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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玫瑰与荆棘

在林间沼泽柔和绿光中,

在你童年嬉戏的青苔河旁,

在庭院的大树下,你的眼睛

第一次深情地仰望夏日晴空。

——赫门兹夫人

玛格丽特又换回了便装,跟着父亲一起,静静地踏上回家的旅途。父亲是来伦敦给婚礼帮忙的,母亲则找了一堆模棱两可的理由留在家里。这些所谓的“理由”,除了黑尔先生,没人能真正理解。黑尔先生完全清楚,虽然他竭力劝说她穿那件半旧不新的灰色软缎衣服,可是没用。既然他没钱把妻子从头到脚打扮得焕然一新,那么妻子也就不肯前来参加她唯一亲妹妹的独生女儿的婚礼了。要是肖夫人猜到了黑尔夫人不陪丈夫前来的真正原因,她肯定会给她姐姐送去成堆的衣裙。可是,从当年可怜可爱的贝雷斯福德小姐到现在的肖夫人,已经差不多过去二十年了,她早就忘却了所有的委屈和不满,要说唯一的不幸,就是她与丈夫年龄悬殊,这个话题她一开口就能讲半个钟头。在肖夫人看来,最亲爱的玛丽亚嫁给了她心爱的男人,只比她大八岁,性情那么温和,还长着那么少见的蓝黑色头发。黑尔先生是她听说过的最讨人喜欢的牧师之一,而且还是一位教区的模范牧师。也许,所有这些都不足以合理地推出这样的结论,但当肖夫人说起姐姐的命运时,她依然认为:“为了爱情而结婚,亲爱的玛丽亚,在世上还有什么不满足呢?”黑尔夫人要是实话实说,在回答时可能会列出一份现成的清单来:“需要一件银灰色光滑的绸衣裳,一顶洁白的细草帽,啊!还有参加婚礼需要的几十种装饰,装饰房间需要的数百件东西。”

玛格丽特只知道母亲不方便前来。她心里并不觉得惋惜,她觉得,与其在哈利街那片混乱的寓所里和母亲见面,还不如回赫尔斯通的牧师公馆。在姨妈家的这两三天,她就像费加罗 一样跑来跑去,到处都需要她去张罗。玛格丽特回想起过去四十八小时里自己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身心疲惫。在众人的道别声中,她匆匆辞别了和她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人们,她的心情到现在还十分沉重,如今这种时光不会再有了,她感到很失落。那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时光并不重要,只是这些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多年来玛格丽特无时无刻不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生活,如今她就要回到那片至爱的故土了。玛格丽特根本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在经历了所有的渴望和想念之后,在感觉迟钝、即将蒙眬睡去的时刻,她的心情竟然会这样沉重。她强迫自己不再回忆过去,而是平静乐观地憧憬着充满希望的未来。她的眼里不再是过去的幻象,而是眼前的真情实景:她亲爱的父亲在火车车厢里向后靠着睡熟了,蓝黑色的头发如今已经斑白,稀稀疏疏地覆在额头上,脸上的颧骨清晰可见——太清晰了,要是他的五官不是那么端正的话,就有点儿影响美感了。正如曾经那样,他的容貌自有其独特的优雅气质,即使算不上漂亮。他的脸色很平静,不过那是疲劳后的休息,而不像生活平静、心满意足的人面孔上流露出的那种怡然自得。玛格丽特看到他脸上那种疲惫、忧虑的神情,突然感到很痛心,从那一道道皱纹可以明显看出他长期处于痛苦和压抑之中。她回想了一下父亲一生中为人所知的种种生活经历,试图找出皱纹背后的原因。

“可怜的弗雷德雷克!”她一边想,一边叹气,“唉!要是弗雷德雷克做了牧师,没有参加海军,我们就不会失去他,那该多好!我真希望能知道全部实情,可姨妈总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因为某件可怕的事情而不能回到英国。可怜的爸爸!他看起来多么伤心!幸好我就要回家了,可以随时安慰他和妈妈。”

父亲醒了,她已准备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向他问好,脸上没有一丝疲劳的痕迹。他也对她回以微笑,不过很淡,仿佛这么做异常费力似的。他的脸上又重新布满那焦虑的皱纹。他喜欢把嘴半张着,嘴唇微微动着,给人一种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印象。但他有一双和女儿一样温柔的大眼睛,在透明的白色眼睑恰如其分的遮盖下,慢悠悠、亮堂堂地在眼眶里打转。玛格丽特长得更像父亲,而不是母亲。有时,人们会好奇像他们这样一对相貌标致的父母怎么会有一个不怎么漂亮——甚至人们偶尔说,一点儿都不漂亮——的女儿。她的嘴巴很大,而不是那种张口只能说出“是”或“不是”,或“您请,先生”之类的樱桃小嘴,但她有着柔和饱满的红唇,微微有点儿弯曲,皮肤算不上白皙,却也娇嫩光滑如象牙一般。她平时的表情总是很庄重,不苟言笑,与她小小年纪极不相称;但现在,她跟父亲说话时,一脸春光明媚——不时露出酒窝,眼睛瞟来扫去的,像孩童般高兴,对未来充满着无限希望。

玛格丽特是七月下旬回到家乡的。林间树木郁郁葱葱,苍翠欲滴。树下的蕨草,在斜阳下发亮,天气闷热而沉寂。玛格丽特在父亲身旁大踏步地走着,冷酷地踩踏着蕨草,却十分开心,因为她感到蕨草在她轻盈的脚下伏倒,散发出特有的芳香。他们走到开阔的公地上,气候温暖,芳香四溢,看到许许多多的野生小动物在阳光下自由自在,还有被阳光唤醒的种种鲜花和野草。这种生活——至少是这样的散步——让玛格丽特的希望全部实现了。她为她的森林感到自豪。森林里的子民就是她的同胞。她和他们结成了知心朋友,乐意学习并使用他们独特的语言;她在他们当中自由自在,帮助照看他们的孩子,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跟老年人聊天或者读书给他们听,把美味可口的食物送给病人吃,不久她还决定去学校教课。因为她的父亲每天都会去学校,像去完成一项使命,而玛格丽特却总是抵挡不住学校外面的诱惑,常常中途跑出去看望她那些住在林中小屋里的朋友——或男或女,或长或幼。

她的户外生活完美无缺,室内生活却有些黯然失色。她看到家里一切全不像应有的那样,感到很羞愧,责怪自己目光太挑剔,尽管这也是一个孩子的正常反应。她母亲——一向对她百般呵护的母亲——似乎对他们的处境时常觉得十分不满。她认为主教不可思议地忽略了他的职责,没有给黑尔先生一个生活得更好的职位,而且几乎嗔怪丈夫,因为他自己不肯提出来他想离开这个教区,去负责一个更大的教区。这时,黑尔先生总会大声叹着气,回答说,如果在小小的赫尔斯通他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那么他就很感激了。可是他一天比一天沮丧,世界也变得越来越让人迷惑不解。他妻子还是一再敦促说,他应该主动去谋求一个肥缺。玛格丽特看到每次她这样敦促以后,父亲总越来越向后退缩。遇到这种时候,她总想法让母亲对赫尔斯通的生活感到满意。黑尔夫人说,附近一带树木这么多,影响了她的健康。玛格丽特就设法引她朝前走,到那片美丽开阔、阳光斑驳、白云遮掩的高原公地上去,因为她深信母亲已经过分习惯于室内的生活,难得走到教堂、学校和附近一些小村舍以外的地方。有一段时间,这样做很有用,但是快到秋天时,天气变得忽冷忽热,母亲认为这地方不利于健康的念头又增强了。她甚至更常抱怨说,秋天来了,天气开始变幻不定,她愈加觉得野外环境对身体不好,同时更加频繁地抱怨,说自己的丈夫比休姆先生更博学,比霍尔兹沃思先生更称职,可是这两位先前的邻居都高升了,而他却没有。

这样长时间的不满情绪破坏了家庭的安宁,这是玛格丽特所没有料到的。她知道自己不得不放弃很多奢侈的享受,但想到这点她反而感到高兴,因为在哈利街,那些享受给她的自由带来了烦恼和拘束。她很善于享受感官上的快乐,但如果有必要,她也能摆脱这些享受,并且为自己能够这么做而感到很骄傲。这种骄傲,即使没有超过,也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她那种敏锐的欣赏力。可是乌云向来不是来自我们注视着的那一片天。以前,玛格丽特回来度假的时候,母亲就赫尔斯通的某件琐事或者父亲的职务,曾经有些小小抱怨,或者偶尔惋惜一番。但是她回忆起那些日子时,一般还是会感到很幸福,她会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琐事。九月的后半个月,秋雨不断,暴风雨也增多了,玛格丽特不得不比先前更常待在家里了。赫尔斯通跟任何一个与他们的教养水平相当的邻居都离得相当远。

“不用说,这里是英国最偏僻的地方之一,”黑尔夫人在一次心情不好时,这么说道,“我不禁常常感到惋惜,你爸爸在这儿实在没有一个可以来往的人。他简直是被抛弃了,每个星期从头到尾,除了农民和雇工,谁都见不着。要是咱们住在教区的另一边,那可好多啦。咱们在那儿只要走走,就可以走到斯坦斯菲尔德家,当然,步行去戈尔曼家也可以。”

“戈尔曼家,”玛格丽特说,“就是在南安普敦靠经商发了财的戈尔曼家吗?嗨!我很高兴我们没去拜访他们。我不喜欢生意人。我觉得我们只认识一些村民和雇农,认识一些毫不造作的人,反而很好啊。”

“你不可以这么挑三拣四,玛格丽特,亲爱的!”母亲说道,心里暗暗想到她有次在休姆先生家遇到过一位年轻潇洒的戈尔曼先生。

“没有啊!我认为我的品位很全面。我喜欢所有与土地打交道的人,喜欢士兵和海员,以及人家所说的那三种‘博学’的职业 。我相信您不希望我去喜欢杀猪的、做面包的和造烛台的,对吗,妈妈?”

“可是戈尔曼家既不是杀猪的,也不是做面包的,他们是很体面的马车制造商。”

“对啊。制造马车不也是一种生意吗?而且我认为这是一种比杀猪或做面包更没用的生意。啊!我原来每天坐着肖姨妈的马车出去,不知感到多么厌倦,多么渴望步行啊!”

玛格丽特现在确实在步行,尽管天气不好。她待在户外很高兴,走在父亲身旁,感到十分快乐,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在穿过一片石楠丛生的荒地时,强劲的西风从身后吹来,就像秋风吹送落叶那样,轻快而毫不费力地把她推向前方。不过晚上要过得惬意是不太容易的。吃完茶点后,父亲就会立刻退到他的小书房里去,单独撇下她和母亲两个人。黑尔夫人始终不大喜欢读书,在婚后的头些年她就阻止过丈夫,不让他在她干活的时候大声读书给她听。有一段时间,他们下西洋双陆棋作为消遣。但是当黑尔先生对学校和教区居民日益感兴趣以后,有时要分身去做些事务,而他妻子竟然无法理解这是他职业的正当责任,觉得那是在吃苦。当那些事情接二连三出现、需要他去打理时,她却表示反对和惋惜。所以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晚上要是在家,就躲进书房,阅读推理和玄学方面的书籍,那是他的乐趣。

以前,玛格丽特回这里的时候,总会带来一大箱老师或家庭女教师推荐的书,不过她觉得夏天的日子太短,总是来不及读完带回来的书,就要回城了。现在,只有装帧精美、不太有人阅读的英国文学经典了,都是从父亲的书房里清除出来的,摆满了客厅里那几个小书架。其中,汤姆森的《四季歌》、海利的《考珀传》、米德尔顿的《西塞罗传》就算是最轻松、最新出版、最有趣味的了。书架提供不了多少娱乐。玛格丽特便把她在伦敦生活的详情说给母亲听,黑尔夫人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被逗乐了,还要寻根问底,有时候又有点儿禁不住想拿妹妹舒适安逸的境况和赫尔斯通牧师公馆的拮据情形进行比较。在这样的夜晚,玛格丽特往往会突然停下来,不说话,静静地听着雨点淅淅沥沥打在那扇小弓形窗的铝皮框上。有一两次,玛格丽特发觉自己一边机械地数着那个一再重复的单调声音,一边在心里纳闷,自己是否可以大胆地问一个经常萦绕在心头的问题,问一下弗雷德雷克这时在哪儿、正在干些什么,以及他们有多久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了。但是她意识到,母亲身体变得虚弱、对赫尔斯通充满厌恶,都是从弗雷德雷克参加了那场兵变以后才开始的,这就使她每次要谈到这个话题时欲言又止,力图回避。玛格丽特从没听到过那场兵变的详细描述,现在看来这事似乎注定要被伤心地忘却了。她和母亲在一起时,觉得向父亲打听消息最适合,可是和父亲在一起时,她又认为问母亲比较好。或许,并没有多少新事是没有听过的。在离开哈利街以前,她从父亲写给她的一封信中得知,家里收到了弗雷德雷克的来信,说他仍旧待在里约,身体很好,并向她问好。这些是实实在在的情况,并不是她渴望知道的内情。他们在家里很少提到弗雷德雷克的名字,提起时总是把他叫作“可怜的弗雷德雷克”。他的房间保持得就和他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而且经常由黑尔夫人的女佣迪克逊定期打扫和收拾。迪克逊不干其他的家务事,她被贝雷斯福德夫人雇来监护约翰爵士,同时做拉特兰郡的美人儿、俏丽的贝雷斯福德小姐们的贴身女仆。她总认为黑尔先生是降临到她的年轻小姐生活中的阴影。如果贝雷斯福德小姐没有匆匆忙忙地嫁给一个贫穷的乡村牧师,那可不知道她会攀上什么好亲事呢。不过,迪克逊对小姐很忠实,绝不会在她的小姐痛苦和没落的时候(即她的婚后生活)抛弃她。她仍旧跟着她的小姐,维护她的利益,总把自己看作是那个善良的护花仙子,她的职责就是挫败那个恶毒的巨人——黑尔先生。弗雷德雷克少爷一直都是她的最爱、她的骄傲。现在每星期她走进他的房间去收拾时,她那严肃的神情和态度都会稍稍缓和一些。她仔仔细细地收拾,仿佛他那天晚上就会回来似的。这时候,玛格丽特禁不住认为最近有什么关于弗雷德雷克方面的消息,她母亲不知道,却使得父亲焦急不安。黑尔夫人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丈夫的神色举止有什么变化。他平时很温和、很亲近,但关于别人的随便一件什么小事都会立即影响到他。看到谁去世了或听到谁犯罪了,他都会难过好多天。可是现在,玛格丽特注意到他心不在焉,仿佛他的心思完全倾注在了某个问题上。任何日常行动,例如安慰死者的家属或在学校讲课以期减少未来一代人的罪恶,都不能使那种压抑的心情有所缓和。黑尔先生不像平日那样常到教区居民中去了,许多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急切地等着村里的邮差。家庭邮差送信的信号,就是敲打厨房后面的百叶窗——以前不得不一再重复地敲,直到有人意识到那是一天中的某个固定时间,明白敲窗的信号了,然后才去回应他。可现在,如果上午天气晴朗,黑尔先生就会在花园里转来转去,如果天气不好,他就出神地站在书房的窗口,一直等到邮差来过了,或者看着邮差对他恭敬而会意地摇摇头,走过那道小蔷薇花的树篱、越过那株大杨梅树、走下那条小路以后,才转回书房去,心事重重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不过在玛格丽特这个年龄,所有的忧虑,只要不是完全由于客观事实造成的,一个大晴天或是什么外面的开心事就能轻易将其暂时驱散。当十月份那两周晴好的天气来临时,她的烦恼全像飞絮那样被轻飘飘地吹走了。她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森林里的壮丽秋色。蕨草的收割已经结束,雨季已经过去了,许多幽深的林间空地都可以走进去了,而在七八月份时,玛格丽特只能朝那些地方张望。她跟伊迪丝一起学过画画。刮风下雨的时候,她便为晴天时所尽情欣赏到的林地美景感到十分惋惜,这使她决定在冬天到来以前,尽可能地多画些风景速写。于是,某个早上,她开始忙着准备画板,就在这时,女佣萨拉一把推开客厅的门,通报道:“亨利·伦诺克斯先生来了!” C8/rOST5bFe/mOrn0ltHjEoSzqkYCsBKK/o4lgCYm2m6B5aBHSkjIlN3zPgcfX6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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