讹言,现代汉语词典编纂者一般定义为“诈伪的话”“谣言” [38] 、“谣传”“虚假、谣传的话” [39] 。
“讹”字在古代文献中本有虚假、诈伪、错谬之义,可以找到不少书证。如《诗·小雅·沔水》有载:“民之讹言,宁莫之惩。”郑玄笺:“伪也。言时不令,小人好诈伪,为交易之言使见怨咎,安然无禁止。” [40] 朱熹《诗集传》曰:“讹,伪。” [41]
《诗·小雅·正月》载曰:“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郑玄笺:“讹,伪也。人以伪言相陷入,使王行酷暴之刑,致此灾异,故言亦甚大也。”孔颖达疏:“有霜由于王急,王急由于讹言,则此民之讹言为害亦甚大矣!” [42] 刘向认为此句:“言民以是为非,甚众大也。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颜师古注:“此言王政乖舛,阳月多霜,害于生物,故己心为忧伤,而众庶之人,共为伪言,以是为非,排斥贤俊,祸甚大也。” [43] 朱熹《诗集传》曰:“此诗亦大夫所作。言霜降失节,不以其时,既使我心忧伤矣。而造为奸伪之言,以惑群听者,又方甚大。” [44] 皆以“讹”为虚假、诈伪。按照朱熹的诠释,士大夫认为民众以是为非,共造伪言(奸伪之言),以惑群听,遂作此诗讥刺之。 [45]
郦道元(?—527)在《水经注·河水三》中记曰:“汉高祖破以县之,王莽之利平矣。民俗语讹,谓之高楼城也。” [46] 是以讹为讹误、错谬。讹字的这种用法,在《水经注》《史记》三家注、《汉书》诸家注中相当普遍。
但在先秦文献的不同语境中,“讹”字还有更丰富、复杂的用法。如“讹”也通“吪”“化”,意为感化、变化,以及行动、移动。 [47] 如《书·虞书·尧典》载:“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 [48] 《诗·小雅·节南山》:“式讹而心,以畜万邦。”郑玄笺:“讹,化,畜养也。” [49] 朱熹《诗集传》:“讹,化。” [50] 陈奂(1786—1863)《传疏》:“讹,当作吪。” [51] 《诗·小雅·无羊》:“或降于河,或饮于池,或寝或讹。”毛传:“讹,动也。” [52]
“讹”字的这些用法,在汉代史籍中也不难找到。如《汉书·扬雄传》:“炎感黄龙兮,熛讹硕麟。”颜师古注:“讹,化也。” [53] 《汉书·王莽传中》:“予之南巡,必躬载耨,每县则薅,以劝南伪。”颜师古注:“伪读曰讹。讹,化也。” [54] 《史记·天官书》:“鬼哭若呼,其人逢俉。化言,诚然。”《索隐》:“俉音五故反。逢俉谓相逢而惊也。亦作‘迕’,音同。‘化’当为‘讹’,字之误耳。” [55] 《索隐》“字误”之说,当据《汉书·天文志》之对应段落:“鬼哭若呼,与人逢俉。讹言,诚然。” [56] 然而化、讹本通,化或即讹之本字。所以王先谦引朱一新说,不赞成《索隐》“字误”之说:“讹本训化,见《释言》。此借字,非误字。” [57]
“讹”字有“变化、移动”一义,而“讹言”也有“流动的言论”“变化的言论”之语义。所以汉代史籍中标签为“讹言”的言论,往往与“流言”类似。只不过,流言兼指在朝廷或民间散播的言论,讹言则更多用来描述民间流传之言。如《后汉书·冯衍传》:“或讹言更始随赤眉在北,(鲍)永、(冯)衍信之,故屯兵界休,方移书上党,云皇帝在雍,以惑百姓。” [58] 《王允传》:(董卓死)“时百姓讹言,当悉诛凉州人,遂转相恐动。” [59]
或许,因“讹”字本有伪、谬之义,亦可用来形容怪诞妖异。如《山海经·西山经》有载:“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譌火。”郭璞(276—324)注:“譌亦妖讹字。” [60] 《史记·赵世家》记曰:赵王迁六年,大饥。“民譌言曰:‘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61] “譌言”即讹言。这则讹言的表达形式类似童谣,“地生毛”乃对事实的描述,“赵为号,秦为笑”表达民众对当时政治局势的评估,如果解读这则讹言为虚假、诈伪的谣传,显然说不过去。所以,朱自清说:“‘谣’字有或作‘讹’字者,如《风俗通·皇霸篇》载赵王迁时童谣,《史记·赵世家》‘童谣’作‘民讹言’……而其词用韵,实系歌谣之体,与他处‘讹言’无韵者不同。” [62]
在汉至南北朝文献的大量用例中,讹言类言论所包含的信息与“虚假、伪造、荒谬”并无必然关系,却常常带有怪诞妖异的色彩。所以郭璞在注释《尔雅·释诂下》“讹,言也”时,会说“世以妖言为讹”。 [63] 这也是为什么在汉代史籍中,流言常散见于纪、传,讹言则兼见于《五行志》的原因,《汉书》以下的《五行志》多采讹言入诗妖类,《后汉书·五行志》就设有“讹言”专题。这些怪诞妖异的讹言因时因地变化流动,无根无源、难以证实,却在民众中广泛流传,成为带有怪异色彩的谣言。
或许是由于讹言常具怪诞妖异的色彩,出现在汉代史籍中的讹言常与灾异情境密切相关。
西汉元成之际,宦官、外戚、朝臣相争,废立流言不绝,各地则水旱连绵、民情纷扰不安。“成帝建始三年夏,大水,三辅霖雨三十余日,郡国十九雨,山谷水出,凡杀四千余人,坏官寺民舍八万三千余所” [64] ,或说“关中大雨水四十余日” [65] 。于是讹言纷传,说京师也即将发大水。这则大水讹言当时流传甚广,以致发生了小女陈持弓阑入尚方掖门的怪异事件:
秋,关内大水。七月,虒上小女陈持弓闻大水至,走入横城门,阑入尚方掖门,至未央宫钩盾中。吏民惊上城。九月,诏曰:“乃者郡国被水灾,流杀人民,多至千数。京师无故讹言大水至,吏民惊恐,奔走乘城。殆苛暴深刻之吏未息,元元冤失职者众。遣谏大夫林等循行天下。” [66]
《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在记录同一事件时多了一些细节,时序上有些不同:“成帝建始三年十月丁未,京师相惊,言大水至。渭水虒上小女陈持弓年九岁,走入横城门,入未央宫尚方掖门,殿门门卫户者莫见,至句盾禁中而觉得。” [67]
虒上,地名,据东汉应劭注,虒上在渭水边。横城门即横门,是长安北城墙西侧的第一座城门。未央宫在长安城内西南角,是西汉皇帝常驻的正宫,禁卫森严。“无符籍妄入宫曰阑”,即擅闯宫禁区,属重罪。而一位九岁少女,未持任何入宫凭证,施施然步入宫城的小门,经过设在后宫的尚方、钩盾两署,“殿门门卫户者莫见”,可谓怪异至极。 [68] 据《成帝纪》,先有陈持弓闻大水将至而阑入宫禁,之后“京师无故讹言大水至,吏民惊恐,奔走乘城”;《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则序“京师相惊,言大水至”在先。我们以为,《成帝纪》的记载是比较可信的,即“虒上小女陈持弓闻大水至,走入横城门”,又“阑入”宫中之怪事,可能是“吏民惊上城”以致“长安中大乱”之导因。大水犯京师之言,后来虽然被证明是讹传,但“郡国被水灾,流杀人民,多至千数”,却是确凿的事实。结合当时政局之不稳、吏治之苛刻腐败,民众中流行这种惊恐心态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汉宣帝母亲王翁须侄子、乐昌侯王商,时任左将军,在朝会上展现了镇静清醒的政治风格:
建始三年秋,京师民无故相惊,言大水至,百姓奔走相蹂躏,老弱号呼,长安中大乱。天子亲御前殿,召公卿议。大将军凤以为太后与上及后宫可御船,令吏民上长安城以避水。臣皆从凤议。左将军商独曰:“自古无道之国,水犹不冒城郭。今政治和平,世无兵革,上下相安,何因当有大水一日暴至?此必讹言也,不宜令上城,重惊百姓。”上乃止。有顷,长安中稍定,问之,果讹言。上于是美壮商之固守,数称其议。 [69]
对此讹言,汉成帝亲临未央宫前殿,召集公卿大臣商议。大将军王凤建议太后、皇帝和后宫可以乘船避难,众人都随声附从,只有王商发表异议。但他所谓的“今政治和平,世无兵革,上下相安”,当然是粉饰太平之言,“政治正确”却对朝野大众并无说服力。但王商对京师大水讹言所作的判断,以“大水一日暴至”为“讹言”,主张“不宜令上城,重惊百姓”,事后被证明是正确的,起到了安定朝野的效果。
朝廷上下明知该则大水讹言不实,但在盛行于时的天谴灾异信仰笼罩之下,却也不敢忽视讹言所透露的预警信息,认为应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成帝当时专宠许皇后,其他嫔妃希得进见。王太后及其家族用事,对此颇有异言。刘向、谷永(?—前11)等遂上书大谈灾异,认为大水讹言之出现,其咎在于后宫及外戚擅权。成帝接受他们的意见,下诏省减后宫用度。许皇后不服,上疏自辩,成帝就以刘向、谷永所论灾异回复,谓种种不祥之兆,如白气出于营室、流星出于文昌,乃至“北宫井溢,南流逆理,数郡水出,流杀人民。后则讹言传相惊震,女童入殿,咸莫觉知”,都是上天对后宫坐大发出的警讯。 [70]
元延(前12—前9)、绥和(前8—前7)年间,灾异频生。灾异学家李寻认为这是汉中衰之象。“往者赤黄四塞,地气大发,动土竭民,天下扰乱之征也。彗星争明,庶雄为桀,大寇之引也。” [71] 就连地震与彗星这样的大凶之兆,都已经出现了,而按他的推算,还应该有大水为灾。建始三年(前30),长安“城中讹言大水,奔走上城,朝廷惊骇,女孽入宫” [72] ,就是一个信号。虽然长安最后没有发生水灾,这并不意味着大水讹言是虚幻捏造之言。
成帝绥和二年(前7)春,荧惑守心,李寻又向丞相翟方进进言:“应变之权,君侯所自明。往者数白,三光垂象,变动见端,山川水泉,反理视患,民人讹谣,斥事感名。三者皆效,可为寒心。” [73] 李寻对讹言预警功能的重视,可见一斑。值得注意的是,李寻认为讹言不仅有预警的功能,更具谶言的特质:“案行事,考变易,讹言之效,未尝不至。” [74] 大水不是不至,时机未到而已,所以必须赶紧亡羊补牢,以顺天心。刘向、谷永、李寻皆善说《洪范五行》灾异,按汉代流行的“洪范五行”说,大水乃阴盛之罚,后宫、外戚用事擅权,属阴气过盛,自然要出现水灾。所以京师大水虽是并未应验的“讹言”,在汉代的人们看来,其预警威力丝毫未减。
值得注意的是,《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对小女陈持弓事件的意义别有一番诠释:
民以水相惊者,阴气盛也。小女而入宫殿中者,下人将因女宠而居有宫室之象也。名曰持弓,有似周家檿弧之祥。《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是时,帝母王太后弟凤始为上将,秉国政,天知其后将威天下而入宫室,故象先见也。其后,王氏兄弟父子五侯秉权,至莽卒篡天下,盖陈氏之后云。京房《易传》曰:“妖言动众,兹谓不信,路将亡人,司马死。” [75]
所谓“周家檿弧之祥”,典出《国语·郑语》:“且(周)宣王之时有童谣曰:‘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76] 即以陈持弓阑入宫禁与褒姒亡西周相比拟,亦提醒后世读者,大水讹言之警告不只针对许皇后,更预警王太后及其庞大家族(包括王莽)将给刘汉皇室带来的沉重打击。
《汉书·五行志》强调陈持弓“年九岁”,也值得注意。九岁少女被视为传递天谴信息的“妖人”,或与当时以为“童男女”具有特殊的神秘主义品性、其言行能够启示天意的观念有关。详见本书第四章的讨论。 [77]
以“洪范五行”灾异理论解读讹言的预警功能,在东汉政治中仍然流行。《后汉书·桓帝纪》载,延熹八年(165)十一月壬子:
德阳殿西阁、黄门北寺火,延及广义、神虎门,烧杀人。 [78]
李贤注引《袁山松书》:“是时连月火灾,诸宫寺或一日再三发。又夜有讹言,击鼓相惊。陈藩等上疏谏曰‘唯善政可以已之’,书奏不省。”当时流传讹言的具体内容不得而详,陈藩等人上疏的内容见于《后汉书》志一四《五行二》李贤注引《袁山松书》:
陈藩、刘矩、刘茂上疏谏曰:“古之火皆君弱臣强,极阴之变也。前始春而狱刑惨,故火不炎上。前入春节连寒,木冰,暴风折树,又八九州郡并言陨霜杀菽。《春秋》晋执季孙行父,木为之冰。夫气弘则景星见,化错则五星开,日月蚀。灾为已然,异为方来,恐卒有变,必于三朝,唯善政可以已之。愿察臣前言,不弃愚忠,则元元幸甚。” [79]
陈藩等所言,皆据“洪范五行”灾异说。桓帝时,有灾异学家襄楷诣阙上书曰:“三月洛阳城中夜无故云火光,人声正喧,于占皆不出三年,天子当之。” [80] 无故火灾和讹言出现,都是对君主的警告,所谓“古之火皆君弱臣强,极阴之变也”。
另一则汉代广泛流传的讹言,就是中国宗教、神话史上著名的“传行西王母筹”。有关西王母神话的记载,或说于殷代卜辞中已出现,较可靠的是战国时期的文献,如《穆天子传》《竹书纪年》《山海经》等。有学者认为,西王母在西汉已有福神和高禖之神的职能,东汉画像石、画像砖上也常见西王母的形象。在后来的道教神谱中,西王母更占据一个重要的地位。但在西汉的国家祭祀与民间信仰体系中,西王母的地位、职能究竟如何,尚待深入研究。 [81]
哀帝建平四年(前3)春,大旱。这一年出现了空前壮观、遍及全国、延续达大半年的“传行诏筹”恐慌性群体事件。《汉书·哀帝纪》:“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 [82] 《汉书·天文志》:“民相惊动,欢哗奔走,传行诏筹祠西王母,又曰‘从(纵)目人当来。’” [83] 《汉书·五行志》的记载更为详细生动:
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稾或棷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道中相过逢多至千数,或被发徒践,或夜折关,或踰墙入,或乘车骑奔驰,以置驿传行,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仟佰,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传书曰:“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至秋止。 [84]
从这次“行西王母筹”事件的规模、参预者的狂热程度以及涉及的区域之广来看,在行筹事件发生之前,民间对西王母的信仰应已相当普遍。后来王莽以新代汉,改封元后为“新室文母太皇太后”,即利用此讹言事件,将其称为新室的祥瑞,说“哀帝之代,世传行诏筹,为西王母共具之祥,当为历代(为)母,昭然著明” [85] 。但哀帝的朝廷及汉代史家对此事件的正式定性,仍然是“讹言惑众”。只是这则讹言的预警针对什么现象而发,不同立场者有不同的反应和解读。
哀帝宠臣、屡被舆论指斥为灾异祸源之一的息夫躬,声称祸在边防,建议整饬武备、斩一郡守以立威:
往年荧惑守心,太白高而芒光,又角星茀于河鼓,其法为有兵乱。是后讹言行诏筹,经历郡国,天下骚动,恐必有非常之变。可遣大将军行边兵,敕武备,斩一郡守,以立威,震四夷,因以厌应变异。 [86]
是时,哀帝亲近祖母傅太太后、生母丁太后,丁、傅两家外戚显赫专权、子弟并进,又多用佞臣。朝野间不少人对此不满,认为行筹讹言是对哀帝重用外戚佞幸的谴告,舆情汹涌。元寿元年(前2)正月朔日,日蚀,哀帝面对地震、行筹讹言和日蚀等灾异的冲击,不得不顺应舆情,重新起用威望素著的大臣孔光(前65—5),罢免宠臣孙宠、息夫躬及其他近臣数十人。丞相王嘉则认为种种灾异是上天对哀帝过度宠幸董贤、滥予国家名器的警告:
奢僭放纵,变乱阴阳,灾异众多,百姓讹言,持筹相惊,被发徒跣而走,乘马者驰,天惑其意,不能自止。或以为筹者策失之戒也。陛下素仁智慎事,今而有此大讥。 [87]
前凉州刺史杜邺举方正,奉旨上书直言,他在对策中说:
窃见陛下行不偏之政,每事约俭,非礼不动,诚欲正身与天下更始也。然嘉瑞未应,而日食地震,民讹言行筹,传相惊恐。 [88]
《春秋》灾异,以指象为言语。筹,所以纪数。民,阴,水类也。水以东流为顺走,而西行,反类逆上。象数度放溢,妄以相予,违忤民心之应也。西王母,妇人之称。博弈,男子之事。于街巷阡陌,明离内,与疆外。临事盘乐,炕阳之意。白发,衰年之象,体尊性弱,难理易乱。门,人之所由;枢,其要也。居人之所由,制持其要也。其明甚著。今外家丁、傅并侍帷幄,布于列位,有罪恶者不坐辜罚,亡功能者毕受官爵。皇甫、三桓,诗人所刺,《春秋》所讥,亡以甚此。指象昭昭,以觉圣朝,奈何不应! [89]
杜邺对传行西王母筹事件中出现过的关键符号和意象,包括筹、民、西王母、博具、里巷仟佰、门、枢、白发,从“洪范五行”灾异学的角度一一作了诠释,以外戚丁、傅为灾异谴告的矛头所指。
不久,傅太后崩,名儒、谏大夫鲍宣(前30—3)上书说“陛下父事天,母事地,子养黎民,即位以来,父亏明,母震动,子讹言相惊恐”,“诚可畏惧”。如今虽然哀帝“深内自责,避正殿,举直言,求过失,罢退外亲及旁仄素餐之人,征拜孔光为光禄大夫,发觉孙宠、息夫躬过恶,免官遣就国”,但“二月丙戌,白虹虷日,连阴不雨,此天有忧结未解,民有怨望未塞者也”。 [90] 鲍宣请求罢免董贤,遣之就国。哀帝不能听,反拜董贤为大司马、卫将军,领尚书事,甚至有意禅让帝位于董贤。至元寿二年(前1),哀帝崩,成帝母王太皇太后临朝,拜王莽为大司马,始废黜董贤,诛灭丁、傅。
与宗教、神话有关的传说、信仰,虽然在智者看来荒谬无稽,却不能简单将其斥为迷信、怪诞、谬误。信众之所以相信,自有其深刻的社会心理背景和实际的需要,王嘉所谓“天惑其意,不能自止”,是也。“行西王母筹”讹言的发生和传播就是一个例子,汉代人们对五德终始政治历史观的普遍信仰是另一个例子。王莽依五德相生说,推定代汉火德者当为土德;东汉自承火德,汉末意图代汉者亦多自居土德。所以汉新、汉魏之际,涉及赤、黄更迭的祥瑞灾异征兆及传说多不胜数,其中就有不少被标签为“讹言”。
《汉书·王莽传中》载,新莽天凤二年(15),民间“讹言黄龙堕死黄山宫中,百姓奔走往观者有万数。莽恶之”。王莽自承土德,自然恶闻黄龙堕死,下令“捕系问语所从起”,显已违背先儒“流言不极”的教诲,结果自然是“不能得”。 [91] 王莽对这则讹言可能引发的社会影响之恐惧,不能算是过度反应,他只是不明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间舆论之向背不能靠高压堵截来操控左右。结果可想而知,同类言论在民间持续流传发酵,终酿成“人心厌新”之社会思潮。
《后汉书》志一七《五行五》载,桓帝永康元年(167)八月,
巴郡言黄龙见。时吏傅坚以郡欲上言,内白事以为走卒戏语,不可。太守不听。尝见坚语云:“时民以天热,欲就池浴,见池水浊,因戏相恐‘此中有黄龙’,语遂行人间。闻郡欲以为美,故言。” [92]
由民间“戏语”经流传而形成众所周知的传说,是讹言、民间俗信的典型生成方式之一。应劭《风俗通义》记载的多种汉代俗神信仰,往往生于误会、误传、戏语(对于这种现象,第五章将作具体讨论)。但巴郡的黄龙传闻,本在当地走卒中戏传,上达郡听后,郡守为了迎合朝廷所好、美化自己的治绩,便将其作为祥瑞上报,载入史册。“桓帝时政治衰缺,而在所多言瑞应,皆此类也。”当权者有意利用民间戏语,以讹传讹,制造上天垂瑞的假象,岂止桓帝。然而,如“先儒言:瑞兴非时,则为妖孽,而民讹言生龙语,皆龙孽也” [93] 。民间戏语所言黄龙,即使当真,亦土德当令之象征。桓帝竟认为汉室祥瑞之征,毋乃天夺其智乎?这则记载,令我们对汉代讹言的发生、传播、建构过程有了一些较具体的认识。
桓灵之世,与土德相关之讹言陆续有来,《后汉书》志一七《五行五》载曰:
熹平二年六月,雒阳民讹言虎贲寺东壁中有黄人,形容须眉良是,观者数万,省内悉出,道路断绝。到中平元年二月,张角兄弟起兵冀州,自号黄天,三十六方,四面出和,将帅星布,吏士外属,因其疲餧,牵而胜之。 [94]
李贤注引应劭《风俗通》:
应劭时为郎。《风俗通》曰:“劭故往视之,何在其有人也!走漏污处,腻赭流漉,壁有他剥数寸曲折耳。劭又通之曰:季夏土黄,中行用事,又在壁中,壁亦土也。以见于虎贲寺者,虎贲国之秘兵,扞难御侮。必示于东,东者动也,言当出师行将,天下摇动也。天之以类告人,甚于影响也。” [95]
虽然洛阳虎贲寺的“黄人”纯属讹传,但在东汉末,黄人、黄土、黄天、黄巾都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李贤注引杨泉《物理论》:“黄巾被服纯黄,不将尺兵,肩长衣,翔行舒步,所至郡县无不从,是日天大黄也。” [96] 张角兄弟选择黄天、黄巾为其政治符号,显然是为了配合当时的普遍信仰和社会心态。东汉末期,民间层出不穷的与土德、黄色相关的讹言,也可能对张角兄弟的这一选择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自然灾异与社会危机最易在民众中诱发讹言,上述大水、西王母、土德讹言发生之历史情境皆如是。故有汉一代,即有不少讹言发生、流传于战乱时期或治安恶劣的社会环境之中。
前文在讨论“流言”时曾提到,申屠刚举贤良方正,在对策中质疑王莽隔绝平帝与外家冯、卫二族的用心。在同一篇对策中,他还指出:
今承衰乱之后,继重敝之世,公家屈竭,赋敛重数,苛吏夺其时,贪夫侵其财,百姓困乏,疾疫夭命。盗贼群辈,且以万数,军行众止,窃号自立,攻犯京师,燔烧县邑,至乃讹言积弩入宫,宿卫惊惧。自汉兴以来,诚未有也。 [97]
可见即使接近权力中心的宫禁宿卫,在“盗贼群辈,且以万数,军行众止,窃号自立,攻犯京师,燔烧县邑”之际,也会因惊惧而受讹言的摆布。东汉章帝(刘炟,75—88年在位)建初二年(77),马严(17—98)出任陈留太守。“时京师讹言贼从东方来,百姓奔走,转相惊动,诸郡惶急,各以状闻。严察其虚妄,独不为备。诏书敕问,使驿系道,严固执无贼,后卒如言。” [98]
类似事例史不绝书,如《后汉书》志一三《五行一》:
安帝永初元年十一月,民讹言相惊,司隶、并、冀州民人流移。时邓太后专政。妇人以顺为道,故礼“夫死从子”之命。今专主事,此不从而僭也。 [99]
献帝(刘协,189—220年在位)初平三年(192),董卓(?—192)遭李肃(?—192)、吕布(?—198)等刺杀。董卓旧部群龙无首、人心惶惶,而朝廷当权者在处置这支凉州大军的决策上,首尾两端、犹豫不决,于是“百姓讹言,当悉诛凉州人,遂转相恐动。其在关中者,皆拥兵自守” [100] 。董卓旧部之间,及其与其他武装集团因讹言而发生的冲突混战,启动了三国鼎立之前长达二十余年的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