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年6月,年仅28岁的沙畹带着他的《史记》法译稿,从北京赶回巴黎,就任法兰西公学“汉满鞑靼语言文学”第四任讲席教授,并由此开启了法国汉学的百年辉煌。沙畹以降,从伯希和到马伯乐、葛兰言、戴密微,再到康德谟、石泰安、谢和耐,塞纳河畔的数代学人薪火相传,积累了一大批堪称经典的杰作。然而,这些学者的诸多著述迄今未被译成英文或中文,从而未能与汉语学界形成有效对话。有鉴于此,我们将着力译介那些学术价值已经得到公认但尚无中文译本的专著,并根据研究主题,将同一作者的重要论文编辑成文选。我们还将整理部分学者的笔记、书信与时评,这类篇章虽非纯粹学术研究,但对理解法国汉学的历史和传统具有特殊的意义。针对每一部译著,译者也将以导论的形式,呈现出自己翻译和学习的心得。希望通过上述努力,能较为系统和全面地呈现法国汉学经典的成就与格局。
在这项长期的翻译计划中,我们将优先出版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叶问世的那些奠基性作品。经典的产生自有其因缘。1890年之后的半个世纪,对法国汉学而言是一个伟大时代。法兰西第三共和国(1870—1940)虽然经历了“德雷福斯事件”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等严峻的挑战与危机,但是凭借其相当稳定和日渐成熟的民主结构,保持了经济长期上升的势头,海外殖民地大幅扩张,思想、文化与艺术也极为繁荣。在这样的背景下,法国学界展现出了一派宏伟气象。知识精英秉承启蒙运动以来有关“人”与“世界”的普遍主义观念,雄心勃勃地尝试建构某种能够在整体上把握人类文明的新科学。众所周知,没有中国的世界文明史是不可想象的。这便为汉学在19世纪末期真正进入法国学术体系的核心提供了合法性:与异教徒风尚、远东秘闻或名流谈资纠缠不清的汉学,终于彻底摆脱了原来的业余性质,成为书写人类普遍历史的一项不可或缺的科学工作。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汉学具备了综合理解中国的能力,能够呼应学术界对中国与日俱增的兴趣。早期汉学家们的探索已经提供了必要的文献学素材和语言学基础,汉语不再是难以克服的障碍,语文学逐步从研究对象转变为研究工具。沙畹的教席虽然名为语言文学,但是与其前任不同,他的研究重点从一开始就是中国的政治、宗教、道德与社会的内在逻辑和根本原则。他的门生弟子们,也都从各自角度,尝试从中国出发,提出并回答具有世界史意义或一般理论意义的新问题。如此工作显然只有第一流的人才方能胜任,而法国独特的教育和科研体制适时地满足了这种要求。19世纪后期启动的教育改革一面不断地扩大受教育者的范围,一面维持了严格的精英遴选机制,并高度重视哲学和古典学教育。法国培养出来的汉学家们大多受过良好的人文基础训练,对中西文明中的精微之处皆能有所领悟。他们一旦进入巴黎那些由政府设立但高度自主的学术机构中,唯一的任务就是自由地生产和传授有关人类文明的知识。这种国家“养士”的体制以及领先于西方各国的中文教育,将邻国一些杰出的汉学人才也吸引到了法国。
此外,法国汉学的兴起也得益于科际整合与中西交流。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是一个不同学科都在进行范式革命的时代。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新学科各树大旗,哲学、文学、历史学、语言学等传统学科也都在开拓各自的新境界。学科之间虽有竞争但尚未建立起后来那种不可理喻的制度藩篱,学科会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之事。这一时期的法国汉学家们本来就与其他学科的精英具有相似的学术背景,甚至就是过从甚密的同学、校友,抑或有师生之谊,从而能够自然而及时地吸收其他学科的观念和方法。这不仅使汉学研究得以推陈出新,而且也提高了汉学在整个学术共同体中的能见度。最后,中西交通此时日渐繁荣。和前辈们不同,汉学家们在20世纪初已经可以相当方便地进入中国进行考古学和民族学调査,并与中国的硕学鸿儒直接交流。这促使汉学进一步反省过去基于西方的宗教关怀、政治理念或美学品味形成的种种分类与想象,将文献、文物与社会现实加以对照,在外部观察中融入本土理解。尽管这种交流在当时尚未充分展开,但足以深刻地改变汉学的性质,使之与那些对“无历史”民族和已逝文明的研究迥然有别,很早就成为东西之间的自我与他者对话的平台。
正是这一系列社会、学术和制度条件,造就了一个光前裕后的经典时代,催生了我们希望通过本丛书介绍给读者的经典作品。知识固然与时俱进,而学问自有其根据。这些著述已经问世数十载甚至上百年,它们绝非完美无缺,一些细节可能早已为后世学人所修正,但是,它们仍然是目前和未来的学术工作应当一再返回的出发点,因为它们所提出的问题历久弥新,而所做的分析也能直指要津。或许,那种从大处着眼、直入中国人精神世界的见识与气度,就是经典留给后人最宝贵的遗产。而且,在学术尚未庸俗化的时代所撰写的作品往往透着某种特有的信心和庄重,这也是我们今天阅读时可以细心体会的。希望我们的翻译,能够庶几传达出经典文字中蕴含的智慧与风骨。
事实上,就其重要性而言,本丛书所选的作品早就应当介绍到中国了。但是,种种条件的制约,尤其是翻译人才的匮乏,使相关的设想总是难以付诸实施。直到最近几年,一批兼具法语和学术能力的青年学人成长起来,译介工作才因他们的热情参与得以推进。而商务印书馆更是不遗余力,为丛书的出版提供了优越条件。与此同时,我们还要铭谢丛书学术委员会和山水论坛在诸多方面给予编者与译者的宝贵支持。
2020年6月,于法国薮园松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