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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瞥(下)

从“巴黎人”咖啡厅里出来,宽阔的马路上已经行人稀少。拿出手表一看,还不到十一点,上海这座城市,竟意外地睡得早。

然而,几个黄包车夫还在街上徘徊着拉客。他们看到我们,是一定要过来搭话的。我早上从村田那里学了句中国话“不要”,不要当然是不需要的意思。于是,我只要一看到黄包车夫,便像念着驱魔咒语般,嘴里连连说着“不要不要”。这是从我口中说出的第一句中文,值得纪念。我是如何欣欣然地向车夫抛出这句话的,不晓其中快意的读者,一定没有学过外语。

我们在安静的马路上行走,脚步声回荡在四周。道路两旁,常有三四层的楼房,挡住了满天繁星。我们走着走着,看到街灯照在当铺的白墙上,墙上用粗体写着一个大大的“当”字。我们穿过人行横道,正上方挂着“某某女医生”的招牌。再往前走,又经过了一道油漆剥落的围墙,上面写着南洋烟草的广告。但是,无论怎么走,就是走不到我住的旅馆。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方才喝的茴香酒作祟,我开始口渴难耐。

“喂,有没有什么可以喝东西的地方,我口渴得厉害。”

“再往前走一点就有一家咖啡馆,再坚持一下吧。”

五分钟后,我俩已经坐在小桌边,喝上凉凉的苏打水了。

这家咖啡厅看起来比“巴黎人”要低档得多。粉色墙壁的旁边,一位梳着大分头的中国少年正在一架硕大的钢琴前弹奏。咖啡馆的正中,三四个英国海军与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跳着拙劣的舞蹈。在入口处的玻璃门边,一个卖玫瑰花的老太太,在我向她说了几句“不要”之后,正茫然地看着舞池中央的舞蹈。我突然有一种在看报纸上插图的错觉,图的名字无疑就叫作“上海”。

这时,门外有五六个英国海军一拥而入。这下最遭殃的是门口站着的那个老太太。那些喝醉的海军粗暴地推门而入时,老太太手中的花篮被撞翻在地。可那些醉醺醺的海军们哪顾得了这些,他们马上和舞池中央的同伴们会合,疯了似的扭动起来。老太太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俯下身去捡落在地板上的玫瑰。还没等她捡完,地上的花就被那些士兵们踩得粉碎……

“走吗?”

琼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高大的身体突然站起。

“走吧。”

我也立刻站了起来。不过,在我们的脚下,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玫瑰花瓣。在向门口走去时,我想起了杜米埃的一幅画。

“喂,我说人生啊。”

琼斯朝老太太的花篮里抛了一枚银币,转头向我说道。

“人生―—怎么了?”

“人生就像这撒满玫瑰的路啊。”

我们走出了咖啡厅,那里照旧有几个黄包车夫在等着拉客。见我们出来了,几个黄包车夫从四周涌上来。黄包车原本就是“不要”的。只是,这时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那位卖花的老太太,不知何时走到了我俩身边。嘴里一边絮叨着什么,一边乞丐似的向我们伸出手。看来她得了枚银币还不够,还惦记着能从我们的钱包里掏出点什么。想到这些玫瑰花是被这样的老太太卖出的,我不禁可怜起那些玫瑰来。这个颇为顽固的老太太,还有白天乘坐的马车的车夫,―—这绝不仅是我对上海的第一瞥。遗憾的是,这的确是我对中国的第一瞥。 uDsh65WwimbkqvuWvaPmaDnei7p8Q8ypmu7zt1xoEau8VabTm9hA6vxDKDb4oP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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