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多么不愿意用鬼来形容吴道子啊!”语音里的赵玉剑惋惜至极。
【太上老宫:但是?】
“但是狗哥刚刚跑去买了张钟馗像贴我们仓库大门了!”
宫炉笑出声,暗想要是这会儿告诉狗哥钟馗像就是吴道子传世代表作,他得炸成什么样。
语音里传出狗哥喊吃饭的声音,《小猪佩奇》也打开了,赵玉剑跟她聊两句就要提醒一声小孩张嘴吃饭,零碎、鲜活,夹杂着饭香的对话,不知不觉就把宫炉听饿了。
宫炉有很多吃的。
螺蛳粉、自嗨锅、酸辣粉、牛肉面、薯条、饼干……
它们成箱成箱地薅在客厅,却因为主人大部分时候懒惰而鲜少问津,时间一长,拿取不易,过期与否,又恶性循环加重了她的疲懒。
宫炉在床上翻个身,懒洋洋点开照片里的个人收藏,里头只有一张集体照——几十名身穿志愿者红色T恤的大学生站在台阶上,背景是A大校志愿者协会某次公益活动的横幅和会旗。
宮炉看见三年前的自己,长马尾,亮眼眸,明朗微笑着站在中排靠边,她身旁,立着全场最笔挺耀眼的校草同学。
泯然众人的志愿者队服,却被他穿出万众瞩目的效果,似极原野晴空下参天的树。
那家伙笑容和煦,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与宫炉隔开半拳的距离。
宮炉放大照片,盯着这家伙分辨率逐渐模糊的脸出了会儿神,理所当然想起赵玉剑口中的绝美跟踪狂。
为什么会有亲密型stalker(跟踪者)呢?
网络上把这类跟踪狂也翻译成爱情纠缠型,据说这种类型的跟踪者相信受害者是他们的灵魂伴侣,他们的结合是命中注定,比较极端的跟踪者据说常常伴有诸如偏执、臆想等精神疾病。
典型案例有几年前香港天王的女粉丝纠缠事件,该事件持续多年,最终因女粉丝父亲自杀引发轩然大—波。分析该女粉丝行为的文章特别多,从成长环境、家庭背景、父母人格抽丝剥茧,逐一调研。
宫炉看累了,趴在床上,浑浑噩噩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重回大学志愿者协会办公室,部长在安排最后一个任务,她毛遂自荐,部长说交给宫炉最放心了,旁边有人丢来纸团,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我们一组?
问号后还画了张滑稽笑脸。
她转头,看见隔着两个座位的校草同学正冲她笑。
她心口乱撞,暗暗点头。
那家伙笑得更开心,搁在桌上的手冲她竖起大拇指。
此后,梦便醒了。
睁眼一瞬间,她还在想,他为什么那样快乐呢?
灰白霉黯的天花板,陈旧显脏的黄窗帘,现实来不及拽回的,还有她嘴角的笑。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可能穿着量体剪裁的挺括西装主持集团会议,或者开着比大学更显赫的超跑出席私人聚会,二十四岁了,应该有门当户对稳定交往的女朋友了吧。
完美绚烂的世家公子,恐怕这一生都不会与之再相逢。
胸口沉甸甸的,不用摸都知道那里必定盘着团橘色的大肥猫。
微—信里有新消息。
【妈妈:宝贝,快下班了吗?我给你寄了两斤干贝,炖汤时放一把能提鲜,你最爱喝了。】
【妈妈:最近工作忙不忙?再忙也要记得吃饭。你爸明天回来,给你带了巧克力,你拿到公司分给同事一起吃,大家好好相处。】
消息下还有两张图,一张是干贝的运单号,一张是巧克力的包装盒。
发送时间是三个小时前。
宮炉望向窗外夜色,良久,面无表情回复。
【太上老宫:好的,谢谢妈妈\爱心\】
= = =
智能猫眼装好了,吴道子却像人间蒸发,两天都没动静。
狗哥怀疑打草惊蛇,吴道子心虚跑路了。
赵玉剑倒是偷拍过吴道子扛走包裹的潇洒背影,奈何花痴影响到了神经末梢,焦对不上,绝美画圣虚得不行。
接连几天秒杀,宮炉都兴致缺缺,薅光九重天的群友问她怎么回事,她随手拍了张被囤货堆积仅剩一条过道的客厅,发到群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
【金吒:我天!这确定是家而不是仓库吗?】
【吴刚:这些快递都没拆过吗?买回来就这么堆着?家里人没骂你?羊毛再便宜也是钱啊!】
【王雌娘娘:这怎么生活?你在家里只能直行!】
【老宫我爱你:老公你是独居吧?我要这样买,真老公得和我离婚。】
【吴刚:所以不买是因为没地方放了吗?大神,你现在有两条出路,要么开小卖部,要么去拓展邻居的客厅。】
开小卖部是不可能的,拓展邻居客厅也是不可能的。
宮炉边煮螺蛳粉边胡思乱想,听说隔壁吴道子的客厅就有她整套房大。
赵玉剑语音电话打过来时,宫炉正在捞粉,手一抖,差点水煮手机。
“我们接到线报,吴道子正在回小区的路上,你注意盯监控!”她说完就挂,宫炉被唬得立即打开智能猫眼后台。
这才发现系统竟自动保存了一段视频。
今早四点四十分,有个头戴渔夫帽、医用口罩和宽边墨镜的男人鬼鬼祟祟站定在她家门口,期间贴紧猫眼往里瞄,甚至握住门把手,尝试开门。智能猫眼的监控角度有限,往后只能看见男人蹲在门口,露出帽顶和一半后背,挺长一段时间拍不到他在做什么。
但宫炉猜测他是在翻自己搁门口留给清洁阿姨的快递纸皮。
宫炉翻看手机信息,才察觉后台第一时间给自己报过警,只不过手机长期静音,等她清晨醒过来时,这条信息早淹没在了一众垃圾消息中。
尽管门并未被撬,宫炉也后怕不已。
天灾难料,人祸已至。
宫炉避无可避。
= = =
宫炉把视频发给狗哥和赵玉剑,犹豫再三,振作精神,前往物业值班室,要求调看小区监控。
晴好不过两日,冷雨又降,且有渐大之势。
新闻说是强冷空气南下。
宫炉自暴自弃地想这可能是天谴。
“你确定你不认识这个人?”值班的女财务挺年轻,看完视频,皱眉问宫炉。
“不认识。”
“会不会是喝醉走错门了?他能进单元门,应该是咱们的住户。”
“如果喝醉,不会这么安静。”宫炉嗓音压得低,很不习惯跟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况且骚扰跟踪我,和他是不是住户,没冲突。”
财务微滞,“我问问吧。”她忽地又露出笑脸,状似友善却难掩好奇地说:“你把眼镜摘了吧,外头下雨呢,没太阳。”
宫炉不接腔,只定定杵着。
财务视线从宫炉墨镜扫到她的黑手套,“你可以报警嘛!”
宫炉不自在地往后撇了下手。
财务见状,轻笑出声,“我听说前几天你拿砖头砸狗了?”
宫炉轻声答:“没砸。”
“人家说砸了呀。”财务又问:“人家为什么跟踪你啊?不会是搞错了吧?”
宮炉闷不吭声。
但她听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
——跟踪你?就你这样的,怎么看都是你去跟踪别人吧?
——不伦不类,性情乖张,我看你才是变态。
财务等不来宫炉的回应,大发慈悲,取了钥匙,“走吧,去监控室。”
监控室值班的保安关在屋里吞云吐雾,听财务说明来意,当下就笑了,“你确定是你被跟踪?不是你跟踪别人?”
财务抱臂而站,埋头偷笑。
保安自认在年轻女性跟前说了个极幽默的笑话,姿态都洋洋得意起来。
宮炉深呼吸,展开自带的纸条,里头记录着她需要查询的监控时段。
她的诉求很简单,就查他们一号楼单元门口的监控,重点查猫眼拍到跟踪者的时段。
她双手递过纸条,哑声道:“……麻烦你们了。”
保安盯紧她,良久才接,边埋怨边调监控。
宫炉自觉成了蒸笼里被捆绑的蟹,挣脱不得,至死煎熬。
好在没多久,狗哥来救援了。
狗哥身强体健又热忱信义,业务缘故,和这些人最相熟,他进门后问都不用问,保安和财务已经和盘托出。
保安笑着递出一根烟,“你说这事好笑不好笑?人家凭啥跟踪她啊。”
宫炉时常有种错觉,仿佛自己长成了墙缝里的霉菌,人见人嫌。
狗哥不看宫炉,拒绝了烟,满目真挚,为着保安,设身处地道:“要真出事,上了社会新闻,业主委员会追责,经理拿你开刀,你说好笑不好笑?”
保安吃了一惊,忙表态,“她进来我就在查了!”
狗哥拍他的肩安抚,暗中冲宮炉使眼色,让她也去盯监控。
宮炉却恍惚不察。
她垂头丧气,既懊悔自己自讨苦吃,又为刚刚的奚落而胆怯,还担心如果什么都没查到不定要被如何嘲讽。
狗哥凑过来,轻推她一把,小声骂:“这不还戴着口罩吗?怎么就怂了!”
宫炉确实怂了。
她紧盯脚下肮脏的地砖,一动也不能动。
狗哥气得磨牙,想骂她软蛋,又想起这是个丫头。
猫眼拍到跟踪者的深更半夜,入户探头和电梯监控也都拍到了这个人,只不过这人显然有备而来,不仅脸挡得严实,全程猫腰,穿着也臃肿,出了单元门还斜撑起一把伞,大半个人就被挡住了。
狗哥问:“昨晚下雨了吗?”
保安说:“早上下到现在,半夜不知道。”
财务看得胆战心惊,率先排除了自己的酒醉说,“跟个鬼片似的!吓死人!会不会是寻仇?”
狗哥退到宫炉身边,嘟哝着问:“不对啊,他怎么还走出来了?反侦察到这地步?”
宫炉明白他的意思——他始终怀疑跟踪狂就住宫炉隔壁。
狗哥让保安继续放监控。
放到纸条上的第二段时,狗哥猛一拍桌,吼道:“停!”
保安吓一跳,颤巍巍摁了暂停。
那是宫炉前两日归还手推车的时段,就在她走出单元门后十多秒,屏幕截了个颀长背影——海蓝宽毛衣,浅灰休闲裤,运动鞋,头发颇乱。
光看身影,不过是个普通高个男人。
和记忆,和梦中,都绝不似一人。
宫炉眨眼。
又眨了一下。
——却又似一人。
她猛地推高墨镜,一眨不眨瞪着屏幕。
挤在屏幕前的另三人已经争论开了。
狗哥说:“就是他!”
保安说:“这人我认识啊!”
“怎么可能是他!”财务说,“他是新搬来的,我们都见过!”
狗哥不服气,“我也认识啊!吴道子嘛!”
财务疑惑,张口欲言,狗哥摆摆手,“再看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老跟她后头。”
“怎么可能?”保安说,“他人很好的,前几天下雨还给我带了杯热奶茶。”
财务帮腔,“听说那天清理消防通道,他路过还主动帮了忙。”
狗哥冷哼,“门口那个挡得妈都不认的,你们谁能打包票一定不是他?”
那俩顿时哑然。
剩余时段的监控一一回放,狗哥的冷笑越来越露骨——几段视频里,吴道子都紧随宫炉其后,直到监控尽头。
这下连保安都质疑了,“怎么每回都有他?”
财务说:“不会啦,他真的特别好!”
狗哥问:“哪里特别好?”
财务一被人高马大的狗哥呛,话都说不利索,“……长、长得特别好?”
“……”狗哥掏出手机,“报警吧。”
财务惊问:“这就报警了?他们不是一栋楼的吗?同进同出很正常吧?”
狗哥有不耐烦,也有人赃并获的自得,“宫炉门口视频都看过了吧?这能用同进同出的邻居解释?”
手机已经拨出11,斜后方忽然伸出一只黑色的手,盖住了手机屏。
狗哥诧异回头。
宮炉遮挡手机,低声道:“……不要报警,不是他。”
“就是啊!先问清楚嘛!”财务急得跺脚,“不要冤枉好人!”
保安正要劝,却突然转身,撞到座椅,金属脚剧烈摩擦地面,就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宫炉滚烫的心口。
“大帅哥!大帅哥!嘿!”保安越过众人,扑到窗口,冲外面喊:“喂!这儿!对对,你来一下!”
“是他吗?对对,当面解释一下!”财务松口气,又想起当事人,“怪……宮什么……宫小姐!宮小姐?去哪呀?”
保安趴在窗口喊人,宮炉却如惊弓之鸟,她猛奔出口,手才将门拉开掌宽,就瞧见户外迎面跑来一人。
再不需要怀疑。
梦境重合。
那个人又朝她跑了过来。
宮炉的心却沉下去。
她扭头往回跑,一把推开窗边的保安,灵活地翻上去。
保安和财务目瞪口呆,狗哥反应最快,两步过去拎住了宮炉的后衣领,惊道:“你跑什么?”
宮炉一条腿跨在窗外,求饶道:“快放我走!再晚来不及了!”
狗哥问:“真是寻仇的?”
宮炉仿佛听见了门外脚步逼近,急到声音打颤,“你不懂!”
狗哥更急,“不懂才要问啊!”
“他要来了!”宮炉挣不开狗哥铁钳一样的臂膀,保安室的门已经被敲响,并推开了。
她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
“我进来了!”
进来的人颇狼狈,休闲衬衫湿透,牛仔裤也暗沉沉失去本来体面,球鞋一踩一滩水。他头发有一阵没修剪,被雨打湿,一绺绺地盖在耳旁颈后。
“好大的雨!”凄风苦雨里泡久了,来人冻得哆嗦,像只大洋深处无壳可换的寄居蟹。
如果是个普通人,这落魄形象必然大打折扣。
可他不是普通人。
他是绝美吴道子。
别人的眼是视觉器官,他的眼叫心灵之窗;别人的鼻叫形态各异,他的鼻是统一审美;别人的脸可能是造物神打着哈欠随手捏的,他的脸却是女娲拿游标卡尺照着三庭五眼标准雕的。
最重要的是,这人一看就爱笑,阴雨天里也给人浑然天成的阳光舒适感。
“白新!”财务抓起桌上一包纸巾迎上去,“怎么淋成这样!”
“没事。”来人英俊的笑容在见到横坐窗台的宮炉后霎时怔忪。
四目相对。
宮炉魂飞魄散,傻了。
来人惊魂未定,呆了。
狗哥左看右看,纳闷道:“怎么回事?你给我过来!”
不料来人被他一唤,竟飞快退出去,重新关紧门。
——只当自己没来过。
保安:“……”
财务:“……”
狗哥:“……”
另一边,或许是久违的默契使然,趁狗哥被转移注意力,宫炉竟然从宽松风衣里钻出来,泥鳅一样滑到了窗下的绿化坪里。
狗哥拎着空荡荡的外套,惊怒交加,“你们搞什么?”
一落地,宫炉动如脱兔,飞快奔进重重雨幕。
雨水马上打湿她的眼镜,视野里灰蒙蒙一片混沌,恍若再度跌进未曾醒来的梦里,就连耳边狗哥鸡飞蛋打后恼怒的吼叫也成了记忆里炙热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