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小说里充满了鬼怪奇谭,这一点自不必我多说,上至城隍爷、下至判官鬼吏,无一清闲。城隍爷为在其屋檐下露宿一晚的书生开运,判官吓死了在路上转悠的盗贼。―—书中所写也不尽是这些好事儿。也有只要供奉狗肉便为虎作伥的贼城隍,或是调戏良家妇女遭到报应,被打折了胳膊或是砍了头的判官鬼吏,在天下人面前颜面尽失的例子也是不少。以前这些故事只从书中读来,难以有所实感。只是囫囵吞枣地读下来,总感觉有点隔靴搔痒。这次亲眼见到了城隍庙,无论中国的小说写得多么荒诞滑稽,我终于找到了这些奇思妙想的来源。那红脸的判官,还真有可能干起恶少的行当。那五绺美髯的城隍爷,看着倒真像是会在威风凛凛的护卫们的簇拥下升上夜空呢。
一番遐想之后,我又与四十起氏一起,逛起庙前摆出的小摊。有卖袜子的、卖玩具的、卖甘蔗的、卖贝壳衣扣的、卖手巾的、卖花生的,―—还有一些小吃摊。不用说,这里的人摩肩接踵,和日本的赶庙会差不多。迎面走来一个时髦的中国人,穿一身笔挺的西装,佩戴紫水晶领带夹。这边又走来一个旧式贵妇,手上戴着银手镯,脚底摇着三寸金莲。要说这些人中,如果混着个《金瓶梅》中的陈敬济,或是《品花宝鉴》中的溪十一,也不足为奇。但是这里绝对没有杜甫、岳飞、王阳明、诸葛亮等人。换言之,现在的中国,不是诗文中的中国。如今,钟情于用陶器做的凉亭、池中的睡莲、刺绣中的小鸟的东方主义,在西方也日渐衰落。那些除了《文章规范》和《唐诗选集》对中国一无所知的汉学趣味,在日本亦可休矣。
接着我们往回走,穿过刚才那个池子旁边的大茶馆。庙宇一样的茶馆里,客人没有想象的多。但我刚走进去,云雀、白眉、文鸟、鹦鹉……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如骤雨般向我的耳朵袭来。抬眼望去,原来昏暗的房梁上挂满了鸟笼。中国人爱鸟,我早有耳闻。可是像这样将鸟笼挂满一排,让小鸟们比嗓子,我却做梦都没想到。这样密集的鸟鸣声,我哪里还顾得上喜爱,赶紧捂起耳朵,以防耳膜被震破。我催促着四十起氏快走,逃也似的飞快地冲出了这个充满刺耳鸟叫的茶馆。
可是鸟儿的叫声可不只在茶馆里有。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可是在狭窄道路的两边,也密密麻麻地挂满了鸟笼,鸟叫声不绝于耳。这可不是闲人的遛鸟之地,这一家挨着一家的,都是专门的鸟店(其实,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些到底是卖鸟的店,还是卖鸟笼的店)。
“请稍等一下,我去买只鸟。”
四十起氏对我说着,走进了其中一家店。那家店稍微往前走一点,有一家刚刷了门面的照相馆。在等待四十起氏的闲暇里,我注视着橱窗里梅兰芳的照片,想着正盼着四十起氏回家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