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扔在光秃秃的海滩,
仅仅可以追寻
凄凉的船骸的踪迹,
若您在那里,任凭大海咆哮,
我也不乞求更为平和的静谧。
——哈宾顿
他走了。傍晚,房屋的门又关了起来,再也看不到深蓝色的天空,看不到鲜红、琥珀的色彩了。玛格丽特走上楼,准备换上吃下午茶点的衣服。她发现迪克逊脾气很不好,因为家里在忙碌的日子里来了客人,受到了打扰。迪克逊装着急于去黑尔夫人那儿,所以替玛格丽特梳头时显得很不耐烦。然而,最终,在母亲下楼来之前,玛格丽特却不得不在客厅里等候了很长时间。她独自坐在炉火旁(身后的桌子上放着没有点燃的蜡烛),回想着这一天:愉快的散步,开心的绘画,欢乐的午餐,还有花园中不舒服的、让人痛苦的散步。
男人和女人是多么不同啊!现在,她感到心烦意乱、郁郁寡欢,因为直觉让她除了拒绝以外,别无他法。而他呢?他在应该是他一生中最诚挚、最神圣的求爱遭到拒绝后,没过几分钟,却能够谈笑自如,仿佛接业务、追求成功、看重豪宅带来的炫耀,以及聪明、合拍的朋友圈子,都是他想实现的公开目标。哦,天哪!要是他不那样,她本可以爱上他啊!这时回想起来,他最好是另一种表现,表现得低调一点——显得很沮丧。接着,她又想到,毕竟,他可能是故作轻松,以掩饰内心的痛苦和失望。如果她自己爱上一个人后却遭到拒绝,那么这种失望的痛苦也会刻骨铭心。
这团思绪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母亲走进了房间。玛格丽特不得不停止回想白天发生的事和说过的话,转而同情地听着母亲讲述迪克逊怎样向她埋怨熨衣垫又给烧焦了,苏珊·莱特富特怎样被人看见帽子上描着假花,从而证明她为人轻浮、爱好虚荣,等等。黑尔先生心不在焉地呷着茶,一言不发,玛格丽特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很纳闷,父母怎么会这么健忘,这么不在意他们白天接待的朋友,连他的名字都没提一下。她忘了他并没有向他们提过求婚一事。
吃完茶点后,黑尔先生站起身,一只胳膊肘支在壁炉台上,手托着头,若有所思地默想着什么,还不时地发出深深的叹息。黑尔夫人走出房去跟迪克逊商量给穷人送寒衣的事。玛格丽特正在整理母亲精纺绒线的活儿。她一想到晚上这么漫长,不禁有些害怕,真希望就寝的时刻赶紧到来,这样她可以再去重温白天发生的一切。
“玛格丽特!”黑尔先生终于突然以一种绝望的口气喊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这个挂毯急等着用吗?我是说,你能不能把它放下,到我书房里来一下?我要跟你说件事,是对我们都很重要的事。”
“对我们都很重要的事?”可她在拒绝了伦诺克斯先生之后,始终没有机会跟父亲私下谈过话,要不然那可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首先,玛格丽特感到羞愧,自己竟然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要谈婚论嫁了。其次,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因为她自作主张地拒绝了伦诺克斯先生的求婚而不高兴。可是她很快便感觉到,父亲想要跟她谈的并不是一件最近突然发生的、会引起什么复杂思考的事情。他让她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拨了拨火,把蜡烛花剪了剪,叹息了一两声,然后才下定决心开口说话。不过他的这句话仍然是猛地说出来的:“玛格丽特!我要离开赫尔斯通了。”
“离开赫尔斯通?爸爸!为什么呢?”
有一两分钟,黑尔先生没有回答。他紧张而又慌乱地翻弄着桌上的文件,几次想开口,却又闭上了嘴,没有勇气吐出一个字来。玛格丽特受不了这种悬而不决的场面,这对她来说比面对她父亲更痛苦难熬。
“可是为什么呢,亲爱的爸爸?您一定要告诉我!”
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她,然后缓慢而又强作镇定地说道: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国教 教会的牧师了。”
玛格丽特本来猜想,这不外乎是母亲热切盼望的那种好职位终于落到了父亲的身上——这职位要让他离开优美、可爱的赫尔斯通,也许还迫使他不得不去玛格丽特曾经在大教堂镇上时常看到过的那种庄严肃静的大教堂区里。那是气势宏伟、富丽堂皇的地方,可是要上那儿去,就得离开赫尔斯通,从此不再把它当作家乡了,这是让人伤心的、久久难以忘怀的痛苦。但这痛苦和黑尔先生最后这句话使她受到的震惊相比,那简直算不了什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搞得这么神秘,情况看起来更糟糕。看他脸上那种可怜的痛苦神情,几乎像是在恳求自己的孩子做出宽厚仁慈的判决似的,她突然感到一阵难受。会不会是他被牵扯进了弗雷德雷克所干的什么事情里呢?弗雷德雷克是一名逃犯。难道父亲爱子心切,纵容他干了什么……
“啊!怎么回事?您快说呀,爸爸!把一切都告诉我!您为什么不能再当牧师了?当然,要是人家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弗雷德雷克的一切全告诉了主教,而那些冷酷的、不公正的……”
“这跟弗雷德雷克毫无关系,主教对那件事也不会过问。这全是我自己的问题。玛格丽特,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什么问题都可以回答,可是过了今晚,我们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能承受住怀疑给我带来的痛苦后果,但是要讲清楚是什么让我这么痛苦,我可做不到。”
“怀疑,爸爸!是对宗教的怀疑吗?”玛格丽特问道,感到更加震惊。
“不是!不是对宗教感到怀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停住了。
玛格丽特叹了一口气,仿佛即将面临某种新的恐惧似的。他又开口说话了,说得很快,就像是在完成一项规定任务似的:
“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不会全明白:过去几年,我一直感到很忧虑,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有权继续领取教会的俸金——我一直都在尽力以教会的权威消除郁积在心里的疑虑。唉!玛格丽特,我多么热爱这神圣教会啊!可是,我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无法继续说下去。玛格丽特也不知道自己该讲点儿什么。在她看来,这件事神秘得令人害怕,就好像她的父亲要皈依伊斯兰教了。
“今天我读了从教会中被驱逐出去的两千人的事迹,”黑尔先生勉强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想借一些他们的勇气,可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我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但是,爸爸,您好好考虑过了吗?唉!这好像很可怕,太吓人了!”玛格丽特一边说着,一边大哭起来。她的家,她对亲爱的父亲的看法,这一切坚实的根基,似乎在摇摆晃动了。她能说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呢?黑尔先生看见她这么痛苦,连忙振作起来,设法来安慰她。他咽下了一直从心里往上涌的令人窒息的哽咽,走到书橱那儿,拿出一本书。这是他最近常常看的一本书。他认为自己就是从这本书里获得了力量,走上了他现在开启的道路。
“听着,亲爱的玛格丽特。”他说,一边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她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不过她没法抬起头来。说真的,她也没法专心听他读的文章,因为她的内心在翻江倒海。
“这是一个原先跟我一样在乡下教区当牧师的人的独白,是由德比郡卡辛顿的牧师奥德费尔德先生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写下的。他的考验结束了。他已经打了一场漂亮的仗。”最后两句话他说得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接着,他大声念道:
“践行汝之大任,不得辱吾主之名、损吾教之誉,弃正直,背良知,践太平,碍救世之法;一言以蔽之,如若践行(明知故犯)罪孽深重之任,有违吾主之教诲之责,尔等须当笃信,吾主定将加诸缄默于汝之上,罢黜尔等之职,弃尔等于不顾,以慰吾主之荣光,为广播福音之利。吾主降大任于斯,不拘一格。吾主亦有他用。欣欣然侍主尊主者,诚不愿有此机会;汝切不可以为以色列之圣者,仅可依汝等赞美吾主,而无他法。吾主可缄默不语,亦可高声布道;尔等弃之不顾,亦可尽心尽责。汝等不可妄称行侍主之务,行泰山之责,虽此罪助吾辈履行大义,甚微亦不可恕。汝所获称誉甚少!若破坏主之信仰,篡改汝之誓言而受指控,汝可佯装此为必须之举,只为履牧师之职。”
他读完这段后,又浏览了更多的段落,但没有读出声来,这使他获得了坚定的信心,觉得自己似乎也能勇敢而坚决地做自认为正确的事了。可是他停下以后,听见玛格丽特在低声抽泣,一阵剧烈的痛苦袭上心头,他的勇气顿时消失了。
“玛格丽特,亲爱的!”他把她拉近点说,“想想早期的殉道者,想想成千上万受苦的人们。”
“但是,爸爸,”她突然抬起通红的、满是泪水的脸说,“早期的殉道者是为了真理而受苦,可您——哦!最亲爱的爸爸!”
“我为了良心而受苦,孩子,”他很有尊严地说道,只是由于他的性格格外敏感,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得照着良心办事。长期以来,我一直忍气吞声,自责着,随便哪个不如我迟钝、懦弱的人都会受不了。”他摇摇头,接着说,“你可怜的母亲的最大愿望,终于以这种嘲弄人的方式实现了。过于不切实际的愿望往往就会以这种方式实现——就像所多玛城里的苹果 。她的这一愿望引起了这场危机,为此我应该、也希望表示感谢。不到一个月以前,主教给我派了另一份圣职。如果我接受了,我就得在就职典礼上重新宣布遵守《祈祷文》。玛格丽特,我尽力想这么做。我尽力想让自己满意,就是拒绝另外那个好职位,悄悄地留在这儿——这次也拼命和我的良心做斗争,就像我过去尽力压制它那样。主啊,原谅我吧!”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声说着谴责自己、侮辱自己的话。这些话,玛格丽特幸好没听到几句。只听到他最后说道:
“玛格丽特,重新回到那个让人伤心的事情上来:我们必须得离开赫尔斯通。”
“是!我明白了。什么时候走呢?”
“我已经给主教写了一封信——我大概是这么跟你说的,不过眼下我忘了,”黑尔先生一讲到确切具体的细节,便顿时消沉颓丧起来,“我告诉他我决意辞去这个教区牧师的职务。他人特别好,又是讲道理,又是劝告,可全都是徒劳的——没用。那些办法我自己也试用过,毫无效果。我不得不去领一张辞职证书,亲自拜见一下主教,向他辞行。那将是一场考验。不过更糟的、糟糕得多的是,我要告别亲爱的教区百姓了。他们请了一位副牧师来读《祈祷文》——一位布朗先生。他明天会和我们在一起。下星期日,我就去做一次告别布道。”
这件事就来得这么突然吗?玛格丽特想着,然而这样也许倒好。拖延只会苦上加痛;最好是一下子听到这些,就痛得麻木了,最好是所有这些,在告诉她之前,差不多已经全安排好了。“妈妈会怎么说?”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
让她惊讶的是,父亲在回答她之前又踱起了步子。最后才停下来,说道:
“玛格丽特,说到底,我是个可怜的懦夫。我不忍心给人带来痛苦。我太清楚你母亲婚后的生活并不完全像她希望的那样——并不完全像她有权期待的那样——这事对她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所以我始终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告诉她。不过现在我非告诉她不可了。”他一边说,一边心事重重地看着女儿。玛格丽特想到母亲对这一切一点也不知道,而事情却已经进展到了这种地步,她几乎都要崩溃了!
“是呀,的确非告诉她不可了,”玛格丽特说,“也许,她毕竟不会……啊!她会,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她在设想对方会如何接受这一打击时,自己又感受了一下这一打击的冲力。“我们会去哪里呢?”她终于问道,突然对未来的计划有了新的疑虑,如果父亲当真有什么计划的话。
“去北部的米尔顿。”他漠然答道,显得很迟钝,因为他看得出来,尽管女儿对他的爱使她依恋着他,并且有那么一刻还用她的爱来安慰他,然而她心上的痛苦还是那么剧烈。
“米尔顿!是达克郡的那个工业城市吗?”
“是的。”他以同样沮丧、淡漠的神气说。
“干吗上那儿去呢,爸爸?”她问。
“因为我上那儿可以挣钱养家。因为我在那儿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知道赫尔斯通,谁也不会跟我谈起它来。”
“挣钱养家!我以为您和妈妈有……”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因为看见父亲的眉头阴云密布,于是就此打住了自己不知不觉对他们未来生活的担心。可是父亲凭着敏锐的直觉,从她脸上像从一面镜子里那样看出了自己郁闷沮丧的反应,于是赶紧竭力摆脱它。
“我会全部告诉你的,玛格丽特。只是你要帮我去告诉你妈妈。我想我什么事都能办,就是这件事不行:想到让她难过,我就害怕、难受。要是我把一切全告诉你,或许你明天就可以全部告诉她。我明天要出去,我要去跟多布森农场的农民和布雷西公地上的穷人们告别。玛格丽特,你很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她,对吗?”
玛格丽特确实不愿意,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害怕、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她一时回答不上来。父亲又说道:“你非常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她,是吗,玛格丽特?”这时,她克制住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坚强、开朗的神情说道:
“这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非做不可。我一定尽力把它办好。您还有许多痛苦的事情要去做呢。”
黑尔先生沮丧地摇了摇头,捏了一下女儿的手,以示感谢。玛格丽特又给弄得心烦意乱,差点哭了出来。为了转移此刻的思绪,她说:“现在,您告诉我,爸爸,咱们有些什么计划?除去牧师的俸禄外,您和妈妈还有一笔钱,是吗?肖姨妈有的,我知道。”
“是,我们自己每年大概有一百七十镑,其中七十镑汇给弗雷德雷克,因为他在海外。我不知道他是否需要那么多,”他有点儿犹豫,继续说下去,“他在西班牙军队里服役,应该有一些军饷。”
“千万别让弗雷德雷克受苦,”玛格丽特坚决地说,“他在异国他乡;他自己的国家待他这么不公平。剩下还有一百镑。您、妈妈和我每年靠着一百镑,能不能在英格兰的一个生活水平很低、很僻静的地方生活呢?唉!我想可以的。”
“不行!”黑尔先生说,“那样肯定不行。我非得干点什么。我非得使自己忙起来,好摆脱那些不健康的想法。再说,在一个乡下教区里,我会很痛苦地回想起赫尔斯通,以及我在这儿的职务。这我可受不了,玛格丽特。况且每年一百镑,付了种种必需的家用开支以后,就不会剩下多少来提供你妈妈已经习惯享受的、也应该享受的舒适生活了。不,咱们非上米尔顿去不可。就这么定了。我不受家人影响的时候,总能独自做出更好的决定,”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在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家人之前,已经做了这么多安排,所以在这里稍稍表示歉意,“我经不住别人的反对,这样会让我下不了决心的。”
玛格丽特决定保持沉默。说到底,同这个可怕的变故相比,他们究竟去哪儿很重要吗?
黑尔先生继续说下去:“几个月以前,我的怀疑痛苦到了不讲出来就受不了的地步。当时,我写了一封信给贝尔先生——你记得贝尔先生吧,玛格丽特?”
“不记得。我大概从来就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谁,是弗雷德雷克的教父——您牛津大学的老指导教师,您说的是他吗?”
“是的。他是那儿普利茅斯学院的研究员,我猜,他是米尔顿本地人。不管怎样,他在那儿有好些地产,自从米尔顿成为这么一个大型工业城市以后,他的地产增值不少。好吧,我有理由认为——或猜想——不过我最好还是不说了。我确信贝尔先生会对我们表示同情,可我并不认为他给了我很多力量。他一直在大学里过着一种安逸的生活。不过他总是非常友善。我们就是多亏了他才能去米尔顿。”
“怎么说?”玛格丽特问道。
“你瞧啊,他在那儿有租户、有房产、有工厂,所以尽管他不喜欢那个地方——对一个具有他那种习惯的人说来,太喧闹了——他却不得不和那儿保持着某种联系。他告诉我,他听说那儿有人想要聘请一位家庭教师,待遇不错。”
“家庭教师!”玛格丽特轻蔑地说道,“厂主们要古典作品、文学和绅士的修养有什么用呢?”
“哦,”父亲说,“他们中有些小伙子确实不错,意识到自己的短处,这就比不少牛津的人还强。有些人一心想学习,尽管他们早已成年了。有些人想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比自己更好的教育。不管怎样,像我所说的,那儿有个家庭教师的职位空缺。贝尔先生把我推荐给了他的一个租户桑顿先生。我从他的来信判断,他非常聪明。所以,玛格丽特,在米尔顿,我的生活即使不快乐,也会是忙碌的,再加上交往的人和环境截然不同,我将永远不会想起赫尔斯通。”
玛格丽特凭自己的感觉也知道,这才是父亲的秘密动机:那儿会大不相同。虽然那儿很嘈杂——她几乎憎恶自己过去听说过的关于英格兰北部的种种情况:工厂主、当地居民,以及荒郊野外——可是有一个可取之处——它跟赫尔斯通大不相同,绝不会使他们想起这个可爱的地方。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还说不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瞧,眼下你妈妈还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想在两星期内,大概就得动身——在我把辞职书递上去后,我就没权待在这里了。”
玛格丽特惊呆了:“两星期内!”
“不……不,还没精确到哪一天。什么都还没定。”父亲看见女儿脸色骤变,眼里闪过的忧伤,便急切而又犹豫不决地说道。但是玛格丽特马上就恢复了镇定。
“是呀,爸爸,最好很快就定下来,像您说的那样,只是妈妈对这事还一点都不知道!这才是最叫人头疼的。”
“可怜的玛丽亚!”黑尔先生温柔地说,“可怜……可怜的玛丽亚!唉,要是我没有结婚——要是就我一个人,那会多轻松啊!说实在的——玛格丽特,我不敢告诉她!”
“不,”玛格丽特伤心地说,“让我来告诉她。我会在明天晚上之前找个时间。啊,爸爸,”她突然热切恳求地喊起来,“唉……告诉我,这是一场噩梦……是一场可怕的梦……不是梦醒时的真实情形!您的意思不是要真的脱离教会……放弃赫尔斯通……永远跟我、跟妈妈分离……被某种错觉……某种诱惑所误导!您并不是当真的吧?”
玛格丽特说这些话的时候,黑尔先生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然后,他望着她的脸,声音沙哑地、慎重地、慢慢地说道:“我是认真的,玛格丽特。你不可以骗自己,不相信我的话是真话——不相信我拿定的主意和决心。”他说完以后,仍以同样坚定、冷漠的态度朝她看了好一会儿。她也用恳求的目光回望着他,随后才相信事情已是无法挽回了。于是,她站起身,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再望父亲一眼,直接朝房门口走去。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时,父亲把她叫了回去。他正站在壁炉旁边,弯着腰,畏畏缩缩的,但是等她走近他时,他一下挺直身子,把双手放到她的头上,庄严地说:
“愿上帝降福给你,我的孩子!”
“愿上帝带您回到他的教会里。”她真心实意地回答。过了会儿,她又担心,怕自己对父亲祝福的这句回答会显得不恭敬,是错误的——因为是女儿说的,也许会伤害他的感情。于是她张开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抱了她一两分钟。她听见他独自嘟哝道:“殉道者和忏悔者忍受着更大的痛苦——我决不退缩。”
听见黑尔夫人在找女儿的声音时,他们都吃了一惊。父女俩连忙分开,心里完全明白眼前该办什么事。黑尔先生急忙说道:“去吧,玛格丽特,去吧。我明天一整天都在外面。晚上以前,你一定要告诉你妈妈。”
“嗯。”她回答道,头晕目眩地回到了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