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饭后人静时分,暖暖找了个借口去了丹湖边的巴茅丛里。开田正在那里等着,一见暖暖来,开田就忙低声述说了他所做的各样准备:今早一吃过饭,俺娘开始收拾屋子,爹塞给了我一卷钱,我就骑车向聚香街上去。先买了两挂五千响的鞭炮,后买了六个大红的囍字,又买了几斤羊肉和猪肉,还去商店里给你挑了一身衣服,最后还买了一条新床单和两个枕头。我把这些东西全放在背篓里,用我的一件褂子盖好,在上边又放了几斤青菜,才向咱村里骑,没有谁看明白我在干啥。俺爹今儿个也没下地,在家帮着俺娘收拾屋子。他俩把个家彻底打扫了一遍,尤其把预备给咱们当新房的那间屋子拾掇得清清爽爽,将床上铺的高粱箔换成了新的,换上了新的褥子和被子,把一个盛水的瓦罐换成红的提绳改成尿罐放到了床底下。因为事情太急,来不及准备新的床头桌,娘就在那张旧床头桌上蒙了一张塑料单子,看上去也不错——
行吧。暖暖叹了口气,打断了开田的述说。
你生气了?开田攥住了暖暖的手。
暖暖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看还有啥要我做的?开田问得很小心。
没了,你回吧。暖暖朝开田挥了挥手。开田手上用了点力,想把暖暖拉到怀里,可见暖暖没有要靠近他的样子,只好放弃了那种努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倒映在湖水中的星星很密,它们不停地在水里晃动着身子,像一些在渔网里挣扎着的小鱼。暖暖在湖边站着,默望着湖水和水里的星星,在心里叫道:丹湖里的神灵,你该是能看明白我的,你说我这样做行吗?算不算太过分?是违了楚王庄多少年的规矩吧?会遭人唾骂了?不是一个正派姑娘该做的事?你也会怪罪么?罢,罢,罢,我觉得开田能给我幸福,我就要去争,我管不了许多了……过了许久许久,暖暖才又走到水边,撩起水洗了洗脸,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村里走去。
暖暖这天晚上久久未能入睡,一想到明天自己就成了开田的女人,要和他同吃同住,可以随时去摸摸他的头发,亲亲他的额头,撩开他的衣服去看她一直想看的地方,做那些过去一直在想可又不敢细想的事,她的心就忽悠一下向高处荡去,体验到一种醉人的甜蜜。可再一想这件事给爹娘和奶奶带来的打击,她的心又忍不住疼起来:爹、娘,我这算不算不孝?奶奶,你会骂我丢了楚家的脸吗?……
天还没亮,暖暖就起床了。她在灶膛里生了火,开始做早饭。爹、娘、奶奶,这是我以未嫁女儿的身份给你们做的最后一顿饭了。饭做好,安排去上学的禾禾先吃了,暖暖又去打扫院子,收拾猪圈。爹起床后埋怨了一句:起这样早干啥?醒得早,就起了。她含混地答。她把洗脸水给娘端到了床前,娘有些诧异,说:我已经能四处走动了,还用你端水?端来不是方便些么。暖暖脸上在笑,心却一酸,娘,以后你就是想让我把水给你端到床前,我怕是也没那个时间了。奶奶起床后正要梳头,暖暖跑过去抢过梳子说:奶,我来给你梳。奶奶有些意外,张嘴笑问:嗬,今儿个咋想起给奶奶梳头了?暖暖一笑: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呗。梳着奶奶稀疏的白发,想起以后不能再每日侍候奶奶,暖暖的眼泪就想流下来……
吃过早饭,爹下地走后,娘开始喂鸡,奶奶在缠着一个线团,暖暖这才穿着她那身旧衣裳向院门口走去。在门口,她停步又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院子,方迟迟疑疑地迈过了门槛。
村子里一如往常,刚吃过早饭的人们正在做下地的准备,牛在摇着脖子上的铃铛,犁、锄在丁当作响,羊在叫,驴在吼,狗在撒着欢地吠。暖暖默然向开田家走着,她知道自己今天做的这件事在村里具有爆炸性,眼下没有谁能想到暖暖要干什么。人们像往日那样在和她打着招呼,可一旦知道后他们会有啥样的反应?
近了,近了,开田家的院子。看见了,开田穿着簇新的衣服正站在门口。暖暖加快了步子,就在这当儿,开田家的邻居麻老四看见了开田,高声地叫道:嗬呀,老弟穿这样支棱可是少见,八成是去相亲吧?快告诉哥哥,你要去相哪个小娇娘?咱庄的还是外村的?开田显然被吓了一跳,忙转身进了屋。暖暖这边见状只好慢下了步子,直到麻老四离开后才又走了过去。
一直候在院门里侧的开田看见暖暖走近,忙跑出来将她拉进了院门,那样子像是怕被别人再拉走似的。开田急急地问:你爹娘他们还不知道你出来干啥吧?暖暖点点头。开田的爹娘这时也迎到院子里让着:快进屋吧,孩子。暖暖刚一进屋,开田就拿出昨天在街上为她买的那身衣服说:快换上。衣服的样式还行,就是暖暖穿上身显得大了点。先这样穿着吧,以后再买新的。开田说着就要去端糨糊贴囍字,这时他才看见,家里养的那条狗正在偷舔他煮好的糨糊,已差不多把糨糊舔光了。这个狗日的!开田气得一脚把狗踢翻了两个滚,狗叫着跑出了院门。娘忙说不碍事,锅里剩下的稀饭也可当糨糊。六个囍字分贴在院门、堂屋门和灶屋门两侧之后,开田就想去点燃那两挂五千响的鞭炮,可他的手抖得厉害,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炮引子。他不好意思地朝暖暖笑笑,最后,还是暖暖上前,擦着火柴点着了药引。清脆的鞭炮刚一炸响,全庄的狗可就一齐叫开了。在鞭炮声和狗叫声里,暖暖和开田听见邻居们都在开关着院门。先跑来的是一些娃娃们,很快,年轻的媳妇们和小伙子们也来了。麻老四的女人一看见院门两侧的大红囍字,就惊叫开了:嗨啊,你个狗开田,你要办喜事咋不预先说一声?俺们总得送份礼吧?是不是怕俺们抢走了你的花老婆?也常下湖打鱼的九鼎笑道:开田哥真是粪缸当米库,密保得好呀,老婆都接回来了,俺们这些当邻居的还不知道她是谁哩!劁猪的詹大同的老婆更是高腔大嗓地笑喊着:开田,快把你的小娘子拉出来让俺们瞅瞅她的肚子,是不是你小子提前下了种,而且已经发了芽,没办法了才匆匆把人家娶来。一群人说笑着进了旷家院门,开田娘这当儿就急忙把自己炒的花生、瓜子还有开田买的糖块往娃娃们和众人手里塞。大伙欢闹着直涌进堂屋门,及至看见开田拉着暖暖的手站在那儿,又一下子都惊得住了声。来看热闹的人中没有一个想到新娘会是本庄的暖暖,谁都知道暖暖家境较旷家富裕,她又是庄上的人尖子,还被主任家看中了,怎么会又成了开田的新娘子?!倒是暖暖先打破了这由惊讶而来的静寂,温婉地笑着让道:快请坐呀,不认识我了?四嫂和九鼎是吸烟的,开田,快给他们点上烟呐!人们这才又活跃了起来,九鼎感叹着:我的个天呀,一点点都没想到!麻四嫂说:开田,你个该日的东西,你是存心要让你嫂子受惊吓啊!詹大同的女人笑着:开田,你小子办事,真是七月正午的高粱地,纹风不透呀!开田只是站那儿一脸幸福地笑着,说不出更多的话。拿了糖块和花生、瓜子的娃娃们,这当儿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叫着:快来看暖暖啦,成新娘子了——开田娘这时进来说:今中午大伙儿都不能走,就在这儿喝喜酒!麻四嫂说:我身上连一份礼钱都没带,你说我咋好意思喝?!暖暖就紧忙接口道:大伙可别说礼钱的话,你们只要能在这儿喝这顿喜酒,我和开田就非常高兴。这时刚挤进来的麻老四叫道:喝,喝,有喜酒不喝,那才是憨瓜哩。只是开田能不能给俺们讲讲你弄到暖暖的经过,好让俺也学学,日后也去悄悄弄来一个花姑娘!开田还没回话,麻老四的女人就朝自己男人的肩上捶了一拳骂:花你娘那个脚,没瞧瞧你那个鳖样,还想着再弄个花姑娘呐?!众人就轰的一声笑了。大家正笑闹着,却听院门那儿嗵地响了一声,人们扭脸看时,只见暖暖他爹黑青着脸走进了院门。九鼎没看出问题,以为老人这是来亲家商量事情,就继续笑闹着叫:开田哥,快来见过岳父大人!未料到那老人猛朝九鼎吼道:放屁,谁是他岳父?!
一句话吼得众人傻了眼,就都去看开田。开田对这一幕早有准备,并不意外,而是笑着上前亲热地叫:爹,你来了,快进屋——话没说完,只见暖暖她爹猛抬手啪地照开田脸上就是一巴掌,同时骂道:狗东西,你竟敢拐我的女儿!
众人都惊在那儿,一时竟无人想到上前去劝。
爹,你打开田干啥?这是我愿意的,又不怨他!暖暖这时走上前说。
你……你——楚长顺手哆嗦着指着女儿,你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你把你爹和老楚家的脸都丢尽了!
爹,我以后会对暖暖好的!开田这时继续含了笑说,我也会帮你去湖里打鱼,照顾好你和娘还有奶奶,保准——
滚——暖暖爹怒吼了一句,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院门外走去。众人见这景况,自觉再站下去不好,便都轻步向外走了。刚才还被欢声笑语充满的院子,转眼间变得一片冷寂。开田转对暖暖说:你去屋里歇着吧,这都是咱预料到的,没啥。自己的爹,骂一句打一下没啥不得了的。暖暖苦笑了一下:这不是我最担心的,我就怕主任家——她刚说到这儿,只听院门外突然响起几个人腾腾的脚步声。开田立时明白是谁来了,低喊了一句:娘,你来和暖暖坐在一处,爹也不要乱动,我去跟他们说话。他的话音刚落,就听院门外传来一声喝叫:旷开田,你小子出来!
开田佯装不知来人干啥,边向院门走边高声说:是来贺喜的吧?礼就不要送了,中午只管来喝酒就行。到了门口一看,果然是主任的弟弟詹石梯带着几个堂兄堂弟一脸怒色地站在那儿,倒是没见主任。来,先吸根喜烟!开田刚掏出烟要去散,只听詹石梯吼了一句:给我打!他那几个堂兄堂弟呼啦一下就扑了上来。尽管开田奋力挣扎,可终是寡不敌众,很快便被他们摁倒在地。你们这是干啥?这可是光天化日呀!开田叫着。
暖暖自然听见了这些声音。她要起身出去,可肩膀被开田娘死死摁住:你不能去,别让他们伤了你!
你还知道光天化日呀?你他娘的光天化日之下把我的女人抢走,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詹石梯边叫边扑上去照着开田又踢又踹,无法还手的开田只能尽力捂住头脸夹紧裆部,不让对方伤住自己的要害处。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站在远处围观的村人,但愿他们能过来拉一拉,可是,一个人也没有过来。人们显然不想得罪主任的弟弟,不想惹恼姓詹的这个大户人家。开田在疼痛中脑子里闪过一丝后悔,不过很快那丝后悔又被气恨挤走,在心中怒道:看来我刚才应该拎把刀出来!他此时最担心爹和娘,万一这些家伙朝他们动手,那可就糟了。正这样想着,却忽听院门口响起一声暖暖的断喝:詹石梯,你们凭啥打人?!
詹石梯被这声喝叫弄得一愣,停了手。
你说旷开田把你的女人抢走,我楚暖暖啥时候答应做你的女人了?!告诉你,来旷家是我自己愿意的,你打旷开田属于犯法!你要再胡来,我会跟你拼命!日后警察也不会饶过你!
詹石梯没料到暖暖敢出来,更没料到她会当着站在不远处那么多的村里人高声说出这番话,一时竟无言应对,呆在了那儿。这当儿,从附近的一家院墙后忽地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石梯,快给我滚!众人扭头去看时,原来是主任詹石磴冷着脸迈着大步走过来。大天白日的打架,无法无天了?!滚,都给我滚!詹石磴边走边吼着。詹石梯和他的那几个堂兄堂弟只好悻悻地向远处退去。詹石磴走到倒地的开田身边,弯下腰把开田扶起来,含了歉意说:对不住,我弟弟那个犟驴不懂道理,别跟他一般见识。快去继续张罗婚礼吧,如今讲自由恋爱结婚,谁也不能干涉!开田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沉了声说:谢谢主任!
给,这是我的一份贺礼,不多,只是表示一个心意。詹石磴就势把二十块钱塞到了开田手里。不,不用。开田刚一抬手想把钱还给对方,胳膊上的伤就疼得他吸了口冷气。
我上午要去乡上开会,你们的喜酒我是喝不成了,抱歉。詹石磴说罢朝开田和暖暖眯眼笑了一下,便迅速地走开了。站在四下里看热闹的村人这时也很快散去,旷家门前又恢复了安静。暖暖这时忙过来搀住开田,心疼地问:都伤了哪些地方?开田努力一笑:估计没伤住骨头,罢,罢,该来的总算都来过了。暖暖把开田搀到院里,开田的爹娘急急过来脱下儿子的衣裳察看伤情,还好,都只是些皮肉伤。
这天中午的婚宴和暖暖、开田原来估计的一样,没有别人来参加。亲戚们是因为没有得到请帖不知道消息,村里人是怕让主任家不高兴没敢来。不过旷家四口人围坐在桌前倒是很高兴。老两口高兴是因为意外地没花钱就娶到了一个可心可意的儿媳妇,小两口高兴是因为尽管出现了不快但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夫妻。四口人正要动筷,院门口忽然响起了青葱嫂的声音:开田、暖暖,喜酒杯子给我摆上了么?暖暖和开田一家闻声赶紧迎了出去。站在院里的青葱嫂这时将两块花布和一个脸盆朝开田递过来说:我是刚刚知道你们要办喜事的,慌慌张张去陈家代销点里买了点小礼物。暖暖扑过去抱住青葱嫂,流着泪说: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青葱嫂拍拍暖暖的后背道:嫂子刚听到消息时是吃了一惊,可我还是为你高兴。人自己看准了的事就要敢去做!走,让嫂子进屋喝你们的喜酒!青葱嫂平日并不沾酒,可那天她喝了个脸和脖子通红。她端起最后一杯酒时两腿已有些摇晃,抓住开田的肩膀说:开田,我是女人,我知道暖暖走出今天这一步是多么不易。她要不是对你动了真心有了真情她是不会这样办的,你今后可要对她好点!我明给你说,我和暖暖虽无血缘关系,可我把她看成我最亲的妹妹,你今后若要对她不好,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开田当即笑着举手保证:嫂子放心,我这一辈子都会拿暖暖当心肝宝贝……
晚饭后自然也没人前来闹房,这也都在开田和暖暖的意料之中。不来了咱还安宁。开田怕暖暖心里难受,笑着低声宽慰。跟着就去铺床,准备过他盼望已久的新婚之夜了。
暖暖虽然在自己的婚姻对象选择上做出了大胆的举动,但在床上却异常羞怯。开田把她抱上床之后,她一直用双手捂着脸,开田费了很大的劲才算把她的上衣脱下来。当那两个雪白的奶子呼啦一下出现在开田眼前时,他像怕它们飞走了一样地扑上去急忙用两手摁住。他把脸贴住它们欢喜至极地说:我多少个夜里都梦见了它们,现在终于看见它们的样子了。天呐,我平日一看见它们在你胸前摇晃我这身子就欢喜得打颤颤。你知道你的胸脯多让人着迷么?暖暖羞得忙伸手拉灭了灯。开田在黑暗中攥紧暖暖的奶子说:一定是凌岩寺里的佛祖在全力保佑,才让我得到了你!暖暖,你说对吗?暖暖捏了一下开田的耳朵轻声道:小点声,看叫人听了去……
这是一个叫暖暖和开田都心醉神迷的时刻,就在他们激动而慌乱地忙碌时,窗前突然响起了咚的一声巨响,惊得两个人一下子僵在了那儿。是有人在扔砖头,暖暖拍拍开田的后背判断着。两个人起身穿衣,开田拿了根木棍领着狗出门去看,四下里都是黑暗,院子里一片静寂。开田找到了那块扔到窗上的砖头,捏在手里让暖暖看。暖暖吸了口冷气,开田拍拍她的手转身对着院墙外低声笑道:詹石梯,你扔吧,你也只能这样撒撒气了,反正暖暖已是我的老婆,你就干瞪眼生气吧!
暖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