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爱莲是被骗着按了手印、签了字的。回去后她还挺高兴，她等着“妾”进门，她都想好跟她说什么了。她会说：“你怀着身子，就不要干重活了。你不要下地，就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喂狗、喂羊，其他活我来干。等娃子生出来了，再跟我们一起下地。”

想得倒挺美，回到家，丈夫和婆婆躲在屋里嘀咕了一阵子，出来，丈夫就找借口出门了，而婆婆，变脸了。

那个从来只会指使儿子打她，不亲自动手的老虔婆，突然就撵她滚蛋。李爱莲还懵着呢，她就拿了扫把来打她。扫院子的扫把，是细细带竹枝的竹竿条扎成的，抽在身上可疼了。万秀慈也不真心打她，就咋呼着一边朝她身上抽，一边赶她走。抽十下九下落了空，只有一下落在她身上。可就这一下，也会把她疼得原地跳起来。李爱莲手上没工具，作为儿媳妇，也不能还手，只一步步退到院子外面。

一边退一边问：“为啥啊？为啥要赶我走啊？我做错什么了？”

“你都跟我儿离婚了，你不走你赖在我家里做啥？”万秀慈说，“走吧走吧，回你娘家去吧！”

边说边把院子门关上了，从里面落了锁。

李爱莲不肯走，在门外哭着说：“我没跟你儿离婚，你儿说不跟我离婚。”

“不离婚新媳妇咋进门？你们已经离了，今天离的。”万秀慈说。

“没离呢！你儿说，书记闺女进来，我做大，她做小……”说到这里，李爱莲突然反应过来，她被骗了。被何其贵和他妈万秀慈一起骗了。

李爱莲“嗷”地一声，像丢了幼崽的母狼一样，嚎叫着痛哭了起来。

隔着院子门，万秀慈又“掏心扒肺”劝了几句让李爱莲走的话，见她情绪暴乱只嚎叫不肯听，就锁了院子门，回屋做事情去了。我的七个姑姑们，这时候嫁人的嫁人，在镇上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天快黑的时候，除了三个已经嫁人的，其余的陆续都回来了。

她们前一天，就听自己的妈妈说了哥哥嫂子的事情。她们虽然同情李爱莲，但毕竟都是有立场的——嫂子再好是外人，哥和妈才是亲的。她们见李爱莲坐在院子门口哭，招呼都不敢跟她打，拍着门叫几声，等万秀慈开了门，就顺着不大的门缝闪进院子里了。

我的四姑姑何兰芝，是没有嫁人的几个姑娘里最大的。她心最善，进门之前，扶了李爱莲一把，帮她擦了眼泪、掸了衣服上的灰，劝了几句，见她一门心思还想做何家的媳妇，怎么劝都不肯走，也只好叹着气，丢下她，自己进门了。

有几次，李爱莲试图跟着前小姑子们的身后挤进来，无奈哭太久没力气，万秀慈又把着门，小姑子也不肯帮她，并没有成功进入。

那天晚上，姑姑们回来了，在外面做活儿的我爷爷何老七也回来了，唯独何其贵没回来。

李爱莲在外面等了一夜，她想等何其贵回来，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好去按个手指头，同意书记闺女进门，她做大，书记闺女做小，怎么突然就离婚了呢？然而她并没有等到何其贵。何其贵那一晚上都跟汪如菊在一起，他正用三寸不烂之舌，哄骗着汪如菊呢！

李爱莲白白等了一夜。

早上的时候，何老七和姑姑们陆续又出门了。四姑何兰芝出门的时候，悄悄塞给李爱莲了一个窝窝头。

李爱莲有气无力问：“你哥呢？他啥时候回来？”

何兰芝小声跟李爱莲说：“我哥存心躲你呢，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你别等了。”

说完就叹着气走了。

头天晚上，何兰芝就偷了一个窝窝头想要送给李爱莲吃，被万秀慈发现了，臭骂了她一顿，她只好放下了窝窝头。早上这个窝窝头，还是她没吃省下来的。如果李爱莲还不走，以后，何兰芝没办法总帮她送食物出来了。

李爱莲一直等到中午，何其贵都没有回来。倒是万秀慈，借着洒扫的名义，往院子外李爱莲蹲坐着的地方泼了好几盆脏水。伴随着那几盆脏水的，还有各种言辞污秽、骂骂咧咧。

中午的时候，李爱莲才想明白，她不走，何其贵只怕是不会回来了。她明白自己大势已去，对着门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哭着说了声：“妈，我先回去了，你们想通了找人喊我爹，我再回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万秀慈“想没想通”不知道，李爱莲反正是没想通。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李爱莲带着她爹、她舅舅、她家所有孔武有力的男人来到万秀慈家“谈谈”。那天，万秀慈并没有叫她那三个女婿过来，甚至就连何老七都被指使了出去（何其贵自然不在家，李爱莲娘家人进门之前，何其贵听见风声，就已经在万秀慈的授意下，从后门出去，悄悄溜走了）。万秀慈指挥着女儿们张罗了一桌好菜，她坐在堂屋里，陪着他们吃完，等女儿们撤下饭菜端上碎茶叶泡的茶，才再一次地独自面对李爱莲和她的娘家人。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李爱莲虽然跟老父亲说，被骗着离婚了。但娘家一觉得离婚丢人，二害怕她就这样待在娘家，成为娘家一辈子的负担。综合衡量之后，带着人来讨说法。若何家好好说，还愿意接纳李爱莲，承认她是自家的媳妇，不让外人进门，他们也就留下闺女走了。若何家态度不好，那他们就不客气了。

一群人气势汹汹来了之后，没见到何其贵这个事主，何其贵的妈万秀慈态度又极热情，不仅饭菜张罗地好，对李爱莲尤其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那群大老爷们气势逐渐也就弱了。

吃饭的时候，几次李爱莲的爹起头想说这事，话头都被万秀慈挡了。吃饱喝足之后，正式坐下来谈，李家人也想听听万秀慈究竟会说些什么。万秀慈没直接说离婚的事，而是问李爱莲，她这几年对她怎么样？有没有虐待她。明面儿上的虐待自然是没有的，万秀慈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直接虐待儿媳妇呢？她只是多次背后跟自己的儿子说小话，更多次地拐着弯儿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就足以把李爱莲玩得团团转，为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做牛做马、鞠躬尽瘁十几年，直把好好的姑娘家，熬成了黄脸婆。

万秀慈的问话，李爱莲不好回答。万秀慈确实没虐待过她，甚至还在几次她挨何其贵打的时候，帮她说几句话。除了最后这次，为了何其贵能迎娶新妇进门，拿着扫帚赶她走，甚至都没怎么对她恶语相向过。这样的婆婆，做儿媳的纵有千般委屈，嘴上也是说不出来的。再加上，从小到大所受的“孝道”教育，包子一样的性格，李爱莲可以背后说，却没办法当着婆婆的面，指出婆婆的不好。最重要的是，李爱莲还想回来，回来就得在万秀慈手底下讨生活，她也不能直接得罪她。所以，面对万秀慈的问题，她期期艾艾、无言以对。

万秀慈见李爱莲始终不说话，便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承认了，我并没有对你不好，并没有虐待过你，是不是？”

几秒钟之后，李爱莲点了头。

万秀慈又说：“而这上十年，你也没怀孕，没能给何家留下一男半女，是不是？”

李爱莲羞愧地又点了点头。

万秀慈说：“我待你比待亲闺女还好。我一直等啊，盼啊，就盼着你能给何家生个娃。这些年，只要有人告诉我一个偏方，我就拿给你试。可这上十年过去了，你的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是不是？”

说对李爱莲比对亲闺女好，这就是明显的假话了。自从李爱莲进门，万秀慈的几个闺女，就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煮两大锅饭了（一锅给人吃，一锅给畜生吃）。七个本来要伺候父母，伺候哥哥的“逼丫头”们，也能享受享受别人的伺候了。

万秀慈说的那句“我对你比对亲闺女还好”，明显是说给李爱莲家人听的。后面紧跟着就是盼生娃，李爱莲还没反应过来万秀慈说了假话，就已经被不能给何家生个娃的羞愧感淹没了。在七八十年代，甚至包括现在的福建农村，不能给夫家留个后，这是天大的罪过。就连李爱莲娘家的男丁们，本来过来是为了讨说法，听了万秀慈的话，也都露出羞愧的表情来。

万秀慈说：“我对你这个媳妇，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若你能生个儿子，哪怕只能生一个，我们家还是会把你敬起来。你不能生，不能断了我们老何家的后啊！书记闺女那边怀孕了，那是我们老何家的孩子，总不能让她生在外面吧！就算我同意，书记也不同意啊！”

汪小山在村里，多少还有些威严。提起他，李家人，也不敢轻易表态。万秀慈说：“你知道我们老何家的家庭成分，我们有多少把柄捏在书记的手里啊！这件事是我们家何其贵不对，他犯了错误，我也打了他了，还把他赶出去好多天不许进屋。可是事毕竟出了，总得解决不是？不仅要解决，还要解决好。解决不好，老何家往后的日子，都没法安生。”

李爱莲的父亲说：“那怎么样，你们也不能骗人呀！”

万秀慈说：“若还有别的办法，我们也不会骗人。媳妇是多好的媳妇，谁舍得啊（说到这里，万秀慈拍了拍李爱莲的手背）！那不是说不通么，眼看着那边肚子就要大了，我们家也是没办法了呀！”

李爱莲的父亲和李爱莲一样，都是老实人。他前前后后就只有一句话：“那怎么样，你们也不能骗人呀！”，每说一遍，万秀慈就换着花样解释一遍，虽没有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无外乎是两点，一、李爱莲不能生育；二、何其贵太年轻，耳根子软，被“那个女人”哄住了。而“那个女人”，没娘的孩子没家教，不检点，勾引了何其贵。但毕竟是书记的闺女，自己家就算吃了亏，也只能吃哑巴亏，把她娶过来，没有别的办法了。

车轱辘话反复说，连说了一下午，好几个小时，说到天快黑的时候，李家人总算走了。没闹事，就只吃了一顿饭，喝了几暖瓶的茶水。晕晕乎乎的走了。

李家人走后没多久，何其贵回来了，问谈的怎么样了。万秀慈云淡风轻说：“还能怎么样？都把她扫出去了，还能赖着不走不成？”

“就这么简单？”何其贵不可置信地问。

“我答应她爹，她再嫁的时候，我当自己亲闺女一样，给她出一份嫁妆。”万秀慈说。

“出一份嫁妆？你舍得？”何其贵问。

“你觉得呢？”万秀慈反问。

何其贵知道他妈又在忽悠人了，什么话都没说，摇摇头，笑着走了。

两年以后，李爱莲果然再嫁了，而万秀慈，并没有给她出一分钱的嫁妆。李家没通知何家去喝喜酒，而万秀慈，也假装不知道李爱莲再嫁，这就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