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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盘古神的“人化”与“物化”

人类文化的古代传播主要有三种方式:传说、器物、文献。神话也不例外,且“神话”与“传说”经常合并为一个固定的名词“神话传说”,可见传说方式是最为原始和最为古老的方式,也是最为流行和最为普遍的方式。传说方式几乎不受任何客观条件的限制,而且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之间,还可以当面交流对话,既增强了传播的鲜活性和感染力,又拉近了讲述人与听众间的感情距离。因此,即便发明文字之后,传说方式依然盛行不衰,甚至形成了专门从事讲述故事的职业。传说的即时性特点,也给故事的发挥与艺术再创造留下了广泛的空间和众多的机会。

盘古神话的传播,在未有文字之前,人们只能采用口耳相传的方式。在迄今见到的传世先秦典籍中,也检索不到“盘古”神话的文字记载。以“盘古”二字检索先秦“经部”典籍,竟无一处记载,虽然先秦典籍中不无与天地形成有关的片段文字,如老子《道德经》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认为在没有天地之前就有一种混沌的物质存在;庄子在《大宗师》中说“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认为天地是由“神”创造出来的;汉代刘安《淮南子·天文训》认为比天地形成更早的“虚霩”时期,就存在着宇宙自然发展之“道”。“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诸如此类的表述都是片断逻辑猜想和推论,均未提及盘古。

与开天辟地和创造万物有关的文献,记载最早且相对系统完整的当属《淮南子》,其《精神训》称:

古未有天地之时,唯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鸿濛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

这里虽有“二神混生”经营天地的描述,也有“精气为人”的说法,却没有出现“盘古”式生动神奇的艺术形象,流传不广,影响不大。当代学者李元星《甲骨文中的殷前古史》一文,从甲骨卜辞中探寻到六条与盘古有关的文字信息,虽然极其简略,但是可以嗅到盘古在殷商文化中的气息,由此可以判断盘古故事传播延续不断的痕迹。

此外,先秦典籍中也有一些看似与盘古神话有关的文字概念,其性质却截然不同。《庄子·应帝王》说,南海大帝“儵(同“倏”)”与北海大帝“忽”为中央大帝“浑沌”开凿眼、耳、口、鼻“七窍”,以便于其“视、听、食、息”,“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此处“浑沌”为名字,与盘古神话用“浑沌”形容和描述天地状态,字面相同而词性与内涵悬殊。《列子·天瑞》又说,“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沦”,“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此处“浑沦”与“浑沌”意有相近,却与盘古无关。先秦时期的经典文献《山海经·西山三经》描述天山之神“浑敦无面目”,明确指出“实惟帝江也”,此“浑敦”虽与盘古神话之“浑沌”音相同,而所指绝无联系。至于以东晋史学家干宝《搜神记》为代表的诸多志怪小说中所记述的“盘瓠”,虽然被后世说成一些边远部落的祖先,甚至为《宋书》《隋书》《元史》等众多史书记载,但是,“盘瓠”与“盘古”没有丝毫联系,更不是创世之神。

那么,先秦典籍中为什么看不到“盘古”神话的记载?略加梳理,大概有这样几方面原因:其一,先秦典籍内容以“实录”为基本原则,重在记述史实与实迹,内容上呈现着记人记言、记事记物的突出特点,故有“六经皆史”之说,而神话属于非现实的虚构想象,缥渺奇幻,无有真凭实据,虽然可以随意口耳相传,满足人们好奇、猎奇的心理和精神生活的需求,但绝对不符合入典入籍的“务实”标准,所以自然找不到关于盘古的记载,汉语成语“荒诞不经”正是最好的说明。其二,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主流是以人为本、关注现实、经世致用的儒家学说,尤其是儒学体系的创建者孔子,成为“不语乱力怪神”的表率,《庄子·天运篇》描述孔子向老聃介绍自己研究和整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六经经过孔子斟酌删定,没有盘古的信息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其三,孔子之后儒学传承弘扬的代表人物,几乎都以孔子为榜样,在传世著述中严格遵守“不语乱力怪神”的规矩,不必说孟子,即便如韩愈、欧阳修、苏轼这样的文化巨擘,在他们的著作本集中也找不到“盘古”的名字。

尽管如此,并不影响盘古故事以传说或其他方式广泛传播。根据饶宗颐先生《盘古图考》,东汉献帝兴平元年(194年),益州学堂周公礼殿壁画中的盘古神像,从图像的角度提供了很有说服力的证明,即盘古形象以“神”的身份被广泛认同。图像介于传说与文字之间,而汉代黄老之学盛行的文化大背景,也为盘古故事进入学校提供了可能。但是关于盘古神话的文字叙事,目前看到的最早文献,则是上面提到和引用的徐整《三五历纪》。此段文字是否为徐整原创或另有依据,目前难以考证,而自此之后,“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不仅被汉魏以后的神仙道教所吸收,如葛洪《枕中书》、任昉《述异记》之类,而且屡见于类书、史书、志怪小说乃至天文学著作等多种文献文本,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绎史》《通鉴续编》《唐开元占经》《古今律历考》等,虽然各有发挥,不乏变化,而盘古的身份性质没有变,故事梗概也大体相近。

盘古神话的传播过程,也是集体参与创作和内容不断丰富的过程。即便徐整本人对于盘古故事的描述也不尽一致,其《五运历年纪》云:“天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这里的“盘古”不再是“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的那位与天地同生共长的“盘古”,而是天地“遂分”之后“首生”的“盘古”,成为第一位人类先祖,“垂死化身”为世间万物,正所谓此“盘古”非彼“盘古”,性质已经是“人”而不是纯粹的“神”。

任昉《述异记》继承前代“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生物始于盘古”的说法,又增加了“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的说法,不仅将创世大神转而视为人,而且进而将尸体各部分化作自然宇宙的万物。作者还分别记述了“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千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盘古氏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等不同时代不同区域的四种说法,并补充道:“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余里,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也。”由此不仅可见盘古由神到人、由人到物的变化与内容细节的丰富,而且由此可见影响的深广与人们的崇敬。

唐代无名氏的《元气论》与任昉的《述异记》所记载的盘古传说有很多相近处。《元气论》如此描述盘古:

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玉,精髓为珠石,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以天之生,称曰苍生;以其首黑,谓之黔首,亦曰黔黎。其下品者,名为苍头,今人自名称‘黑头虫’也,或为‘裸虫’,盖盘古之后,三皇之前,皆裸形焉。

其内容涉及的范围又有明显扩展。唐代释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四十二记载:

盘古死,头为甲,喉为乙,肩为丙,心为丁,胆为戊,脾为己,胁为庚,肺为辛,肾为壬,足为癸,目为日月,髭为星辰,眉为斗枢,九窍为九州岛,乳为昆仑,膝为南岳,股为太山,尻为鱼鳖,手为飞鸟,爪为龟龙,骨为金银,发为草木,毫毛为凫鸭,齿为玉石,汗为雨水,大肠为江海,小肠为淮泗,膀胱为百川,面轮为洞庭。

此说将十“天干”等诸多文化元素糅入其中,则更为细化、细致和细腻。

北宋曾丰《盘古山记》记述淳熙十年(1183年)至盘古山祷雨所见所感,其中说到方志《南康记》中记载此山原名叫“盘固”,“‘固’讹为‘古’耳”。曾丰说:“盘古,混沌时,神人所为立天地者。天地立矣,心不有其功,一归之太空。”他还认为改称“盘古山”是因为“后人思盘古之功,因而其名志之”,即改名是为了对盘古表示敬仰与纪念。

明代陈继儒《书蕉》卷下“盘古氏”条称:“《九域志》谓广陵有盘古冢。《述异志》谓南海有盘古冢,亘三百余里。《录异记》谓成都盘古庙,有三郎之名。《荆风土记》谓十月十六日为盘古生辰,可占冬时阴霁。湘乡有盘古村,赣之会昌有盘古山,或以湘赣为盘古氏显化之所。”从广陵、南海、成都、荆楚等地有关盘古的墓冢、山庙、村落和风俗,均可一窥盘古神话传播之广,影响之深。

通过上面的梳理,我们可以知道,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故事,有一个开放性很强的叙述系统和传播形式,人们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地对这个神话故事加以丰富和延展,不断地把创世大神盘古向现实生活贴近、演进、融合,这体现出“神”的“人化”与“物化”过程。 fyc78syNJlUX7xMSabMQAbu2H2nIABPqseCgPJLh6ciHS6NSpFh8z3kSMtekDC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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