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粱城北有条金水河,今年入冬后闹起了水鬼。
起先,有人看到一条黑黢黢的影子在水里徘徊,专挑夜间出没,游得比箭鱼还快,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后来,一辆马车载着一对富贵男女经桥过河,走到桥中央时,拉车的马儿往水里瞥了一眼,突然发起狂来,引吭长嘶,纵蹄狂奔,将男女乘客甩进河里,再没浮出水面。
几日过后,一辆运送木料的货船夜航进京,当时河面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撑嵩的船夫却突然失足落水,同船人借着月色涌到船头救人,却看到一团海藻似的黑丝蠕动着,像活物一般缠上船夫的脖子,将他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船夫连呼救声都发不出,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扯进水底,和那双男女一样,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百姓都说,是水鬼将他们抓走了,水鬼为了投胎转世,非得找到一个活人来顶替自己,谁若是被水鬼盯上,时刻有丢命的危险。从那以后,行人都绕路走,河上的运货船也少了许多。
金水河在一片萧条中迎来冬至。
冬至傍晚,华灯初上,河上却有一只孤船在飘。晃晃悠悠,飘至宣泽门外。
宣泽门位于城池东北角,是连通水路的漕运门,专供货船进出。
孤船渡门之前,便被一面旗帜拦了下来。
扛旗的是个矮胖中年,旁边跟着个高瘦青年,朗声喝道:“停船——巡检司盘查——”
巡检司乃是梦粱独设的司衙,由兵部直辖,设有总掌司一名,东南西北巡尉四名,各掌巡兵千户,日常巡逻值守,缉拿凶犯,彻查疑案,维系城内的秩序。
话虽如此,巡检司的名声比不过驻守皇城的羽林禁卫,也比不过征战四方的湘军骁骑,不仅军衔低微,俸禄也短人一筹,招来的兵马都是些残瓜劣枣,平日里作风懒散,常常遭人蔑视。
船夫被拦时,态度也很不善,僵着脸答道:“我只是受雇运货的,你们要查就快点动手,可别耽误了我的行程。”
高瘦青年将船夫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道:“最近河上闹水鬼,漕运船锐减大半,你的胆子挺大嘛。”
船夫嘴叼旱烟,摸着凌乱的胡茬,道:“主顾急着跑货,给我开了三倍的价钱,我才答应他的。”
“哦,是怎样的主顾?”
“余府总管,姓金名固。”
“运的是什么货啊?”
船夫愈发不耐烦了,从怀里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平了递给他:“余府大老爷你不认识么?金石商会总管,专做金石生意,我这一船都是官坊精产的铜烛台,共千二百件,重量三十五石。账目都在这儿,劳烦你快点查,我可不想在这闹鬼的河上多留。”
高瘦青年非但没有动怒,反倒在船夫肩头拍了拍,道:“放心吧,有我的剑在,甭管什么鬼也不敢动你。”
他的掌力虽不重,劲道却极稳,船夫被他拍疼了骨头,不由得聚精凝神,仔细打量他。见他的面孔生得十分俊朗,身形高挑,神情明快,一身凛然正气,全然不像是残瓜劣枣,船夫惊道:“原来是你!你是那乡下来的武举进士,因着在殿试中拔得头筹,破格被录进巡检司,提拔作北巡尉!”
青年顿时笑开了花:“多谢兄台夸奖,在下乐青霄,这位是我的属下赵四。”说着扳过矮胖子手里的旗杆舞了舞,权当是打招呼,“虽然你才夸过我,可我还是得给你泼盆凉水,三十五石的铜具,你这船吃水的水线似乎有些浅啊。”
“胡说,我怎么没发现,”船夫嘟囔着转头去看,顿时脸色一变,“这……确实吃水有些浅了……”
“对吧,我乐青霄说话向来算话,从不打诳骗人,旁人也休想骗到我。你船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容我上去搜搜。”
“嗳,慢着。”
船夫话音未落,乐青霄已纵身而起。
他身着一袭黑衣,是巡检司的官服,背绣金蟒,腰系玄黄革带,袖筒和裤脚均由皮具包裹,举手投足轻便灵活。那船距离岸边少说有三尺,他健步一跨,如履平地,稳稳落在甲板上。
不过,他的鞋却是一双麻锦纳底的粗布鞋,纵身一跳不要紧,鞋底的泥灰飞扬,全都甩在船头上。
赵四拉住船夫的胳膊,劝道:“兄弟,你就让他查吧,我们这位北巡尉较真得很,绝不会容你蒙混过关,不过只要你的货没问题,他很快就会放你走的。”
船夫苦着脸道:“不是……眼看要过年了,我这船刚打过一遍蜡……”
乐青霄将抱怨声置若罔闻,像条闪电似的,转眼便来到船篷边,动手掀开毡布。
毡布底下银光一闪,骤然飞出三枚亮物。
赵四从远处看得一清二楚,当即提高嗓门吼道:“乐巡尉!当心暗器!”
但暗器飞得太快,转眼便贴近乐青霄的喉咙,赵四吓得闭上眼睛。
半晌过后,既没有落水声,也没有哀鸣声,只有三声笃实的钝响钻入耳朵,赵四眯眼去看,只见乐青霄手擎船桨,三柄短刀像三根小旗似的,依次插在桨木上。
短短片刻的功夫,乐青霄竟抄起船桨,横于身前,将暗器稳稳拦了下来。
乐青霄神情从容,脸上甚至挂着微笑,道:“你这掷刀的手法也太烂了吧,看我给你示范示范。”说着翻腕一推,使船桨骤然震动,三柄短刀竟被生生震出去,调转方向,飞向船篷。
船篷里钻出一个人影,扑通一声,跃入水面。
赵四又看见了,急急跺脚道:“乐巡尉!有人跳水,别让他逃了!”
水花四溅,冰冷的河上腾起一阵白雾,雾团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待到雾气散尽,只见那落水的人头朝下从水面升起。口中不住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乐青霄站在船舷边,一面拉紧绳头,一面道:“嘿,好容易抓住一条大鱼,我才不放哩。”
原来方才电光火石间,乐青霄解下捆锚的绳索,抛下河去,刚好套住那人的脚踝。他将绳索拴在绞盘上,转动几圈,那人便被倒吊出水,悬在半空干瞪眼。
乐青霄把脑袋探出船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我不过秉公查货,你竟用暗器伤我,胆子不小啊。”
那人将头一扭,道:“哼,巡检司几时开始管闲事了?”
“就从本巡尉就任开始,”乐青霄将手里的账目抖了抖,“红印明显是假造的,数目也对不上,倒是余府今天一早就来官府报案,说有一批铜具不翼而飞,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说是吧?别怪我不留情面。”
乐青霄一面嘟囔,一面将那人的鞋子脱去,而后抄起船桨,用尖头挠他的脚心。
赵四在岸边看得直皱眉头。
这倒吊挠脚心的邪术竟有奇效,只见那人像蚯蚓似的翻动身子,脑袋在船舷上撞得咣咣作响:“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我说还不行么,我是余府管仓库的长工,偷了一船货物,想运到城外卖掉,赚点路费回家过年……”
乐青霄抬手指向岸边的船夫,问道:“他呢?他也是你的帮凶?”
“他只是被我骗了,拿钱办事而已,他根本不知道我藏在船里,哈哈哈……求,求大人放过我……”
“看在你还算诚实的份儿上,就饶你一次。”乐青霄终于停住毒手,转而将他拉上船来,解开脚踝上的绳索。
那人刚一站稳,便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十几张嘴都等着我养,可是余府一直拖欠工钱,分明是要我的命啊。反正余老爷家缠万贯,我偷一船货……根本不痛不痒……”
乐青霄正色道:“你偷这一船货,固然余老爷不痛不痒,可金固却要为你担责任,连带着船夫也要跟你一起倒霉,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普通人,你想过他们的下场么?”
那人愣住了。
乐青霄夹着他的胳膊,将他扔到岸上,转头跟船夫道:“你将船开回去,将货物原封还给余府。若是余府问起缘由,你就说是水鬼作祟,偷了一船货,叫我给逮个正着。”
船夫已吓得脸色铁青,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毕恭毕敬地点头应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话毕便纵身跳上船,调转船头,往城内驶去。
只剩那贼偷还留下原地,战战兢兢地问道:“水鬼作祟?你……你为何要包庇我?”
乐青霄低头望着他,道:“你都说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若把你抓进官府,你家的十几张嘴该怎么办?”
那人将信将疑道:“你……你不抓我?”
“我只抓罪人,算你运气好,罪还没成便叫我逮住,喏,给你这些银子当路费,快回老家去吧。”
乐青霄竟从腰间解下,掏出几粒碎银,塞进对方手里。
那人拿着银子,登时双膝跪地,道:“多谢大人,不,多谢救命菩萨!”连磕了几个响头,才把银子揣进兜里,三步并作两步跑远了。
乐青霄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叹了口气,道:“唉,费了半天劲,没想到抓了个假水鬼,真的还没着落。”
赵四在他耳畔提醒道:“大人,方才那点银子,是你跟张三借来的吧。”
乐青霄拍拍胸脯,道:“你放心,我立过字据,等饷银发下来,保准一文不差地还给他。”
因着水鬼作祟,接连三个大活人平白失踪,不知去向,巡检司四处搜寻无果,被扣下办事不利的罪名,接连断了三个月的饷银。
乐青霄也是倒霉,任职尚未满三月,全部收入都被扣在账面上,一文铜板都没见着,连衣食住行都要厚着脸皮靠人接济。
赵四皱眉道:“大人,您把借来的银子都送了人,莫非打算喝西北风过年?”
乐青霄道:“过年的西北风里,夹了家家户户的炊烟,应该挺香的。”
赵四:“……”
乐青霄像是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境遇,一把勾住赵四的脖子,道:“好兄弟,你别慌,咱们把水鬼抓住不就行了。”
赵四苦着脸,问道:“您说得轻巧,水鬼该去哪儿抓啊?”
乐青霄想了想,道:“最近不是有传言说,水鬼和余府有关系么?你先给我讲讲,那余老爷究竟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