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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年年春天,李自成都是在马鞍上和战争中度过,从没有像今年春天这么安静和闲暇。每天早晨,他天不明就起床,迅速地梳洗毕,在院里打一套拳,活活筋骨,再舞一回剑,然后东边的天上才现出来一抹淡青色的亮光,树枝上的乌鸦和山鹊开始啼叫。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村子,看中军和老营的将士早操,一直到太阳升到东山头上很高时,他才同将士们一起回村。早饭以后,如果没有特别要事,他总是坐在书房里,用白麻纸写一张仿,然后看一个时辰的书。有时他整个上午不出去,在屋里读书和思考问题。

这天上午,他因为心中有事,没有办完功课就骑马出村。头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情是,昨天夜里,有四个人去一个叫做张家湾的三家村强奸民女,刚进屋里,恰好巡逻队从村边经过,那四个人赶快退出,从一条小路逃走了。今早他得到报告后非常生气,派人去告诉总哨刘宗敏,要他务必赶快把这四个人查出来,斩首示众。为着不使犯法的人们畏罪逃跑,这件事对全营都不声张,在大将中除告诉刘宗敏外,也只有田见秀知道。他叫田见秀在早晨亲自去抚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证破案,依照军法处理,决不宽恕,也嘱咐老百姓暂不要对外人言讲。

李自成总在思索:他已经宣布过几条军律,凡奸淫妇女者定斩不赦,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昨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是老八队的将士们干的呢,还是新入伙的人们干的?近来有几百个本地的老百姓和杆子入伙,纪律不好,偷鸡宰羊的事情常常发生。几次他都要按军律严办,可是田见秀总是说:“不要操之过急,对这些才上笼头的野马要有一点耐性才行。”难道这又是他们干的么?但他也想,老八队的人们也会干出这样事来。过去几年,老八队的纪律虽说比官军和别的义军好一些,但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事情还是不少。近来他虽然下决心整顿军纪,不许再有奸淫掳掠的事,可是人们还不习惯严守军纪,也不信他的军律都能够不打折扣。军中的大敌是破坏军纪的各种歪风邪气,整顿军纪就是同歪风邪气作战,你稍一松懈,敌人就有机可乘。要将形形色色的人们建成一支纪律森严、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时刻要用心用力,好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愈想他愈觉得这一次非杀一儆百不可,即令是新入伙的某一个杆子头领犯了军纪,他也决不姑息。如果杀了一个杆子头领会引起一部分人哗变,那就宁肯多杀几个人也要把义军的纪律树立起来。不然,如何能救民水火?如何能叫做起义?

第二件使他不愉快的是一件挥霍公款的事。有一个叫做王吉元的,原是张献忠手下的人。去年冬天自成去谷城那一次,献忠送给他一百名弟兄,王吉元就是带队来的小头目。自成因他作战勇敢,武艺不错,就对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军营做一名小校。高一功总负责筹措粮饷,所以他就带一部分弟兄活动在蓝田境内,随时从西安方面偷购粮食和布匹运回,有时也向一些山寨富户打粮。王吉元因为常同当地的杆子来往,结交朋友,有一次就在赌博中输去了公款五百多两银子。他非常害怕,急得又想自尽,又想逃跑。正在这时,高一功听到风声,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一个非常正直、律己很严、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儿灰星的人,怎么能容忍手下人拿公款随便输掉?何况目前军中十分困难,一个钱都不能随便乱用?更何况闯王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全军中雷厉风行地整顿军纪?他把王吉元抓到之后,本想立即斩首,但又想不如将王吉元送回老营,由闯王把他正法,以便在商洛山中号令全军。于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绑,派几个弟兄押送前来。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情较好的小头目和弟兄们,知道王吉元送到闯王处定死无疑,在他出发前弄一些酒肴给他送行。高一功对这事也不阻止。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落得这个下场,同朋友们洒泪相别,哽咽说:

“我做了错事,犯了军纪,死而无怨。你们在闯王的旗下好生干,千万莫学俺的样。咱弟兄们二十年以后再见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禀报,知道了王吉元所犯的严重罪行,并知道犯人在今天上午就可解到。这件事虽然不像奸淫和抢劫那么地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决难宽容。昨晚他问过了刘宗敏和李过等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主张将犯人斩首示众。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变了。杀与不杀,在他的心上矛盾起来。早饭后不久,他骑马出村去看将士垦荒,还没有拿定主意,走不多远,恰遇着几个弟兄把王吉元迎面押来。

王吉元一见闯王就跪在路边,低着头不说话,等着斩首。因为明白自己很对不起闯王,他也无意向闯王恳求饶命;只是临死前想起来家中有一位老母亲没人照顾,不免心中有点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乌龙驹,狠狠地踢他一脚,问道:“我听说你输掉银子以后,又想逃跑,又想自尽,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妈的,没有出息的东西!”自成骂了一句,回头对亲兵们说:“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亲兵们一向受他的熏陶,不赌博,不酗酒,纪律严明,今见王吉元在军中十分困难时候输掉了五百多两银子,个个气愤,一听闯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剥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绽。他们想着,按照往例,打过之后,跟着当然是斩首示众,所以随手把王吉元从地上拉起来,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侧着头向身旁的亲兵们说:“请弟兄们帮个忙,把活做干净点儿。”

一个平日担任斩人的亲兵拔出鬼头大刀,回答说:“兄弟你放心,决不会叫你多受罪。”他随即转向闯王问:“现在就斩吧。”

自成挥一下手,说:“把他的绳子解开。”

所有的士兵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闯王是什么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着吃惊的、惶惑的大眼睛,并不叩头谢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绑的,刚才因为要在他的脊背上抽皮鞭,必须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里和两臂上的绳套解开。只剩下手腕上的绳子未解。这时亲兵们把他的手解开了,却用疑问的眼睛望闯王:难道就这样饶了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对押解犯人的几个弟兄说:

“把他搀到寨里去,给他点儿东西吃,等他的伤好了以后再来见我。”

王吉元仍然瞠目结舌,心神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替他解绳子的亲兵突然明白了闯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还不快磕头谢恩!”

王吉元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得到赦免,伏身叩头,几乎把脑门磕出血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李自成叹了口气,恨恨地责骂说:

“该死的畜生!弟兄们没有粮食吃,老百姓也在等着咱们的赈济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买粮食的银子输掉!你有几颗脑袋?你看我不能够剥你的皮?……去!伤好后快来见我!”

闯王骂毕,纵身上马,扬鞭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走没多远,老营总管从背后飞马追来,向自成问道:

“闯王,王吉元不杀了么?”

他回答说:“王吉元虽说该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没有把这样的事儿订在军律里。将士们酗酒、赌博,挪用公款,在敬轩那里原是可以马虎的。王吉元才来三四个月,不晓得咱们这里和张帅那里不同。你去替我传令全军,以后严禁赌博,违令者重责二百鞭子。倘有盗用公款一两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两以上者斩首!”

“是!”

自成怀着不愉快的情绪来到野外,看将士们开荒种地。跑了几个地方,看着看着,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绪就无形中消失了。在一个山脚下他遇见田见秀正在督率将士们播种杂粮。为着解决驻在商洛山中的粮食困难,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户借粮和派人扮做商贩往汉中一带购粮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垦计划,全营都在雷厉风行地开荒。田见秀总负其责,称做督垦。田见秀对开荒种地是个行家,也非常有兴趣,常常打着光脊梁,同弟兄们一起用镢头挖地,刨石,挑土垒堰。如今他正在犁地。这是新买到的一头牛犊,才上套,需要耐心调教。孩儿兵王四在前边牵着牛绳。见秀用左手掌着犁把,右手拿着鞭子,不断地用平静的声调对牛犊重复说:

“沟里走!沟里走!”

牛犊像一个顽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听话,有时不听话,急躁而任性地向旁边跑,离开犁沟。遇到这种情形多的时候,王四就发起急来,转过身来用牛绳子狠狠地打它几下。田见秀和蔼地说:

“小四儿,别打,别打。它才学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顺犁沟走。你越打它越急。”

闯王在地边笑了,心里说:“玉峰这人,对牲口也这么慈善!”他跳下马,叫见秀同他坐在田边草地上,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们谁会掌犁,去犁几趟吧。”

田见秀说:“不用。牛犊力气小,也该让它歇一阵。”

王四听说叫牛犊歇歇,就从地里走出来,跑到一群孩儿兵中间,帮他们用镢头挖山坡。牛犊静静地立在田里,啃着蹄子边的几棵小草。一只红下颏的小燕子,落在它的脊背上,翘着长尾巴,快活地闪了几下翅膀,呢喃几声,随后和同伴们贴着草地飞去。

自成问:“天旱,种包谷能出么?”

见秀说:“先种下去再讲。天不下雨,挑水浇吧,能出多少是多少。节令到啦,不能耽误。”

“这里要到山坡下边去挑水,太远。”

“浇水是困难,可是咱们不能坐等天公下雨。咱们北方天旱,庄稼人对浇水反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饭。南方就不是这样。几年前咱们在和州、滁州一带,那儿水多,可是庄稼人还常常用水车浇水。南方不是没有大旱,可是成灾的时候较少,就因为老百姓有浇水习惯。”

“玉峰,你对庄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只知道你很看重做庄稼,常说‘农桑为立国之本’,却没有想到你在金戈铁马中还常常揣摩做庄稼的道理。这次大家举你做督垦,可真是举对啦。”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够解甲归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愿,那就好了。”

“又想到解甲归田!好,等打下江山,咱们一道儿种地去吧。”

李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向一个士兵要过来一把镢头,同大家一起在荒坡上点种包谷。等挖得浑身出汗,他把外边的几件衣服脱掉,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补着许多补丁的单褂子,继续挖地。尽管他在这里暂时用的李鸿基这个名字,也不让部下在老百姓面前叫他闯王,但是老百姓近来都很明白他是何人。他们一点儿也不怕他,站在附近望着他嘻嘻笑着,小声地赞叹不止。

快近中午时候,闯王派一名亲兵回老营告诉总管,他不回去吃午饭,要到李过那里看看,下午还要到总哨刘爷那里;倘有什么要事,可到李过或宗敏那里找他。

李过负责全营的练兵工作,称做督练。这个名称到五年后改为督肄,属于兵政府。闯王在侄儿那里谈了些有关操练的事,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过午饭,亲自到校场看将士们练习射箭和操演阵法。将士们在操演阵法时虽然部伍整齐,纪律严肃,但变化较少。他不由地想起来他缺乏一位深明阵法的军师,心中有一点空虚之感。

另外有一队步兵在操练长枪,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阵。最近几年,他为着行动迅速,几乎完全变成了骑兵。骑兵作战一般喜欢使用刀剑,用长武器的较少。如今马匹一时不易补充,不得不训练一些步兵。根据闯王意见,每个步兵要练熟两种武器,一种是枪,一种是单刀或剑。俗话说枪为诸兵之王,这是因为枪是长武器,而枪法又变化多端。士兵会用长武器,一跃而前,敌人在二丈以内,即令用较短的木杆枪,也可将其杀伤。枪法变化多端,对于各种武器如棍、剑、叉、铲、鞭、锏、戟、双刀、单刀、大刀 、牌镋,都有破法。但长枪也有弱点。如遇劫营、巷战、争夺城门、攀登城寨,长武器就不如短武器。在这些场合,刀、剑、鞭、棒最为得手。这一队步兵在长枪与短刀两种兵器的操练上,以操练枪法为主。他们有些是本地农民新入伙的,有些是本地的小杆子入伙的,大多数没有练过武艺。根据自成多年的临阵经验,弟兄们如果手执长枪,纵然练得不熟,也很有用;如果手执短武器,用得不熟,和徒手相搏差不多。

在自成的大将里边,只有刘芳亮枪法最精。枪法在明代分为十七八家,但崇祯年间在全国最著名和影响最大的不过六七家。一切武艺的传播都靠师傅亲授,不靠文字,所以就是这六七家最著名的枪法,能够得其真传的人也很少。在社会上流传的往往是些皮毛,或是些不管实用的花枪。刘芳亮的枪法得自家传,本来就根基很深,后来随着李自成驰驱各省,每遇到各派高手就虚心请教。他起小跟随父兄练的是当时流行于关中的沙家枪法,后来融会了杨家枪法,石家枪法,马家枪法,少林枪法,汊口枪法等,广集众长,自成一派。去年冬天进军川北、川西时,遇到峨眉山的老和尚普恩,又请教了真正的峨眉枪法,从此技艺更进,达于神化。

可是刘芳亮现在随同高夫人在崤函山中,只好在闯王身边的将士中挑选教师。挑来挑去,最后决定让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鸿恩担任枪法总教练。他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将领,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们都称他李十二,或十二帅,李过叫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就负了重伤,当人马路过杜家寨时,他和别的重伤人员被留下来,隐藏在山洞中,一个月前才完全治愈。他作战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爱他。可是他有时依仗是自成的弟弟,李过的叔叔,做出些违反军纪的事,使自成对他不敢重用。虽然经过多次教训,他还是不能像别的将领一样处处严守军纪。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总教练,率领二百多名新弟兄驻扎在一个村庄里,本来有点不放心,害怕会闹出什么事故。但又想着,李过是督练,做事十分认真,而每天操练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这二百多人分作两队:第一队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枪身,俗称竹竿镖;第二队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枪身,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身硬如铁。李十二挑选身体轻捷、善于纵跳的弟兄们参加第一队,用沙家枪法教他们;挑选身大力强的参加第二队,教他们石家枪法,但是他凭着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枪法中多少杂有少林枪法。他把二百多弟兄这样分开,是根据兵器的性质和人们身体条件决定的。竹竿镖身长而软,重要在善用双足,必须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进退迅速,是竹竿镖临敌制胜的关键。第二队用的木杆枪,枪身较短,而又粗硬,重在十斤出头,没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时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少林寺本来擅长棍法,后来从棍法中变出一派枪法,主要特点是连戳带打,但也刚柔相济,颇为实用。李十二为着教练这一队弟兄,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枪法的一部分特点用在石家枪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场里看了一阵,对于鸿恩的教练工作大为满意。不过十几天工夫,鸿恩已经把这两队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从队伍中叫出两个弟兄,命他们做出苍龙摆尾势和灵猫捕鼠势让他瞧瞧。他点头称赞几句,又指点出他们身法、步法的毛病。随后他自己耍了一套杨家枪法,又向大家讲解使枪的基本道理,并说枪是长武器,必须学会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万一一刺不中,或没有中在吃紧处,被对手短兵一入,收退不及,便为长所误。要会短用,就得着重练身法、步法。他说这是戚家军 练习枪法的一个妙诀,要大家务必注意。讲过之后,他望着叔伯兄弟问道:

“恩子,三个月管上战场么?”

“二哥,只用练上两个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觉得鸿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面相对。这感觉使他突然想起:自从他来到校场以后,鸿恩就似乎在假借卖力教练,回避着他。“难道是他么?”自成想到强奸民女的案子,心中疑问,但马上他就回答自己说:“不会吧,他不敢!”他想,鸿恩在他的面前态度不自然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兄长,一向对弟弟有些过严。于是他望着鸿恩的眼睛笑着说:

“两个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谁说不是要练成精兵?当然是精兵。若是操练两月不使他们成为精兵,二哥,你砍我的脑袋!”

自成哈哈大笑,说:“好,我记着你吹的大话!”

他还想在校场里停留一阵,可是刘宗敏派一个亲兵飞马而来,请他同李过速去议事。闯王的心中一动,明白是为着那件事访查出一些眉目。在这刹那间,他又觉察到鸿恩的眼神有些畏惧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着自己的疑心没有根据。在要离开时,他对鸿恩鼓励说:

“恩子,好生练吧。别看这两百多弟兄少,日后他们就是咱们成立步兵的根基。用心操练个模样出来!”

李过因为正在指挥操演阵法,离不开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议什么事,对闯王说:“二爹,你去吧,用不着我也去啦。”自成想着他不去也可以,并不勉强,自己上马去了。

李自成离开校场大约走了十里山路,来到了一个湾子里。离村子二里多远,没有看见房舍,只看见山那边一片树梢,传过来热热闹闹的打铁声音。根据新的计划,把原有的铁匠营大大扩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统称兵器营。交给刘宗敏兼管督造。闯王眼下来到的正是弓箭棚、铁匠棚与火炮棚所在的村庄,四面都有岗哨,戒备严密。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边的一座草棚子里,有十来个人在那里工作。自成知道田见秀一时到不了,所以不急于见宗敏,下马后先走进弓箭棚瞧一瞧。几天不来,这里又做出来许多新弓,有柘木的、檍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种挂成三排。他取下来一张大弓拉一拉,感到满意。地上堆了许多牛角,成色不齐。有纹理很顺、十分润泽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纹理不顺、缺乏润泽的,是老牛的角;还有一种纹理虽顺,却无光泽,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中,牛角来源困难,摇摇头,嘱咐不好的牛角尽量不用。他正要离开,那位从蓝田县请来的弓箭师傅赶快从身边一口破木箱中取出来一对牛角,每只有二尺多长,纹理极顺,青多于白,润泽如玉,笑嘻嘻地捧给他看,说:

“闯王,你看这一对牛角怎样?”

自成接在手里说:“好,好,很是难得!哪儿来的?”

“这是从近来买到的几百对牛角中挑出的。遇着识家,这一对牛角的价钱就能够买一头黄牛。我打算拿这对牛角替你做一张弓,木料也选定了。”

“什么木料?”

老师傅把靠在墙上的一根木料递给闯王,说:“就是这根料子,请你敲两下听听声音。”

闯王接住木料,一看是柘木的;用牛角敲了两下,声音很灵。他笑着说:

“好料子,离根远,也干透了。”

“闯王,还有难得的东西呢!”老师傅高兴得胡子翘着,又从破箱子里取出来一个绵纸包,打开来是一小盘筋条,捧给闯王说:“你瞧,这才是一点宝物!”

闯王虽然平日事事留心,特别对制造兵器的知识很丰富,可说是经多见广,却一时认不出这是什么筋条,问道:

“是什么兽筋?”

“不是兽,是天上飞的。”

“鹳筋么?”

“对,就是鹳筋!”

“哪儿来的?”

“不瞒闯王,这一点鹳筋我藏了上十年,多少人想要它做弓弦我都不给。宁肯饿饭,我也不卖给人。我来到这里以后,亲眼看见你闯王行事仁义,又对俺们手艺人极其有恩。我再也没法子报答你闯王,只有替你老做一张好弓表表心意。前几天有人回蓝田,我给俺老伴儿带个口信,找出这点鹳筋,托顺便人捎来啦。”

闯王连声说好,爽朗地大笑起来。在古代,有许多人,特别是弓箭老匠人,都认为做弓弦牛筋不如野兽筋,野兽奔跳迅疾,用兽筋作弓弦射出的箭也特别迅疾。到了明末,就有人用鹳鸟腿上的筋做弓弦,认为鹳是鸟,飞的比走的更疾。李自成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是老弓箭师傅的这番情谊却使他深受感动。他拍拍老师傅的肩膀问:

“老曹,你到咱这儿快有一个月,过得惯么?”

“大帅,看你说的!别说过得惯,我心里可畅快死啦。只要闯王你不嫌我年纪大,我还想入伙哩。你看,我这块料,入伙行么?我才四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哩。”

“行,行。只要你愿意入伙,赶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儿接来好啦。”

“接老伴儿干吗?嗨,又不是年轻人。目下跟着大帅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她不迟!”

“老曹,你……”

“闯王,你还不明白?上次我对你谈过咱的苦根子。俺家三辈儿当弓箭匠,到我这一代已经干了大半辈子。论手艺,有手艺;论勤快,够勤快;论人,咱说一不二,自来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艺好,勤快,顶屁用!咱自小儿受穷罪,受欺负,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来越没路。儿子前年给抓去当兵,不知已经肥了谁家的地。三门头守一个小孙子,孤苗儿,去年害了病,没钱吃药,小辫子翘啦。媳妇儿没指望,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也不放心,穷人家守的什么节,走啦。俺老夫妻俩时常对着哭,往前看,四十八里不点灯,望不尽黑洞洞的。去年到今年又是灾荒年,过了破五就断顿儿,又没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讨饭。心里想,这次出去,反正是死在外乡,回不来啦,等着喂狗吧。没想到咱这里招弓匠,咱就来啦。一来就享福啦。”说到这里,他用袖头揩一下湿润的眼角,深深地叹口气,然后接着说:“如今,不要说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谁欺负啦。从前,大小有点势力的人跺跺脚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脚踩在咱头上,咱就赶快把头低下去。咱一辈子都是逆来顺受,在人家的脚板底下过日子。如今什么样?不管是头目和弟兄,都把咱当个人看待,不称曹师傅不说话。就拿你老跟督造刘爷说,也没有把咱曹老大当外人看待。人不能不要心口窝里四两肉。想想从前,看看现在,头打烂也要入伙!闯王,你老要我我也入,不要我我也入,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着闯王闯江山,死也不离开老八队!”

闯王高兴地说:“你愿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极啦。咱们这里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弓匠师傅。眼下吃点苦,日后打下江山是咱们大家的,有福同享。你给老伴儿捎钱没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地说。“前几天有顺便人,已经把钱捎去啦。老婆子不知烧了哪炷香,这个荒春不担心饿死啦。”

闯王跟他开玩笑说:“大概这炷香烧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来那一对珍贵的牛角,啧啧称赞,问道:“老曹,你打算给我做几个力 的弓?”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个力的弓,你看怎样?”

“你是要我平时练习用还是临阵作战用?”

“自然是临阵作战用。平时练习,八九个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战的时候喜欢用强弓。老曹,你尽量替我多做几个力吧。”

“做二十五个力,行吧?”

自成笑着摇摇头。

“再加两个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摇头。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们望望,又望着闯王说:“好,替你做三十个力吧,这可是特号强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师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说:“老曹,还差一点,你替我做成三十五个力的吧,免得亏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张大嘴啊了一声,惊叹说:“这样强弓,不妨碍马上左右开弓,你老真是神力!”

闯王回答说:“自幼喜欢拉强弓,已经习惯啦。比这再多几个力的弓也可以在马上拉满,不至于弓欺手 。”

他离开弓箭棚,走不多远就到了热闹喧天的铁匠棚。铁匠棚现在有五十多个铁匠,大部分是从士兵中挑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各地招雇的铁匠老师。这五十多个人分在四个草棚里,每一个草棚有一个小头目,称做棚头。全铁匠棚由一个哨总统带,称做铁匠总管。自成先走进第一座铁匠棚里,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阵,向棚头询问了两三天来的工作情况,随后走到一个炉子旁边。掌钳子的师傅是从杜家寨来的包仁。当包仁从炉子内把烧得通红发软的铁料夹出来放在砧子上时,闯王从地上掂起来一把大铁锤。包仁笑着说:

“闯王,你又要抡大锤么?”

“我要跟你学手艺哩。”自成说,“怎么,你还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说,好说。”包仁左手掌钳,右手拿着小铁锤在烧红的铁料上连敲几下,说:“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锤子指点着,闯王和一个翘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抡大锤。打了一阵,一个枪头的模样打成了。包仁把这个半成品送进炉里,笑着说:

“闯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谁也不敢收你当徒弟。别看我有了一把年纪,我也怕折寿!”

自成同包仁说笑了一阵,直到把枪头使了钢,完全打成,才离开包仁。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头看见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边写着一首诗。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个别字,但诗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辈杀不平,

世间曾有几人平!

宝刀打就请君用,

杀尽不平享太平。

他把诗看了两遍,连着点了几下头,望着大家问:“这是谁写的?”

棚头停住铁锤说:“禀闯王,写是我写的,诗是大家编的。”

“大家编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来了。接着,张三凑一句,李四凑一句,凑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诗写得不坏,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个棚子门口,看见刘宗敏光着上身,脊梁上淌着汗,正在抡大锤。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士兵,又害怕,又羞惭,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发了脾气,可能这个工作不卖力气的弟兄会挨一顿臭骂或甚至一顿鞭子。他正要进去同宗敏说话,宗敏已经看见了他,把大锤交还旁边站着的那个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来。

“你把王吉元杀了没有?”走出棚子以后,宗敏站住问。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饶他一条性命。”

“这太轻了。为什么不斩首示众?”

自成挥退左右,放低声音说:“王吉元原是敬轩的人,为着五百多两银子杀了他,日后见敬轩怎么说呢?咱们同敬轩之间本来就犯了生涩,不必为这件事儿使敬轩骂咱们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可是以后别人也犯了这样的罪呢?”

“我已经传令全军,下不为例,今后凡赌博者受重责,凡盗用公款银子十两以上者斩不赦。”

“看着敬轩的情面,只好饶他的狗命吧。补之怎么没有来?”

“咱们谈谈吧。他正在指挥操练,用不着叫他也来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里,顶好是交他处理。”

“你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事?”

“鸿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时气得脸色发青,说:“该死!谁同他一起去的?”

“他带着自己的三个亲兵。”

“真是该死,会是他做出这事!”

“怎么办,饶了他这一回吧?”宗敏问,不转睛地望着闯王。

闯王明白宗敏是拿话试他的口气,他没有马上回答,在心中愤愤地说:“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坏了我的军纪!”宗敏见自成有点犹豫,随即说:

“闯王,怎么办?你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捷轩。你办吧,执法如山,不要推辞。正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轻饶了他!”

尽管闯王的口气很坚决,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脸色和十分干涩的声调,怎么能瞒得住宗敏呢?事实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难过。自从他参加自成的老八队以来,他亲眼看见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义的有几十个人,大部分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的人在从汉中府一带向潼关的长途进军中被官军打散,尚未归队。如今留在自成身边的只有李过和李十二,还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是他的族侄。单凭这一点说,他刘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鸿恩问斩。何况,鸿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个顶小的,有时人们也叫他李老幺,自成一向对这位小弟弟表面很严,骨子里很亲。两年前路过泾阳时,李十二也曾怂恿士兵淫掠,当时自成也很震怒,说要杀他。他听说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长二嫂短地缠磨着高夫人替他讲情。自成终于只是痛骂他一顿,打他几耳光,踢几脚,并没杀他。一个“李”字分不开,兄弟毕竟是兄弟!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样,说杀不杀呢?所以听了闯王的话以后,刘宗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不做声了。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鞴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鞴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候,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关于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摆手让亲兵们和闲杂人员们都走开了。紧接着他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尚炯把朝廷上民穷财尽、政治腐败和上下离心的种种实情,一五一十地谈了出来。李自成听了以后,满怀兴奋地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

“你们看,怎么样?大明的气数真的要完了,咱们还不加劲儿干?”

田见秀说:“确实,朝廷已经弄得焦头烂额啦。好比四处起火,八下冒烟,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日后收拾这个局面的说不定就是我们。捷轩,你说是么?”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有干头,有咱弟兄们的天下!自成,咱们早点树起大旗怎么样?”

自成笑一笑,摇了摇头。袁宗第拍了一下膝盖说:

“对!我看也不如早点树起大旗。闯王,别等敬轩啦。他靠不住!请你快派人去崤山里叫大嫂子同明远把人马撤回来,一会师就动手!”

闯王向田见秀望望,见他笑而不言,随即说道:“咱们目前顶要紧的事情是练兵,准备马匹、兵器和粮食。”他又向田见秀的脸上扫一眼,近来因为粮食缺乏,田见秀和许多将士们的脸上都有菜色,并且浮肿。“粮食顶要紧,顶要紧。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干起来,咱们的垦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闹得没法收成。这儿的灾情已经够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让百姓喘口气,多少收点庄稼,捷轩,别说老百姓要饿死,咱们也要饿死。总得首先叫老百姓有吃的,不饿死,咱们也才能够不缺粮食。”

尚炯说:“闯王,你说的很对。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目下离麦季只有一个多月。让老百姓收季麦子,喘口气儿,确实要紧。虽说到处天旱,麦苗很坏,可是收一点总比不收好。”

刘宗敏点头说:“也好,等收了麦,不管敬轩动手不动,咱们从这里先动手,杀到河南。”他望着尚炯,用十分赞佩的口吻说:“老尚,你真是一个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长,会把朝廷的事儿打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说只有你去北京顶合适,我可没想到你办事这样出色!”

尚炯笑着说:“这不是我办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帮了大忙。要不是遇到这位朋友,光凭我这块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别想对朝廷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自成赶紧问:“是一位什么样的朋友?”

“闯王,我对你谈过一位牛举人,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还把他请来了。”

“啊?!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现在西安。”

“在西安?为什么不请到这里?”

刘宗敏也抱怨说:“你真是!为什么不带他一道来?”

医生含笑说:“我怕你们两位不愿意同他见面。”

刘宗敏大瞪眼盯着医生,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不愿意同他见面?老尚,亏你还是闯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无话不谈,你也自认为深知他的心思,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不把他带来?怕路上不平稳?”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来他的笑里边含有文章,又想着这个老医生也不是那号着三不着两的人,从来不在重大的事情上开玩笑,说出不冒烟的话,如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闯王和他的面前冒凉腔?他想要尚炯快说出来笑里边藏的文章,就对自成说:

“子明是胡扯的。什么牛举人,马举人,别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他就会把他带来见咱们。别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来,心里说:“瞧,他们在打仗上有经验,在跟举人、进士打交道上还是第一遭,对这些人的脉理乍然还摸不清呢。”不过,就在他大笑当儿,李自成已经猜出来一点谱儿,同田见秀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过向尚炯笑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越说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快说吧,到底这位牛举人来了没有?”

尚炯说:“确确实实地来到西安。我特意回来向你们禀报,听候你们吩咐。”

刘宗敏大为高兴,爽快地说:“赶快派人去请他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其实,你应该带他一道来,用不着向闯王禀报。你这是六指儿搔痒,额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来,说:“我自己带他来?牛举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愿同我到西安,看起来是他对啦。”

田见秀笑着说:“子明,你放心。咱们的闯王平日思贤如渴,虽不能亲自去西安相迎,可是也决不会有失礼节。”

闯王接着说:“玉峰说得对。咱们一定要专诚相迎,隆重接待。捷轩,在这样的事情上咱们都是外行,得听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刘宗敏恍然记起,赶快说:“对,对。我忘记三请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来。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顿时解开,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说:“这样,牛启东就不会拿捏着不肯来了!”在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声中不由地想着:“一个举人就拿这么大架子?几年来十三家义军攻城破寨,不知杀过多少举人、进士,还有比这班人更大的官儿。今日咱们用着了读书人,一个举人就这样拿捏身份!”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想法只在心上一闪就过去了。

闯王请尚炯谈谈他是怎样把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的。等医生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自成跳起来走到医生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

“尚大哥,你这件事办得太好啦!太好啦!这比你探听朝廷的消息还重要,实在难得!既然牛先生已经到了西安,我们务必请他来一趟。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西安接他,怎么办呢?”他寻思着,一时想不起一个适当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刘宗敏的眼睛一转,说:“我看,这样吧,还是请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们派一位大将在半路相迎,等客人来到时,咱们几位重要头领都随闯王下山,迎出数里之外,不好么?”

田见秀点头说:“照,照!这个办法很好,就请补之到中途相迎。只是子明刚到家,还没休息,又得几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闯王望着医生微笑,却不做声。医生把大腿一拍,站起来说:

“咱们一年三百六十天骑马打仗,东奔西跑,去西安接个朋友,这算得什么辛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着说:“这一次,我是名正言顺,奉着你闯王的命去迎接他,说话就有了分量啦。”

闯王问:“要不要派双喜儿随你同去,格外显得我的诚意?”

另外派个人随他同去,以示隆重,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担心双喜没有去过大地方,怕万一会出纰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没有合适的人,摇摇头说:

“算啦,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老头子不至于惹人注意,多一个年轻人反而不好。”

刘宗敏说:“二虎已经回来,叫二虎同去好了。”

二虎是刘体纯的小名。他的哥哥刘体仁小名叫做大虎,早已经牺牲了。虽然自从他在农民军中有了点名声以后也取了“德洁”二字作为表字,但自成夫妇和几位年长的大将都喜欢仍叫他二虎。他是在他们的眼皮下长大的小兄弟,叫他的小名不仅是叫惯了,也含着亲密的感情。为着他特别机警,二十天前派他去谷城和房县同张献忠和罗汝才联系,察看动静,昨天才回。大家都很同意派他同医生前去西安。

刘宗敏听说献忠那里有个徐以显,便问牛金星比徐如何。医生用鼻孔哼了一声,说:

“启东是王佐之才,徐以显正是俗话所说的狗头军师,如何能跟他相比!”

刘宗敏笑着说:“好家伙!你把这位牛举人捧到天上了!”

“我不是故意替他吹嘘。他确实是宋濂一流人物,可惜蹉跎半生,未得一展所学。刘爷,你只要同他见面一谈,就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闯王说:“咱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怎样打仗,怎样练兵,咱们还有些经验,可是光凭这也成不了大气候。自古成大事的都不是光靠打仗。如何经邦安民,那里边有许多学问,咱们还有些外行。”

刘宗敏说:“干脆,咱们把这位牛举人留下,请他做军师吧。”

田见秀也说:“对的,想办法把他留下。咱们以先生之礼相待。”

宗敏望着尚炯说:“老神仙,你看怎样?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只要他是个人才,咱们决不会亏待他。有朝一日咱们的闯王坐了天下,他就是当朝宰相。怎么,能把他留下做军师么?”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医生的脸上,等待他回答。李过看见他拈着胡须,笑而不言,忍不住说:

“尚神仙,留住牛举人这出戏,全靠你唱了。”

尚炯说:“这出戏我只能唱前段,后半段就得靠闯王跟诸位将军唱。”

闯王满怀高兴,但没做声。过了片刻,他慢慢地说:“就怕水浅养不住大鱼。咱如今刚打了败仗,人家牛举人未必会留在这里。”他笑了笑,又请医生谈清兵在畿辅的种种情形。

关于卢象升在蒿水桥阵亡的消息,他们早已听说,但不像尚炯所谈的那样仔细。尽管他们同卢象升打过几年仗,在战场上是死敌,但是都对他坚主对清兵作战,反对议和,得到那样遭遇,还有点同情。闯王摇头说:“卢象升虽是被朝廷弄到兵败阵亡,也算死到一个正经题目上。”刘宗敏用拳头向桌上一捶,骂了声:“崇祯这一伙儿,他妈的!”随即问道:

“那个杨廷麟贬出京了么?”

尚炯回答说:“我离开北京时他还没有出京。背上长了个疽,几乎死了。”

他接着把如何救活了杨廷麟并坚决没要杨宅的酬谢,对大家说了。大家都称赞他这事办得好。

当大家同尚炯坐在一起谈话时候,李鸿恩和随同他去做坏事的三个亲兵被逮捕到了,拘禁在老营的偏院中。当尚炯去厕所时,鸿恩在屋中叫道:“尚先生救我!”医生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走去问道:

“十二,为的什么事呀?”

鸿恩并不隐瞒,把实情对医生说了。医生摇摇头,叹口气说:“唉,年轻人,真是荒唐!好吧,我替你讲情试试,请闯王和刘爷看我的老面子饶你不死。以后,可不能再坏军纪。”

医生和闯王等人谈到定更以后,又吃点酒,才回他自己的住处休息。临走时,他向闯王替鸿恩讲情,但闯王并不做声。他转向刘宗敏说:

“捷轩,十二虽然犯法当斩,但请姑念他年轻无知,留下他的性命。他跟随闯王六七年,从十四五岁的毛孩子长成大人,挂过多次彩,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保闯王。他作战勇猛,武艺也好,这几年立过不少功。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次留下他一颗脑袋,以后他就不敢啦。”

宗敏把眼睛一瞪,说:“老尚,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不用说他是自成的叔伯兄弟,他也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同我自己的兄弟一样。可是军法如山,该斩不斩,以后叫哪个遵守军纪?他是闯王的兄弟,就应该以身作则,不要犯法才是;既然犯了法,就得与别人一律同罪!”

“捷轩,你说的道理很是,不过,不过,法是死的,用是活的。十二几次受重伤,都是我亲手救活了他的命。这次请你看个面子,还让我救他一命行不行?”

“你快回去休息吧。能不能饶他一死,等我同闯王、玉峰审问了他再说。”

医生不好再讲什么话,十分放心不下,向自成、宗敏和见秀望望,含着泪苦笑一下,转身走了。宗敏立刻向自成问:

“现在就审问吧?”

“审问!”自成说。“玉峰,你同捷轩一同去审问,一切由你们二位做主。”

在审问时候,李鸿恩照实承招,只求不杀他,让他在下次打仗时战死沙场。他的三个亲兵中有一个叫做陈魁,一口承招李十二去强奸民女的事是他怂恿的,他愿意受千刀万剐,只求饶十二不死。审过以后,刘宗敏和田见秀到院里商议。田见秀主张只将陈魁杀掉,留下鸿恩的一条性命,重责一顿,让他戴罪立功。刘宗敏从感情上也不愿杀他,但认为他既是闯王的兄弟,倘若不杀,将士们必有许多闲话,以后如何叫别人遵守军纪?再说,那些新入伙的兄弟既有本地农民,也有平日惯于扰害平民的杆子,如果放过了鸿恩,对这些人就没法厉行军纪了。所以他主张狠狠心斩了鸿恩。他们商量一阵,便同去见闯王,请他自己决定。宗敏说:

“闯王,这件事,如今全营上下无人不知。或重责一顿皮鞭,或斩首示众,全由你决定,不过要快。夜长梦多,耽搁一天,闲话就起来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轻饶。杀吧,杀吧!”自成低声回答说,心中酸痛,声音有些打颤,同时在心中骂道:“为什么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上?该死!”

田见秀在一旁说:“你多想一想,打他几百皮鞭也是一个办法,可不杀就不杀。老尚说的很是:千兵易得,一将难求。”

这一夜,李自成为这事十分难过,不能成眠。有时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拖着鼻涕、在灰堆中同群儿嬉戏的小恩子,忽而一变,出现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烂、面黄肌瘦的一个少年,又顽皮又害羞地缠磨着高桂英,恳求说:“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带我出去吧,我要随二哥一起打江山!”这后一个印象是崇祯五六年间的事情,那一次自成率人马回一趟米脂故乡,把鸿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们带了出来。从那时起,鸿恩在自成的培养下成长起来,变成了一员青年猛将。他在童年时代就跟着村中大人们练习枪法,后来又得到刘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艺大进,立了许多功,流过许多血,死过几回!……

许许多多往日的印象,在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灵活现地浮现眼前。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忽然记起来了。那时五婶,即鸿恩的母亲,刚刚守寡,带着吃奶的鸿恩给艾举人家中帮工,而自成给艾家放羊。一个秋天的黄昏,自成把羊群赶回羊圈,发现一只羊走失了,不敢吃饭,回头跑往山中寻找。他在荒凉的山谷中找了很久,毫无踪影。他急得哭着,跑着,叫着,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见路,仍然不敢回去,只好藏在一个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后再找。虽然他明知山中有很多狼,但他宁肯躲在山洞中受冷,受饿,给狼吃掉,也不愿回去再受主人的辱骂和鞭打。因不愿惹父母生气,他也不肯回自己家去。

当吃晚饭的时候,五婶没有看见自成,还以为他大概有什么事回自己家里去了。等到了二更天气,不见他回羊圈睡觉,感觉诧异,仔细一问,听人说他好像往山中找羊未回,不禁大惊,丢下鸿恩就往自成的家里跑。过了一顿饭工夫,一大群人打着灯笼火把奔往荒山中寻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里,噘着嘴,含着泪,紧握一把防身护体的短刀,看着散乱在山头上和山谷中的灯笼火把,听着不断的大声呼唤,只不做声。后来灯笼火把和喊声愈来愈近,他听见母亲和五婶用半嘶哑的哭声呼唤着他的乳名:“黄来儿!黄来儿!……”到这时,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应一声:“哎!”五婶走在母亲前边,先扑到他面前,把他揽到怀里,边责备边哭了起来……

从那时起大约过了十三四年,李自成成了一位有名的起义军首领,在高迎祥手下号称闯将,回到故乡,鸿恩也长成了一个少年。当他率领人马离开家乡时,两鬓斑白的五婶颤巍巍地拉着他的袖子,仍然唤着他的乳名,含着眼泪,哽咽着叮咛说:

“黄来儿,你五婶二十八岁守寡,吃尽了苦,总算把小恩子抚养成人了。如今让他跟你去,……只要他跟着你,五婶就放心了。”

……

李自成从床上忽地坐起,匆匆穿好衣服。天色已经黎明了。他没像往日一样到院中打拳、击剑,也没骑马去村外看将士早操,而是背着手走往村边的小树林中,踏着落叶和严霜走来走去。几个亲兵知道他心情不好,只站在树林外边警卫。

李过在夜间见到了田见秀,知道闯王下狠心斩鸿恩的成分很大,急得坐卧不安,通宵未眠。鸿恩也托人给他带信,要他讲情。他刚才骑马来到闯王住的寨内,先去看了鸿恩,随即来这里寻找闯王。当他轻脚轻手走近自成时,自成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用责备的口气问:

“你早晨不到校场去,来见我有什么事?”

李过胆怯地说:“二爹,我十二爹的事……”

“你是来替他讲情的么?”自成截住说,严厉地望着侄儿。

“我,我……我不敢替他求情。不过自从起义以来,咱们李家已经死了几十口人……”

“补之!”自成挥一下手,不让李过说下去。“你不懂!倘若是别人犯了同样的罪,我还可以不斩。我的兄弟和子侄们不管谁犯了这样罪,非斩不可。这道理你不明白?”

李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鼻孔发酸,眼睛潮湿。

“你看见你十二爹了么?”

“刚才看见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要我替他讲情,还说,要是你决定杀他,他也决不怨恨你,只求你在他死之前同他见一面。”

闯王的心中刺痛,低下头去,沉默片刻,然后说:“你去对他说,我用不着见他了。家里的事情让他放心。这件事我要瞒着五婶,永不让她老人家知道。她生前养老,死后送终,我自有妥善安排,请你十二爹放心好啦。”

他说完以后,转身走了。李过看出来他非常难过,并且再讲情也没用处,只好往小树林外走去。但李过才走十几步远,被自成叫住了。

“最近有没有人回家乡去?”自成问。

“下个月有人回去。”

“有人回家乡时,你记着用你十二爹名义给五奶带点钱去。不要忘了!”

李过嗯了一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快大踏步走出林外。

尚炯扮做走方郎中,刘体纯扮做他的伙计,天色黎明就吃过早饭,这时赶来向闯王辞行。自成步行送他们走了两三里路,嘱咐尚炯无论如何要把牛举人请来一晤。尚炯又求他留下鸿恩性命。他不愿使医生路上难过,点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拱手相别以后,他站在高处,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荒山脚下。

他走回老营时,已经收早操了。看见双喜俯在桌上哭泣,小张鼐坐在一边揩泪,他没有问,只装作没看见。他明白这两个孩子起小同恩子一起,感情极好,都把恩子当亲叔父一样看待,如今眼巴巴地看着他要被斩,自然会要伤心。他把中军吴汝义叫来,吩咐他把李鸿恩和陈魁推出斩首,把另外的两个亲兵各重责两百皮鞭,贯耳游营。吴汝义正在难过,扑通跪下,说:

“闯王!尚神仙临走时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救活鸿恩。全营上下,都知道鸿恩是一员将材,几年来经常出死入生,立过许多战功。再说,这是初犯,又未奸成,而且是受陈魁教唆。将他斩首,未免过重。他是你的兄弟,要想想他的老娘年轻守寡,只此独子,交付给你……闯王,我恳求你看在他老母的情分上,留下他的性命,叫他立功赎罪!”

闯王脸色严峻地说:“子宜,治军如治国,宁可大义灭亲,不可因私废法。快杀,休要再说!”说毕,他将脚一跺,不再看吴汝义,走进睡觉的房间,在床边坐了下去。亲兵头目李强进来请他吃早饭,眼睛哭得红茫茫的。他挥手使他退出,心中说:“恩子!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啊!”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着五婶和鸿恩幼年时代的影子,耳边仿佛缭绕着五婶的带着哭声的呼喊:“黄来儿!黄来儿!回来吧!你在哪儿?……”忽然他喉口壅塞,热泪泉涌,伏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Lj9ti579vOiF1bu7mOorOixspu/j5TrZXF2BawoYd58P5OAbRPhGG+7XYxzumDN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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