待在一起。
但凡有任何的声音,对她来说,都可能是她生命的终结者。她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如同不存在一样的脆弱,稍微有任何神秘的力量,就可以把她的生命终结掉。
她发现她的呼吸始终不是自然的。她在她的恐惧里会消耗掉太多的能量。
前几天同学聚会,有人说起最近房价涨得好高,要考虑再买房子。有同学就说到,也可以考虑二手房,然后就有同学神秘兮兮地说,二手房还是尽量不要考虑,你不知道,有一个人买了二手房,住进去以后,发现家里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竟然供奉着一尊什么像……
那同学具体后来讲了什么,她都不能往下听了,因为从同学开始讲那段话之前,她的神经就开始紧张了,然后耳朵自动地屏蔽了后面所有的信息。
当天晚上,她再次无法入睡。直到第二天和她的某个亲人聊起这个内容,对方安慰了她。
后来,每天晚上准备在沙发上睡觉之前,她都会习惯性地把《金刚经》摆在茶几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及时地把它收回书架上,她不想让女儿发现她的神经质。
那一本《金刚经》,如同一位亲人,每天晚上默默地陪伴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客厅的吸顶灯整个晚上一直是开着的。同时开着的,还有一盏台灯。
灯光拂照到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可以被藏匿。
一个人睡觉,如果不把灯打开,她是完全无法入睡的。
她曾经尝试过不开灯睡觉,后来发现,在黑暗之中能压垮她的,都是那些想象,想象中都是一些有可能对她施加不利影响的鬼啊神啊之类的神秘力量,一有风吹草动,她的汗毛就开始竖起……一丁点的声音,一丁点的动静,都会让她整个人神经绷紧,心跳加速,屏住呼吸,双耳聆听,双目环视,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会出现自己无法预测的情景……
后来她没有再尝试,每天晚上睡觉都是开着灯的。
每天晚上上沙发之前,她会把家里每一道门都关上,她心里知道没有必要,但是她并没有反强迫。在面对自己独自入睡困难的情况下,她总得去做点什么吧。
偶尔还是会有无法入睡的时候,她会在半夜起来,给自己冲调一杯牛奶蜂蜜水,每次喝完,她就能很快入睡。仿佛她的睡眠功能其实完全没有问题,只是需要一个介质来安抚她自己。
其实,四川冬天的天空,早上7点和晚上7点的区别并不大,但是,她的心灵会分辨。早上7点的时候,房间里到处都是漆黑的一片,她一个人游走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都没有害怕和紧张的心理;但是,一旦进入晚上7点以后,她一个人走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都在观察,都在确认这里是否安全。当然,她整个人也就是紧绷的。这消耗掉了她许多能量,使她的生命看起来憔悴不堪。
孩子除了周五和周六不去上晚自习,其他日子每天晚上都会去。所以,这样的恐惧在她离开老公以后的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在上演。
有时候,到周末,孩子还要出去玩耍到很晚才回来,她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像妈妈一样,把自己的夜晚恐惧告诉孩子,她不希望孩子今后也和她一样。
夏纯依曾经一直觉得自己是得到过妈妈许多爱的孩子,直到她接触了心理学,再来反思妈妈对她的爱,发现那是一种吞噬性质的爱,妈妈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一个部分来爱的,让她从来没有机会可以看见自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这样的孩子要在精神世界里有自己的一个落脚点,是很困难的。
一个没有被自己的妈妈看到过的孩子,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孩子,白天她可以用许多绘声绘色的生活模式来掩盖自己没有灵魂的事实,夜晚是一个逼出原形的时间,一切都无法再掩盖;黑暗也是会吞没一个人的所在,如果一个人没有灵魂,也就没有力量来对抗这样的黑暗,害怕被黑暗吞噬的死亡恐惧,如影随形地跟随着这个没有灵魂的心理病人。
像她这样有黑暗恐惧症的人,是根本不适合一个人生活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在婚姻里遇到她自己迈不过去的坎儿,她可能不会选择过这样的生活。她和老公处于暂时的分居状态。但是,即便她对夜晚是如此的恐惧,她也不再向老公诉说,因为她心里知道,老公虽然会在乎她的感受,但是,在老公感觉到被她伤害的时候,老公就躲到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面去了,不再能关注到她的感受。
婚姻里面,如果走到最后,她是这样的感觉。那么,她内在还有什么固定的客体可以支撑她的夜晚呢?妈妈吗?妈妈早在她的婴儿时期,就已经不能成为她稳定的内在客体;老公现在也不是;女儿很忙,也不能成为她内在的客体。
如果妈妈没有办法在她婴儿时期成为她的内在客体,那么有可能她终生都无法找到那个在夜晚可以陪伴她的内在客体。
睡觉的时候,本身是一种类似死亡的行为。在睡觉的时候,我们对一切危险的力量都是没有办法抵御的,那是我们一天之中最脆弱的时候。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候,我们对一切可能毁灭我们的力量和人,都持最大的戒心和敌意,就连妈妈也在内。
而且我还怀疑,患有夜晚恐惧症的病人,最开始恐惧的原始意象,有可能就是妈妈,比如,妈妈是一个具有吞噬性质的妈妈,或者是一个不喜欢孩子的妈妈,或者是一个喜欢虐待孩子的妈妈,即便是语言虐待……孩子就会内化一个妖魔化的客体,而这个客体距离自己是如此的近,防不胜防,尤其是在自己入睡以后……
在早期的婴儿心目中,得到爱的时候,自己是可爱的、有价值的;爱如果比较匮乏的时候,环境是黑暗的,环境里的人也是可怕的,自己是没有支撑的。自己也是没有价值的,自我的形成是困难的,自我因此也是摇摇欲坠,容易消亡和分解掉的。也就是我们临床上常常可以见到的自体破碎,甚至崩解的病人。
之所以出现黑暗恐惧,是因为我们内在缺乏一个可以支撑我们情感世界的恒定客体。而在早期,受到父母情感忽略的孩子,内在没有那个爱的客体的意象的支撑,所以容易堕入自我消亡的恐惧之中。黑暗恐惧,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我消亡恐惧的一种变形。
害怕夜晚的人,在气质上有这样的倾向:过于保护自己,甚至达到神经质的地步;想象能力太丰富;缺乏安全感,甚至有被迫害的强迫性幻想。他们不能放心自己所处的环境。也许,最后的入睡还伴随有强迫的仪式。
从根本上来说,黑暗恐惧类似于一种被害妄想症。只是这种症状,病人自己是有自知力的,所以,可以用被害幻想来代替被害妄想。
黑暗恐惧的实质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害怕黑暗?
在白天的时候,空气中的每一个存在物,都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也就是说,周围的世界里的一切,我们都是能够看到的,他们对我们是利是害,是友好或者是恶意,甚至祸害或者迫害,我们有更多的感知途径能够感知到、控制到和预防到。然而在黑暗中,我们失去了对环境的感知或者控制的能力,所以,我们很容易让自己陷入有可能被迫害的恐惧之中,假如这个人的安全感水平非常低下的话。
黑暗中真的有什么东西会对我们产生不利吗?尽管大部分个案的前提还是在自己的家中,自己的家中会真的有什么对我们产生不利的东西存在吗?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一个心理素质比较好的人,他会觉得这不是和说火柴盒里装着个大灰狼一样,只是一种想象吗?
黑暗中浮现于空气中的不可知的东西,是人的想象,还是文化设想中关于鬼和怪的弥漫性恐惧?如果事实上没有,那么,对于鬼和怪的恐惧,又是对什么东西的恐惧的替代或者象征?
黑暗恐惧是一种表达,表达的依然是对关系的恐惧,对于有一种力量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可能对我施以迫害的恐惧。
对于某些人来说,只是有一段时间会出现黑暗恐惧。你可以想一下,在这段时间,是否在你的生活中出现了可能对你不利的人和事件,比如拿着道德的棍子,要你屈服于他的安排的爸爸或者妈妈,经常要惩罚你的丈夫或者妻子,或者要收拾你的领导……
所以黑暗恐惧可能是某一个阶段里人际关系紧张的结果。那么,在紧张的关系消失之后,黑暗恐惧可能就消失了,或者,把造成黑暗恐惧的原因意识到了,黑暗恐惧也可以大大降低。
某些顽固性的黑暗恐惧,有可能来自于代际遗传,来自于家族的某一代里出现的严重的被虐待或被遗弃的经历。在那个孩子的心中,这个世间的人都可能是迫害他/她的,那么,他/她的这种对人的恐惧会弥漫到生活的各个方面,黑暗恐惧的表达只是其中的一种。他的黑暗恐惧会通过言语或者行为传递给自己的孩子,然后一代一代地这么传递下来。
黑暗恐惧里的恐惧,绝对不是对鬼神的恐惧,而是对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的恐惧,和他的关系缓和之后,黑暗恐惧就会好转很多。但是家族性质的黑暗恐惧,很难改变。
我认识的一个女性朋友,他们家就她和她弟弟两个孩子,她比弟弟大8岁。她出生在她爸妈经济条件比较好、感情也比较好的阶段,她弟弟出生在爸妈工作的工厂遭遇破产,而且爸妈又回到她爷爷奶奶家生活,夫妻感情出现严重问题的阶段。她妈妈没有心情再打理自己的事业,就常常沉迷于麻将。她弟弟一岁多的某一天,在她妈妈打麻将的时候,独自一个人爬到了水塘边,掉了下去,差点淹死,刚好一个路过的叔叔发现,将他救了上来。
她胆子非常大,可以连续看鬼片,可以一个人独自居住很长时间。她弟弟却不行,弟弟20多岁以后,都一直没有办法一个人睡觉,如果家里没有别人的话,他会一直待在网吧玩游戏,直到天亮才回家。后来,在爸爸去世以后,他更不敢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晚上待在家里的时候,会有各种关于爸爸回家的感觉……
在孩子小的时候,父母要尽量做到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接纳自己的孩子,陪伴自己的孩子,不要让孩子在太小的年龄就分床睡觉。在孩子对这个世界形成安全感之前,不要给孩子讲一些鬼故事或者传递一些迷信、玄幻的东西,太小的孩子由于没有辨别能力,往往会轻易接受大人传递的对于迷信的东西的恐惧感,从而在长大以后也无法适应黑暗或者陌生的环境。
黑暗恐惧症是一种有着极强的遗传性的精神疾病,因为这一点,所以做父母的要尽量避免把自己的黑暗恐惧症描述给孩子听,也不要要求孩子在夜晚陪伴自己。人们常常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其实,父母脆弱的精神力量,对孩子的影响也是无穷的。
建立一段属于自己的亲密关系,在亲密关系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可以有效地杜绝黑暗恐惧的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