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上场,小孩没娘。
——民谣
阵阵南风把浓郁的麦香吹进了村庄,庄稼人的鞋底上像抹了油似的闲不住了。大自然把一封封漂亮的书信传递给人们,人们读着这些熟悉的笔迹:柳絮飞舞了,榆钱飘落了,蝴蝶和落在地上的油菜花瓣依依惜别,豌豆花变成了肥绿的嫩荚。这是春天向夏天告别的最后一幕。这一幕需要的道具是如此之多:男人们整理着套绳、磙框、桑杈、扫帚;女人们收拾着簸箕、篮子,缝补着破了的口袋。特别是早晨,月落星稀,一声声清脆的夏鸡啼叫声:“夏季了——嚓,夏季了——嚓!”把人们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各家茅屋前的磨镰刀声音,汇成了一股强大的音流。
大麦已经收割了,小麦也快黄熟了。人们今年听着那清脆的夏鸡声,不再是安慰、喜悦,而是焦虑和忧愁,隐隐约约的炮声已经听得见了,清新的空气里混杂着一股火药和汽油味道,三架一群的日本鬼子飞机在天空中来往飞过,看来战事更吃紧了。隔年下种,累断筋骨种的这几棵麦子,也不知道能吃到嘴里不能?
李麦在院子里露天睡着觉。这是她多年的老习惯。一到麦子黄梢,她就开始在院子里睡觉,一直睡到八月中秋节后。一条芦席,一个石头枕头。她没有用过扇子,农民们的扇子是在大自然手里拿着的,白天在地里,顶着火伞似的日头干活,总有一股凉爽的千里风吹来;夜间躺在院子里,凉风吹拂着他们疲劳的身体。夏天的风是大自然送给农民们特有的礼物,这体现了她的公平。
李麦在院子里睡觉,一方面是她从小流浪生活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她要看她那本“大日历”。她的“大日历”不是精美纸张印刷的,而是那整个广阔碧蓝的夜空。那一条银光璀璨的天河,是她最熟悉的历书。“天河吊角,南瓜豆角”;“天河南北,西瓜凉水”;“天河东西,收拾棉衣”。她根据天河的方向,安排着自己的生活。
当夏鸡又在她家院子里的椿树上叫起“夏季了!夏季了!”的声音,李麦和别人不同,她总要感谢地向树梢上喊一句:“知道了。”她开始把镰刀找出来,准备磨镰刀。她先用镰刀削了个木头钉子,钉在墙上,然后找了根嫩柳枝编了个圈,缚了根攀,又用小瓦盆盛了大半盆水,放在这个圆柳枝圈里,把瓦盆吊在墙上钉的木钉上。她又用两节大麦杆子接住放在小瓦盆里,一头向下垂着,她用嘴吸了一下,大麦管子里的水,便滴答、滴答,一滴接一滴地滴在磨刀石上。它滴的是那么均匀、准确,磨刀石上响出一阵柔和滋腻的声音。
顶着破大门的小板凳倒了,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宋敏。宋敏打着绑腿,束着皮带,她一进门就满面春风地说:“大婶,我们要走了,我来和你告别来了!”李麦听说宣传队要走,忙放下手中的镰刀说:“不是说要住一个多月吗,怎么住了十来天就要走?”宋敏说:“前线吃紧了。日本鬼子从濮阳、陈留偷过黄河了,中央军的战车团、骑兵师全溃退下来了,我们新四军准备去接防。婶子,这一回我可真的要到前线打仗了。”李麦说:“闺女,枪子儿可是没长眼哪,你可得小心点。我看你们整天操练在地下爬,你爬时头低一点,枪子钻到土里就没有劲了。”宋敏笑着说:“婶子,你还懂得这个呀,没关系。一到战场上,战斗一打响就不害怕了。我这一次还准备消灭几个日本鬼子呢!”李麦深情地看着她说:“胜利后一定回来,还回到咱这村子来。咱俩好好拉拉家常,我有好多话还没有跟你说,一说就得流眼泪,我眼睛这几天也不好,吃椿头菜吃得上火了。”她说着又想了一下说:“哎,你看吧,你们这一走,海骡子就又该支杈起来了。夜个儿把海老清的车派到漯河出长差了。眼看焦麦炸豆,又是送国民党的队伍。明摆着轮着他的车号,却硬给老清搁上。我听说后气得饭都吃不下!把个穷老汉往脚下踩,他算个啥保长?你们不是说要选举吗?为啥不赶快选?我敢说,只要让选举,一选就把他选掉了。人眼是秤,村里各家小户早就恨他恨得眼睛发黑了。”
宋敏说:“婶子,现在来不及了。为这件事我们和县政府商量了几次,后来县政府同意了;专员公署的专员又不同意。说是抗日非常时期,不叫更换地方人员。现在是搞统一战线,得征求他们同意。”
李麦说:“他们都是穿连裆裤的,官官相护。八辈子也换不了。”宋敏说:“婶子,咱们要发挥抗敌协会的作用。抗敌协会是群众组织,可以对他进行监督,这是县政府同意的合法组织,你们不要怕,可以开会,算他们的账,查他们的车差粮款。婶子,什么事非斗争不行!组织大伙起来和他斗争,一斗他就害怕了。咱们不和日本鬼子斗争,咱们就要当亡国奴。咱们不和国民党斗争,他们就要投降。咱们不和海骡子斗争,他就要贪污刮地皮。以大比小,什么事都一样,比如床上的臭虫,我们才来那两天,害怕极了,后来烧了几壶开水浇了浇,它不敢咬人了。和臭虫也得斗争。”李麦兴奋地听她说着,觉得这话最合自己的心意。她说:“是这个理。就说我们这村里的女人们吧,一看见海骡子就小声骂他是跳锅贼……”
宋敏问:“什么叫‘跳锅贼’?”
李麦说:“就是咒骂他。有朝一日掉到锅里给煮死!其实我看他这一辈子也跳不到锅里。也没有那么大的锅,我跑了这么多地方,只见过登封县少林寺里有一口大锅他能跳进去,可他又不去!这些骂一点用处也没有!”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宋敏说:“婶子,我们住的时间太短了,要是住的时间长,我真想教你识字。”
李麦说:“我能学会吗?”
宋敏说:“怎么学不会?我看你心灵着哩。”
李麦说:“要说记性,我的记性还不坏。唱的那些戏文,我听一遍全能背下来,就你们唱的那些歌儿,我也能背下来。”宋敏说:“你背背,我听听。”
李麦说:“我又不会唱,只会背联儿。”
宋敏怂恿着说:“我听你背背。”
李麦被她逼得无奈,只得说:“开头不是讲:‘小小铜锣转悠悠,黄河南北度春秋。’……”她一气把整出剧背完,又背了两个歌曲,把个宋敏高兴得拍起手来。她说:“婶子,你干脆参加我们宣传队算了,演老婆不用化装。”谁知道这句话居然把李麦的脸说红了。她说:“那人家不说我成疯子了……”她说着低下了头。
也不知道是宋敏这句话拉开了李麦眼前的生活帷幕,还是道中了她埋在心底的理想火花,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青春的光辉。她迟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斗争,什么事都得斗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要是从小能上上学该多好。”她说着陷入了沉思。
宋敏说:“现在也不晚哪!我教你。”
李麦说:“你就先教我两个字,”她说着伸出手掌说,“把斗争这两个字给我写上。”
宋敏看了看她,掏出自来水笔,在她手掌上写下“鬥争”两个大字。
李麦审视着这两个字,笑着说:“这个‘鬥’字不是两把钥匙吗?”
宋敏说:“对了。”她又深情地说:“婶子,它就是两把钥匙!一把钥匙打开咱们身上的锁链,一把钥匙要打开咱们建设新中国的大门。婶子,咱们将来会有一个新中国,比现在日子强得多的新中国!婶子,我走了,吃罢早饭就要出发,再见!”
也不知道是“新中国”这个词在李麦的感情上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还是和宋敏的离别情绪触动了她,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抓着宋敏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送走了抗日支队的同志们以后,李麦像掉了魂似的脚软腿困,浑身无力,村头离家里只几百步路,她却走了有吸一袋烟工夫。刚到门口,隔壁长松从地里推着空粪车子回来。他说:“婶子,你快去地里看看吧!你家的麦子叫中央军昨天夜里糟蹋了一大片,足有两耙宽,全倒在地上了。”
李麦听说后,赶忙叫嫦娥把镰刀和篮子拿出来,赶到地里,只见从麦地中间斜着碾开了一条大路,把一块麦地分成了两半。麦子都倒在地上了,有些麦穗踩在泥里。
李麦家就种着这一亩六分坟地,除了十三个坟头,也不过一亩二分来地。李麦平常人勤手快,再加上她会拾粪,赤杨岗临着大路,她每天拾一筐粪,一年往地里上三茬粪,虽然她家没有牛犋车辆,这块地却种得不错,一年两季,李麦总要收它三四百斤粮食。
李麦看着倒在地上的麦子,心疼地骂着:“这些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东西!能少走几步路,就硬要往麦地里来蹚!就不知道老百姓种点庄稼有多难!就凭这种德行,还抗日哩!抗你娘那脚!”
小嫦娥蹲在地头看着踩在地上的麦子,恨恨地说:“妈!叫他们赔咱!”李麦说:“你往哪里找他们去?听说撤退,比兔子跑得还快。割吧!把地上的麦穗捡起来。”
李麦割着地上踩倒的麦子,嫦娥捡着麦穗,她捡得很干净,连踩在地上的一颗颗麦粒也捡在篮子里。她一边捡着一边问:“妈,这十个麦穗磨成面,够烙一张饼不够?”李麦说:“不够。”嫦娥又问:“那几个麦穗够烙一张呢?”
“一百个。”李麦割着麦子漫不经心地和闺女说着。
“我已经捡了一百多个了,你回去可要给我烙一张白面饼。”小妮说着,嘴已经快流口水了,她好像闻到了白面烙饼的香味。
快割到一半时候,长松又推着粪车子来了。他把粪倒在地头,说:“婶子,糟蹋了多少?”
“有二三分。”李麦说着,长松掏出烟袋说:“婶子,过来歇歇吧!等会儿我把麦捆给你捎回去。”
李麦和嫦娥走了过来,在长松家的地头上坐下,两个人说起话来。
长松和李麦两家是“地挨边房搭山”,平素就互相照顾,关系很好。长松这块地是今年春天新买的,一共七亩多,麦口才税了契正式成为他的土地。
李麦看着地头一堆堆粪堆说:“长松,这块地恐怕有十来年没有上过粪了,收罢麦你先上这一茬粪,秋天收罢秋你再狠狠上它一茬;要不了三年,就喂过来了。常言说:‘地没坏地,戏没坏戏’。地在人种,戏在人唱。”
长松兴奋地抽了口烟说:“婶子,这是我对你说的,我倾家荡产买这块地,是叫花子拨算盘——穷有穷打算。好地咱买不起,只能买这种一葫芦打两瓢的砂礓坡。可咱有力气,不怕吃苦。我计划了:把种的这几棵麦子割下来以后,打算用镢头把它全倒一遍,大砂礓全部捡出来,然后一亩地上它三十车子粪。我计划种三亩谷子,二亩高粱,剩下的全部种成红薯。入冬我再把红薯磨成粉做成粉条,就凭这一季红薯,我就要还清海骡子的债!”
李麦说:“是个好主意。可是步子也别迈得太大了。还要顾惜自己的身体。这几晚上我听着鸡子叫头遍,你的推粪小车就响起来,累坏了不行。一口饭还能吃成个胖子?东山日头还长着哩,一步一步来吧。”
长松低着头说:“实不瞒你说,婶子,我这些天哪里睡过觉?人家说,紧张庄稼,消停买卖,节令不等人哪,这一堆粪推不到地里来,我心里就像火燎一样。唉,就是咱的茶饭赶不上,要是能吃饱,我能叫这块地翻个个儿。”
李麦说:“我说怎么你的眼睛都熬红成这样了。不能这么拼命,要不你把我这点倒伏麦子弄回去磨磨先吃两天。人是铁,饭是钢,这么重的活,总得填饱肚子啊。”
长松叹了口气说:“不用了。再困难也对付不了几天了。受憋也就是这几个月,到秋后我就有点指望了。”他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兴奋的表情,看着他这块瘠薄的可爱的土地,好像地里已经长出茁壮肥绿的庄稼。
长松也姓海,在赤杨岗他也是个贫苦农户。他今年有三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爸爸了。家里七八口人,只有二亩多土地。平常打的粮食,不够两个月吃,全凭他去连云港推盐,挣点脚力钱勉强过活。长松在赤杨岗农民中,是个最能干活的汉子,他身长五尺多高,宽肩膀,长胳膊,高鼻梁,大嘴巴,两只细长有神的单眼皮眼睛。平常人家吃饭端的是碗,他端的是个小号盆。他有一身好力气,去推盐,一辆红车子能推八百斤,比得上一辆牛车。这些年,孩子们慢慢长大了,长松却发起愁来了。小碗都换成大碗了,二号锅换成大老吊锅了,每顿饭勺子刮锅的声音只要一响,两个大闺女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碗,其实她们并没有吃饱。
长松每逢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就很难受,他觉得对不起孩子们。特别是他想到孩子们渐渐长大,以后说亲更困难,人家谁跟咱哩?一打听家里七八口人,才二亩多地。这是最经不起打听的了。上半年,火车不通,推盐的脚力涨了点价,长松赶着推了几趟,手中攒了六七十元钱,从这时候起,他的老婆杨杏就对他说:“这钱咱一个也别动,有合适的地,咱买二亩,地是根本,得为孩子们想想。”
当时地价比较高,六七十元钱,最多能买一亩地,长松虽然省吃俭用地攒着钱,也只能望洋兴叹。
就在今年春天,有一块地要卖了。就是海四维的这块砂礓坡地。海四维是海骡子的亲叔,他和海骡子家分家时,也分了一顷多地。他这个人有个外号叫“衣裳架子”,年轻时候,住在开封,专门爱穿衣服摆阔气,后来又吸上一口大烟,他那一顷多地,慢慢就从大烟枪里变成烟雾飞跑了。他的好地大多叫海骡子家买走了,坏地佃户们都不想种,他就更急着卖。这块砂礓地,他本来扬言要卖三十块钱一亩,可是这年头粮重差多,出粮出款都要照地亩摊派,这块地有那么多亩数,打不下粮食,谁也不敢买它。
一个月前,海四维从开封回村子一趟,他突然把地价落到二十元一亩。就在这时候,长松眼红了,他和杨杏商量过一百遍,还是拿不定主意。买下吧,肯定要负债吃苦受大症;不买吧,过去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啥时候能拿一百多块钱买七亩地?
夜里,土地经纪人陆胡理来找长松了。他说:“长松,我给你透个信,海老四这块地,小马庄的马滴流可是想要买。咱们是一个村的,我不能隔过你的门,我要是你,我钻窟窿打洞,砸锅卖铁也要买下它!一大群孩子……”
陆胡理还没说完,长松颤抖地说:“老陆,钱不够怎么办?”陆胡理问:“现在手头有多少?”杨杏激动地插了一句:“七十二块六毛。”陆胡理一拍腿说:“行了!办吧,我再给你借四十元。剩下的你再想点办法……”
为买这块地,长松把长得还不到一百斤的猪卖了,把院子里一棵大榆树也卖了。还是不够。又把杨杏陪嫁来的仅有的一个板箱卖了,一条毛毡也卖了,最后,连他爹留下的一个驴鞍子也拿去卖了。等到他把这些钱凑够,送到海四维手里,换成一张白棉纸地契文书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已是米光面净了。
这天夜里,长松没有睡着觉,半夜里一个人悄悄跑到那块砂礓地头,对着满天星星,想笑又想哭。他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土里边好像有一股鲜甜的香味;这是他小时候最爱闻的味道。最后他索性躺在地上,让身体紧贴着湿润的泥土,他觉得舒服极了。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这个三十多岁的穷汉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月亮是这么美,他终于像小孩子似的对着月亮说:“月奶奶,保佑我吧!今年八月十五,我家给你蒸个大枣糕!我海长松如今是十来亩地的‘户’了!”
第二天,袅袅娜娜的炊烟,从各家茅屋顶上飞向蓝天,海长松家灶屋上却没有炊烟了。李麦有点不放心,她到长松家看看,只见长松在呼呼大睡,杨杏在悄悄地擦眼泪,两个大闺女玉兰、秀兰在捡干红芋叶,几个小的靠墙在地下坐着一声不吭。
李麦劝杨杏说:“办这场事不容易。有点地还是根本。一籽下地,万粒归仓。种庄稼是一本万利,受症只是眼前几个月。”杨杏擦着眼泪说:“婶子,这我能不知道?就是太急脚了!什么东西都变卖光了。眼下也不能拿起土地啃一口!”李麦说:“挪一步说一步,能借就先借一点。对付到麦熟就好办了。”
晌午,李麦送来了半升大麦面,一家子做了顿饭。到后晌,长松的妹妹又背来了二斗豌豆,是李麦到她家对她说的。长松有了这二斗豌豆,就拼命干起来了。他夜里推粪,白天翻地,他好像要把这浑身的汗水,浇灌在这块瘠薄的土地上。
李麦割完倒伏的麦子,长松替她推着,嫦娥在后边跟着。三个人刚走进村,就听见一阵锣响,王尾巴在十字路口吆喝起来。他敲着锣喊着:“喂!大家听着:军粮、加购粮、河防捐、治安捐、买枪款、交际费,天黑以前,各户一律交清!过期不交,以抗款论罪!”
李麦仔细听着,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她说:“这真比炮捻子还快!新四军前脚走出村,后边就跟着催粮!麦子还没打下来就催。”
这时王跑挑着一担水走过来。他说:“看吧!今天后晌就会拿着秤到场里要麦子!海保长这刀子比王麻子的刀还要快,谁也跑不出他的手心。”长松说:“他催得这么紧,莫非有什么事了?”王跑说:“还不是怕老日来,他们能搂到手里一点算一点!”大家正在街头议论,嫦娥忽然心急慌忙地从家里跑出来喊着说:“妈!妈!你快回家吧。俺哥回来了!出事了!”
李麦听说天亮回来,急忙赶到家里,一进门只见天亮浑身都是泥,小褂子撕成一条一条的,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正抱个牛头罐子在咕嘟咕嘟地喝凉水。
李麦急忙问着:“孩子!你咋弄成这样子了!出了啥事了?”天亮擦了一下嘴说:“妈!蒋介石扒开黄河了!大水已经过中牟县了!”
“你从哪儿回来?”
“我从郑州花园口。我叫他们抓住了,他们不让我说,我是偷跑出来了。”
李麦问:“黄河怎么开的口子?”
天亮说:“是用大炮轰开的!”
李麦忙说:“孩子!你是亲眼看见黄河开了口子吗?”天亮说:“我不光亲眼看见,在白河镇我还是蹚着水过来的。一路上房倒屋塌,麦子全淹了……”李麦没等他说完,就对嫦娥说:“嫦娥,馍在屋里篮子里,给你哥拿出来。”说罢转身向街上跑去。
王尾巴这时还在敲锣吆喝催粮,刚走到东街口,李麦忽然上前一把抢过他提的锣。王尾巴喊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疯了!”他又要夺锣棰,被李麦一把推了四五尺远。李麦使劲地敲着锣大喊起来:“乡亲们!赶快吧!蒋介石扒开黄河了!黄河大堤开口子了!”
一听说黄河大堤扒开了口子,村里像地震似的乱起来了。场里的人丢下家伙,家里的女人们带着和面的手,全跑到街上来了。他们问李麦:
“谁说的,谁说的?”
“在什么地方扒开口子了?”
李麦拿着锣棰大声地向大家说:“天亮刚才从黄河沿跑回来。是中央军在郑州花园口把黄河大堤炸开了!大水已经过了中牟县,咱们赶快想办法吧!……”她还没有说完,下边人声嘈杂,齐喊乱叫。
老清婶骂着:“这些狗杂种!他们怎么敢把黄河扒开!俺的老头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这可咋办哩!”她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王跑喊着:“老天爷呀,这麦子还没收啊!”他说着掉头就往家里跑。
徐秋斋拄着棍唉声叹气地说:“哎!大劫!大劫!老天爷要收咱这一方人了!”一个叫申奶奶的老婆听说这个消息时,顿时两腿软瘫蹲在街上。她叹息着叫着说:“唉!我这一辈子碰上三回发黄水了!不得了啊,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一个叫春义的青年说:“咱们还是派人去北边打探打探,看到底有多大水?”蓝五说:“等你看到水来就赶不上了!叫我说,各家先摽筏,不管是门板、梁檩,大床、小床,先摽成筏子,把重要的粮食物件都放上,这样保险。”
一个叫裴旺的农民说:“干脆打围堤!在村子周围能打个三四尺高的围堤,水就不能进村。再大的水还能长久不下去?先保住房子要紧。”
陈柱子说:“还是摽筏的办法好。打围堤也不是说句话就打起来了。再说,谁知道水有多大。”
大伙你一句,他一句,七嘴八舌地商量着。保长海骡子忽然从十字街口走过来,他气势汹汹地朝李麦问:“李大脚,是失火了,是被盗了?你把锣抢走乱敲!”
李麦说:“黄河开口子了!中央军把黄河大堤扒开了!大水已经冲过中牟县了。”
海骡子说:“这是谁说的?谁说中央军把黄河扒开了?”天亮正从家走来,他分开众人站在海骡子面前说:“我说的。我在花园口亲眼看见的。”
海骡子指着天亮大声说:“这是汉奸造谣!”
天亮气愤地说:“海保长,这样吧:要是我造谣,黄河没开口子,你割我两只耳朵;要是我没造谣,到时候我割你一只耳朵行不行?”
海骡子说:“你放肆!我看你是太欠指教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麦过来说:“海骡子,你说他算什么东西?你既然有理,为啥不敢打这个赌?到底黄河开口子了没有!你当着大伙说句囫囵话。”
海骡子却避开李麦向大伙吆喝着:“枪款、河防捐天黑以前交到保公所。谁要不交,咱们到县政府见!”
李麦说:“现在是什么时候?眼看要天塌地陷,大水要进村,人命都还保不住,你们现在还要款项?我们没钱,你想咋办就咋办!”
李麦这一喊,大家跟着嚷起来了。
有的说:“现在催款催得这么急,什么时候,还买枪!”
有的说:“是人命要紧?还是要钱要紧?”
还有的说:“保长,你应该打电话问问县政府,看黄河到底开口子了没有?别光急着收款。”
大家吵吵嚷嚷说着,海骡子恼羞成怒指着李麦说:“李大脚!我告诉你,是你带头抗的款,就是你!”
李麦把牙一咬说:“海骡子!是风是雨当面来!你能再把我送到监狱里去?你把天亮他爹押死在监狱里,还不解你的恨是不是?”李麦这一句话说出口,大伙眼睛都红了。海长松本来蹲在墙根前一言未发,这个黄河开口子的意外消息,简直像晴天霹雳一样把他打懵了!他已经感到自己上当了!他想着海四维那个老混蛋,在接他的钱时那个奸诈的笑容,他想,他准是得到要扒黄河的信息才赶快落价卖地。他嘴里骂着:“海四维!你好狠心哪!你这个圈套真够毒辣啊!”李麦说的那句话,在他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是啊!是风是雨当面来,他海骡子这一家怎么这么缺德啊!?他的脸色由青变成白,由白涨成血红。他的血直往上涌,闷在心头的怒火,终于爆炸了。他“忽”的一下从墙角跳到海骡子的面前:“海骡子!你拿绳子来!你先把我送到县政府,我现在就跟你走!”
海骡子看看长松血红的眼睛,忙说:“长松,你这是干什么?”长松又上前逼了一步:“我不干什么!我叫你们把我杀了!你有种用快刀子把我杀了!别用木刀杀我。”
海骡子没有料到这个局面,他不理解人在绝望的心情下所产生出来的愤怒,不知道人在生死边缘所产生出来的勇敢。他后退了两步,环顾着左右说:“这是从何说起呀!”土地勘丈员陆胡理看他下不了台,大伙也都瞪着眼准备厮斗,就忙拉着海骡子说:“保长,你先回家,我给乡亲们商量商量,都是一个庄子的,何必呢!”
正说着,忽然一辆撑着白布棚的小手推车进了村。车上坐着一个人,穿了一套黄咔叽制服,戴了个银灰色博士帽,脚上穿了一双大眼轮胎底黑皮鞋。海骡子一看,高兴地说:“香亭回来了!”说着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
回来的正是海香亭。他是县田赋管理局的局长。给他推车的是冯四圈,一个破落户子弟,因为个子大,外号叫“大洋马”。
海香亭从车子上走下来,问他哥说:“这么多人干什么?”海骡子说:“想造反哩!抗款不交,李大脚带的头。老二,你去给他们讲讲吧!这些穷鬼们连一点王法都没有了!”海香亭说:“还讲什么话!黄河水已经到北关了。贾鲁河快平槽了。”
海骡子说:“真的吗?这可怎么办?往哪儿跑?”
海香亭说:“赶快回去收拾东西!连夜进城。城里有城墙……”
没等海香亭说完,海骡子也急了。他扭头就往家跑,嘴里还喊着:“老杨!快套车!快套车!”
吃罢午饭,海骡子家套起三辆大车,拉着箱笼细软、粮食、女眷,一溜烟似的向县城里走了。
农民们看着他们大户家跑了,才真的慌了手脚。四圈在给海骡子家垒大门,他用几百块砖正把大门封死。王跑走过来问他:“四圈,你掌柜走得这么急,黄水真的来了吗?”四圈说:“已经到北关了,贾鲁河都平槽了。马上就到咱村了。你还不赶快收拾东西!”
一句话把王跑说得拔起腿就跑。他跑到家里先埋怨老婆孩子说:“你们还不赶快收拾,黄水马上进村了!”
他老婆小名叫个气妞,村里人都管她叫“老气”。老气说:“你只管跑着不回来,咋收拾哩?”
“灌粮食!”王跑撂给她一个口袋,自己却提了个小镢头,在屋子里墙角刨起来。因为墙角下边他埋着二十块钢洋。
村子里的人看着海骡子家搬家以后,也都慌了。有好多人来找李麦,问她咋办?李麦说:“咱们还是快摽筏。我问徐大叔了,他说各家只要有个筏,水再大,人有个地方站,东西也有个地方放,就好办多了,他的筏上午已经摽好了。老头把被子、箱子已经放上了。”
蓝五这时也说:“这是老辈子的经验,发大洪水先摽筏。到时候水一来,房子都是土坯泥墙,里边就不能待了。哪怕有一张床那么大的筏,也能上几个人。有个存身地方,就能保住命。”
春义说:“刚才我还见我婶子在给老天爷烧香许愿哩!叫我说,赶快敲敲锣通知各户,每家都得摽筏。他保长窜了,咱们用抗敌协会的名义。”
李麦说:“好。你们多去几个人,天亮也去。到各家看看,有些家还不会摽筏的,你们帮帮他们。”
天亮和春义一伙年轻人在街上敲着锣,吆喝起来了。当各家门口摆出各种样式的木筏时候,黄河水已经像小蛇一样,顺着大路上的车路辗道飞快地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