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暖暖和开田暂时松口气想着怎样继续挣钱还账时,没想到开田爹忽然躺倒了。老人原来只是腿不能动,不过架上拐杖总还能在屋里院里走走,现在则是完全卧床了,整夜地咳嗽并且说胸口憋着疼。开田知道爹的病与自己办的错事有关系,老人受不了这样大的惊吓,所以心里很难受。他找来梅家药铺的梅老大夫给爹号了脉,梅老大夫说先吃几剂药看看,可不想病越来越重,到最后连呼吸都困难了。开田和娘及暖暖都慌了。开田和暖暖便忙借了辆地板车拉着老人去了聚香街上的乡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是肺气肿,得住院治疗。两口子惊得半天出不了声,跟着就为老人办理住院手续。暖暖不是第一次和医院打交道,可也没想到治这病竟要花如此多的钱,只是那么几天时间,来时带的三百来块钱就没了。她让开田赶回家借钱,开田哪有脸回村里借钱?就去找外村的几家亲戚借,可人家都知道他家亏空太大,不愿多借。开田把嘴皮磨破,也才算借到一百多块,这点钱如何够用?没法,暖暖做主让把家里的那头母牛卖了,开田慌道:牛卖了以后犁地咋办?这头牛干活可是又老实又不惜力气。走一步说一步吧,先把眼前的这道坎迈过去再说,以后有钱了再买。暖暖做了决定。那是一个早饭时分,暖暖趁村里人都在院门前吃饭的当儿,让开田把那头牛拉到了院门外,暖暖站在那儿喊:卖牛了,谁想要谁就来。人们闻声,相继端了饭碗走过来看。麻老四最先问价钱,暖暖说:这头牛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干活从不会偷懒耍滑,俺们实在舍不得出手,眼下因急等钱用,只好卖了。它要在牛市上,少说也能卖一千五,可眼下你给一千三就卖。麻老四撇了嘴道:要这价码就没谱了,你这头牛已经生过两胎牛娃了,母牛一生娃,力气就减半,更别说生两胎了,给你七百二十块钱,行,我就要了。暖暖一听这个价,心疼得一揪。开田也急忙摇头说:四哥,你这一刀砍得太狠,哪能给压这样低?这可不是卖猪。麻老四知道暖暖和开田急等用钱,压低了也只有卖,所以并不松口,说:七百二已经够高了,这年头,去聚香街上的牛市上一走,啥样的牛买不到?我这个价买你的牛也是为了救你的急!站在人群中的九鼎对麻老四这趁火打劫的做法有些看不过去,说:这样吧,一千块我买了!暖暖和开田还没来得及开口,麻老四已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九鼎,你个狗儿子有钱是吧?想显你富有是吧?想显富你为啥不去买一百张膏药贴到身上?那不是人人都知道你富了?!为何偏偏要来你四哥面前显摆?存心来坏我的生意?!九鼎带了讨饶的笑容道:四哥,一头牛大家都想买,你出你的价,我出我的价,这咋能算坏你的生意?!麻老四其实早看上了这头牛,知道日后把它拉到牛市上,卖上一千六完全没问题,哪能让九鼎买去?于是就黑着脸说:我出一千零五十。九鼎又开口道:我出一千一。麻老四气得鼻子都歪了,只好忍痛再抬一次价:一千一百五。九鼎又道:我出一千二。麻老四气得跺了一下脚叫:好,好,你小子有钱,你的腰比老子的 粗,俺们穷,俺们争不过你。说罢气哼哼地甩手走了,边走边怒冲冲地骂:九鼎,但愿你明早出门就摔跟头,把你的两个门牙全磕掉!但愿会有土匪去你家抢一回,把你的老婆都抢走,叫你显摆!暖暖这时就忙对九鼎说:那你就把牛拉回去吧。九鼎摇头道:先拉回你们院里,晚点我再来拉。围观的人们这才散了。九鼎牵着缰绳把那头母牛又拉回到旷家院里,才又说:我知道你们家舍不得这牛,庄户人家没牛做地里活也不方便,就别贱卖了,仍留在你们家用。我给你们一千二百块钱,算我借给你们的,待你们有钱了就还我。暖暖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开田也感动地说:九鼎,老哥我日后有钱了,会回报你这救难之恩!九鼎摆着手说:啥回报?日后我有难了,你帮帮我就行了……
有了九鼎这一千二百块钱,暖暖才算把公公住院的事应付了过去。
开田爹出院的那天,暖暖和开田借了个地板车把老人拉回了村。刚走到村口的小码头前,忽见青葱嫂扶着男人长林正从黑豆叔的小船上下来,长林的一只胳臂上缠满了绷带。暖暖吃了一惊,忙上前问:长林哥这是咋着回事?青葱嫂抹了下眼泪说:咱两家可是都交了背运,你长林哥在南府一家建筑队打工,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下来,把右胳膊摔了个粉碎性骨折。暖暖当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青葱嫂有两个孩子还有公公婆婆,长林哥这一伤,青葱嫂一个人可咋能应付?
你甭担心我。青葱嫂看见了暖暖脸上对自己的担忧,故作轻松地说:这点事吓不倒你嫂子,啥日子我都能对付过去,倒是你和开田得放宽心,你们可是一个灾连一个灾……
老人的病的确把暖暖和开田又向难境里推了一步。着急加上劳累,使得开田的嘴角和嘴唇上起满了水泡。暖暖一边忙着给开田熬去火的茅草根茶喝,一边劝他把心放宽些。开田叹口气说:等秋庄稼一收完,我就也出去打工,得赶紧想法子挣钱呐!
暖暖点头说:行,到时候我在家里照顾老人和丹根,你出去找个挣钱的门路。
说话之间,紧张的秋收就开始了,割谷子,摘绿豆,掰玉米,收棉花,楚王庄的家家人就都忙了起来。在锄草剂的事没出现前,开田因心疼暖暖,想她要给孩子喂奶,又要帮娘做家务,便把地里的活都揽了下来,很少让她下地干活。现在暖暖知道开田身心都累,就坚持要下地,说孩子已经离开怀了,他奶奶能照料,爹吃的汤药我也会提前煎好,我去帮你干点活心里还畅快些。那天午后开田要去地里掰玉米,暖暖执意要一同去,开田只好答应。开田家的玉米地在村子西北的山坡上,爬上去得两顿饭工夫,临到要出院门时,开田看见暖暖衣服前襟上没干的饭迹,想到她一大早就爬起来忙碌,一阵心疼又起,就说:算了,你别去掰玉米了,去那块地里要爬高下低,累。你去湖边咱那半亩谷地里把谷子割了吧,来回都是平路,割多少算多少,待我回来后再去接你。暖暖道:怕啥,我又不是泥捏的,爬个山坡就能累坏了?可开田假装生气把眼一瞪:少啰嗦!就扭头走了。
暖暖知道开田这是心疼自己,也就没有再犟,便担上两个筐子去割谷子。今年的谷子长得不错,穗大粒饱,谷秆子都被压弯了。暖暖到了地头放下担子,立刻挥镰干了起来。她估摸,以她割谷的速度,今天后晌加上明天前晌割完应该没有问题。
午后的湖边田里一片安静,四周除了草丛里和谷棵里偶尔响起几下蝈蝈的叫声外,再无其他的响动。暖暖弯腰麻利地割着,小棒槌似的谷穗碰撞着暖暖的小臂,谷叶子的尖棱不客气地在她的手腕子上划出道道血痕,谷秆在她的镰刀下嚓嚓地倒下。汗珠慢慢从她的额上和鬓上渗出来,向颊上流去,每过一阵,她得直起身,用手背去把颊上的汗珠抹去。不知道是第几次直腰去抹汗时,她突然瞥见詹石磴骑着自行车从地头经过,便忙又弯下腰去割谷秆,假装没看见他。狗,猪!她立时在心里骂着。自从有了那个屈辱的傍晚之后,她再也不想看见詹石磴的身影,甚至一听别人提到他的名字,她就感到恶心,就觉得有一股恨意从心里升起。她从不让自己去回想那个傍晚,每当那个傍晚的情景一在她的脑子里出现,她要么急令自己去想别的事,要么急忙去找一件事做,好把思缕岔开。她决定永远把这桩屈辱埋在心底,不让它再见任何人,当然包括开田,甚至也包括自己。她多么希望自己永远都不再想起它,可刚才只看了詹石磴一眼,那晚的情景就又翻腾着向她的眼前涌了过来。她发狠地用牙咬紧下唇,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谷秆子上,企望把那些涌到眼前的情景再推回到内心里。——嗨,那不是暖暖吗?她听到了詹石磴的一声喊。她浑身的肌肉立时紧绷了起来:狗东西,你竟还敢喊我?!以她内心的那股冲动,她是真想抬头朝他骂上一串话的,可她最后决定不理他,就当这世界上再没有他这个人了,理他倒会引来他更多的话。
嗬,暖暖,离这样近我喊你咋不应声?
暖暖听见他在向自己身边走来,可依旧没有直腰,仍在割着谷秆。
我去乡上开会回来,刚好看见你在这儿,唉,咱俩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詹石磴边走边说着,自从那个傍晚后,你就——
滚!暖暖猛地抬头吼了一句。她看见詹石磴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他一脸笑容,看清了他刮得铁青的胡楂,也看见他的鼻子上沁满了汗珠。
咋了,这样大的火气?詹石磴依旧笑着: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俩也可说是做过一夜夫妻——
暖暖猛把手中的一把谷秆朝詹石磴的脸上砸过去,跟着弯腰去地上抓起了一块土坷垃叫道:你快滚!
詹石磴没有吃惊,而是依旧笑道:你这样可不好,好像我俩是仇人似的,其实我俩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实话给你说,自那次以后,我天天都在想你,你那身子真是——
呼的一声,暖暖把手中的那块坷垃朝詹石磴扔去,可惜,扔偏了。那块坷垃在詹石磴身后的地上摔得粉碎。
詹石磴仍旧没生气,而是压低了声音说:你看,这会儿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咱俩为啥不能再亲热一回,就在这湖边青草地上,肯定是另一番滋味——
因为气恼也因为羞辱,暖暖的眼中涌出了泪,她知道,如果再在这儿停下去,就会听到詹石磴更多不堪入耳的话。她弯腰拿起勾担,挑上筐子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