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以下是我在1907年第二所“儿童之家”建成时发表的演说：

你们在座的许多人很有可能从未体验过穷人的生活窘境，只是通过一些严肃书籍或著名戏剧的描述，才有了一些对极端苦难和贫穷的人们的认识。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某个时刻，有个声音召唤你：“去看看那些充满苦难的黑暗而贫穷的地方吧，因为在那里，在恐惧和苦难中，也能出现幸福、干净和和平的绿洲。在被贫穷和罪恶支配的地区，正在发生道德的救赎，人们的良知正从惰性和无知中苏醒。穷人将有自己的住所，孩子们也将有自己的‘家’。新一代人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他们将不哀叹苦难，而是将其消灭。罪恶和贫穷的住所将成为过去，它们将不复存在。”

我们会像那些智者一样，在星辰和梦想的指引下，日夜兼程来到伯利恒。我这样说是为了让你了解这个简陋的“儿童之家”的意义和真正的美。它就是一个家，因为它是由一位母亲用双手为这一地区的孩子打造的。

这是第二所“儿童之家”，位于圣洛伦索这个不受欢迎的地区。这个地区臭名昭著，报纸上几乎每天都充斥着关于这里的不幸遭遇的报道。然而，许多人仍然不知道这个城市堕落至此的源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在这里建造普通住宅。因为圣洛伦索已经不是普通人居住的地方，而是一个贫民窟。这是一个没有工业的城市，人们收入低且经常失业，失业的人和被假释的囚犯一起在这里过着混乱的生活。

圣洛伦索地区建立于1884年至1888年，当时罗马正在兴起一股建筑热潮，却没有相应的社会或卫生法来规范新建筑的建设。建筑商们在一块又一块土地上筑起高楼，建得越多，银行和公司的利润就越大。他们完全无视即将到来的灾难，毫不在意这些建筑的质量，因为他们从来不会住在这里。

1888年至1890年经济崩溃时，这些质量极差的建筑长期无人居住。后来，当人们重新有了住房需求时，这些建筑里就逐渐挤满了房客。但是，这些庞大建筑的拥有者既不愿意也没有能力投入更多的维修资金。这些建筑在建造时就没有考虑卫生条件，现在由于居住者增多变得更糟了，成为城市底层人员的聚集地。五居室、六居室和七居室的公寓按其面积以极低的价格出租，但对单身汉来说，租金还是太高了。于是，这里又有了转租和投机，并最终导致过度拥挤，成为混乱和罪恶的滋生地。

当人们进入这些公寓时，会被里面的黑暗所震撼，即使在白天，公寓里也暗无天日。当我们谈到社会问题时，我们总是心存幻想，而对现实视而不见。我们现在关心的问题是，儿童能否在家学习和做作业，那些贫穷的孩子会不会在草席旁的地板上书写。我们希望建立流动图书馆，让穷人的孩子可以在家读书，并印制教育和卫生的小册子，让最贫穷的人也能读到。但是，这一切只能说明，我们对他们的真实需求一无所知。事实上，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有。穷人更关心的是生存，而不是教育。这种环境中出生的孩子，他们不是进入光明而是落入黑暗，在堕落的人间长大。他们总是脏兮兮的，因为公寓里的水本来就只够三四个人使用，现在却必须供应给二三十个人共用，几乎连饮用水都不够！

我们对“家”有一个诗意的概念，“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只属于我们爱的人。这是一个美丽、宁静而又虔诚的地方”。但残酷的现实是，很多人没有这样的“家”。他们住在破旧的围墙里，没有隐私，没有文明，通常也没有足够的光、空气和水。因此，我们不能抽象地说“家”是社会秩序的基础，是群众教育的源泉。

由于居住条件恶劣，人们会觉得在街上避难更合适，也更健康。因此，那里就成了孩子们常去的场所。但是，大街上常常发生犯罪行为，甚至会发生一些我们难以想象的事情。在这个被称为文明之都、美术之都的城市的大路上，可以看到各种极端残暴的景象，因为穷苦大众的生活与其他人的生活是隔离开的。

在中世纪，麻风病患者被孤立，犹太人被关在贫民区，但贫穷从来没有被看作一种必须被消除的危险和耻辱。那时候，穷人和富人生活在一起。而现在，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强烈反差是一个常见的文学主题。有人写到，富人的豪宅遮挡了穷人的棚屋的采光。那时的教师会讲公主帮助一个贫穷家庭，或是富裕家庭的孩子如何照顾阁楼上生病的女人的故事。这些在今天看来都是不真实的。穷人在急需帮助的时候，不再指望富裕的邻居能提供帮助，连撒在穷人身上的阳光也被人夺走。穷人只能聚集在城市的外围，陷入绝望、残暴和罪恶之中。因此，我们一手打造了对城市构成威胁的感染地带。他们也渴望住在一个公平美丽的城市里，让自己从一切丑陋和疾病中得到净化。

人们通常只有在死后才会来到这里（罗马公墓位于圣洛伦索地区），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的印象是我来到了一个遭受过巨大灾难袭击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满是背负着沉重悲伤的人们，他们在寂静的街道上徘徊，目光呆滞且近乎恐惧，深深的沉默似乎表明他们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这里没有马车，没有小贩们欢乐的叫卖声，也没有弹奏手风琴卖艺的音乐声。即使现在这些声音被当作贫穷的标志，禁止在罗马街头出现，但在那个时候也无法打破这令人悲伤和沉重的寂静。

我看到街道上的深坑和散落在地上的岩石，几乎可以想象出这里刚刚被一场洪水淹没。但是，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房子和破碎的墙壁，我又想可能这里是刚刚经历地震的袭击。后来，我看到这条街上除了一些肮脏的小酒馆，连一家商店、杂货铺或客栈都没有，我才终于意识到降临在这些人身上的，不仅有灾难，还有贫穷。

这种悲惨而危险的状况唤起了许多人的良知，有人来到这里发起慷慨的慈善活动，以各种形式的补救措施减少灾难。从每家每户引入卫生条例，到建立托儿所和药房，人们试过了很多措施，但结果如何呢？这些善举似乎只是一种同情，把怜悯变成了行动而已。由于缺乏长远的目标和实施的连续性，实际效果并不明显，人们获得的帮助也很有限。这种罪恶的现状需要一种更普遍的补救办法，可以给所有人带来解脱。

罗马优秀建筑协会开始采取购买公寓、改善公寓、明确公寓管理等一系列政策。协会收购的第一批建筑是在圣洛伦索地区，协会对公寓进行现代化改造，并采取措施提高居民的健康和文明程度。其中一个主要的改善措施是将大公寓分割成小公寓，这样每个家庭就可以有单独的住所，居住环境也会更加整洁、通风良好、阳光充足。

享受这些福利的人，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他们必须对公寓进行维护，维护成效最明显的人将获得年度奖。所以，所有的居民都在相互竞争着维护他们的住所，最终这些建筑物也就保存得很完好，就像城里那些从古代保留至今的熠熠生辉的大理石庙宇一样。我们现在所在的大楼，也就是第二所“儿童之家”落成的地方，两年来的维护和管理工作也一直由房客们全权负责。这些穷人的住所，其干净和整洁程度可以和上层阶级的家庭相媲美。

我们在这里进行了一项实验，并取得了显著的效果。人们在爱他们的家的同时，也爱上了清洁，还获得了审美能力，会用许多植物和花盆来装饰庭院。这一地区的人们呈现出一种全新的自豪感。他们为了拥有保存最完好的公寓，为了获得更高的文化水平，开展普遍的竞争。他们不仅学会了如何生活，而且学会了如何尊重他人。家庭的改善带来个人自身的改善。协会为每栋公寓配备了浴室，所有的房客都可以轮流去洗澡，而他们过去只能去喷泉那里洗衣服。

但是，协会在对建筑物进行半无偿维修方面遇到了困难。父母因为工作繁忙，会把年龄太小而不能上学的孩子单独留在公寓里。孩子们无法体会父母维护家园的竞争意识，对房屋造成了相当程度的破坏。因此，我们又开始了一项改革——利用节省下来的维修费用，建立一所“儿童之家”。

“儿童之家”专门为那些还没有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开放，父母可以放心地把孩子放在这里。这对父母来说是一个大大的福利，因为他们由此摆脱了沉重的思想负担。但是，这样的帮助需要父母的善意作为回报。楼内张贴的规定中明确提到：“母亲必须把孩子干干净净地送到‘儿童之家’，并协助指导教师做好教育工作。”因此，他们有义务为其子女提供物质和精神上的养育。如果儿童的言行表明学校的教育受到家庭教育的负面影响，他就会被遣送回家。换言之，父母必须认识到在公寓楼为年幼的孩子建一所“儿童之家”的好处。母亲们每周至少与指导教师面谈一次，说明孩子的情况，并接受教师的指导建议，这些建议对孩子有很大帮助。儿童的健康则由分配到“儿童之家”的医生来照顾。

指导教师总是能得到孩子母亲的配合，作为一个受过教育和有教养的人，指导教师的生活一直是该楼居民的榜样。她必须住在公寓里，从而与所有学生的家庭保持密切联系。这一点非常重要。在这个地区，没有人敢在晚上徒手四处游荡，现在却住进来一个有教养的、温柔的女人，将她的一生奉献给教育。她是人们之中的传教士，如果她有足够的机智和勇气，就将在工作中获得许多成果。

这确实是一项新鲜事物。过去，富人和穷人生活在一起，以便为穷人提供教育。但是，他们的努力是无效的，因为文明程度更高的人不可能与穷人一起生活在肮脏的环境里。“儿童之家”的组织形式很新颖，它不但是儿童的庇护所，而且是一所真正的学校，运用了科学的教育方法。人们关注和鼓励儿童的身体成长，教学目标明确，使用了异常丰富的教学材料。我们不会在这里详细地讨论这些内容。然而，我要特别指出的是，“儿童之家”有一间为儿童提供冷热水浴的房间，而且在可能的情况下，还有一块可以供他们耕种的土地。

在这里，我们主要谈谈“儿童之家”在教学方面取得的进展。熟悉学校及教育问题的人都知道，在儿童教育中，家庭和学校的和谐几乎是无法实现的理想。但是，家庭和学校的教育目标之间会有差距，似乎还有点背道而驰。家庭教育不仅与学校教育隔离，而且与社会影响隔离。在“儿童之家”，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有效实现这一教育理想的可能性。儿童的学校和家庭在同一栋楼里，教师住在他们中间。

父母知道“儿童之家”是属于他们的，并且由他们支付的租金支撑。他们可以随时去那里观摩、参观或学习。“儿童之家”持续刺激家长们进行反思，也成为他们自己和孩子的幸福源泉。这些孩子的母亲很关心教师，经常把糖果和鲜花放在学校的窗台上，作为一种无声的、真挚的致谢。经过三年的学习，家长将把儿童送到普通小学学习。这时，家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教育子女的过程中进行合作，并获得一种上层阶级也很少有的信念，即他们必须通过自己的行为和理念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儿童之家”的另一项突破性进展是教育的科学性。迄今为止，这里的教育是基于儿童的人类学研究，因此只处理了教育问题的一个方面。人不仅是一种生物性存在，而且是一种社会性存在，家庭就是受教育者的社会环境。如果科学教育不能有效地改善新一代的成长环境，那就不能使新一代过得更好。如果家庭故步自封，那么所有试图补救教育弊病的努力都将是徒劳的。因此，我们如果将家庭教育作为文明进步的重要工具，就将直接改变儿童环境中的问题，从而为他们提供真正科学的教育。“儿童之家”代表着又一个进步，这是住宅社会化的第一步。居民们享受着这样的益处，即可以把孩子留在一个既安全又有益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只有富人家庭的女性才能够把孩子交给保姆或家庭教师照顾，然后有时间处理家庭事务。如今，可以说，住在这些重新装修过的公寓里的女性享有同样的特权，甚至还有一位家庭医生帮助她们照顾孩子，帮助孩子茁壮成长。

我们都知道环境社会化带给我们的好处，交通、路灯和通信工具都是环境社会化的典型例子。这些设施延长了人们的工作时间，工业效率的进步大大提升了生活用品的产量。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有干净的衣服、地毯、窗帘、美食、瓷盘、银器等，生活福利的改善对社会进步产生了均衡的影响。

在“儿童之家”，个人社会化的第一个例子是保姆或家庭教师等职业的出现，这是时代的需要。由于近几年的社会发展和经济革命，职业女性被迫放弃最珍视的家庭责任。她们必须离开孩子，尽管这样做很痛苦。不仅工人阶级，甚至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能从这样的机构中受益。否则，她们就得在外出工作时把孩子交给仆人或厨师照顾。事实上，第一所“儿童之家”建成的消息传遍海外之后，许多中产阶级就提出了类似的迫切要求。因此，我们让母亲在家庭中的工作更具有社会化属性。这似乎是一个无解问题的实际解决办法。有人问，如果女人离开家庭，家庭会变成什么样子？家庭本身将发生改造，并分担起女性的传统角色。

我相信，未来还会出现其他的社会化形式，如医务室。女性天然就是家庭里的保姆，但是现在，她得为了赶去上班而离开心爱的家人。因为工作竞争激烈，她的缺勤可能会导致失业。对这样一位工作女性来说，她可以把生病的家人安置在医务室，这样的好处是，她可以在白天空闲时看护病人，晚上再全程看护病人。这也有利于维护家人的健康，因为医院可以将身患传染性疾病的人隔离开来。谁不清楚有身患传染病的孩子的父母有多痛苦？如果他们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朋友或亲戚可以帮着照顾其他孩子，就不能保障其他孩子的健康。

类似地，送餐工作会有很大的发展前景，这已经在美国取得了一些成功。人们可以提前预订晚餐，由一个送餐员送到各个房间。中产阶级家庭可以从这样的改革中获益，因为他们不必再把健康和幸福托付给一个无知的厨师。

因此，女性因社会和经济现状而不得不从事有偿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家庭和家庭生活将被摧毁。这只是意味着以前由家庭主妇完成的任务，现在交由公寓经理接管。这样的做法赋予了女性新的自由，她将因为她自身而不是因为她的付出而被爱。人类之爱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个人满足，而是为了促进自由，使物种永存。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描述的女人具有这种理想的爱，她渴望拥有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孩子。她问那个男人：“你为什么需要我？也许是因为害怕孤独？……为了保护自己免受生命的考验？如果是这样，请离开我。我在寻找一个征服了自己、扩展了灵魂的人。我要找的是一个干净强壮的男人，一个渴望与我的身体和灵魂结合的人。我要创造一个孩子！一个比出生时更好、更完美、更勇敢的孩子！”男人希望通过婚姻，通过自己对美好品质的追求来改善自己的种族。当新一代人开启永恒的胜利之旅时，这个家可以成为他们接受教育和安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