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结婚,然后……
“伊迪丝!”玛格丽特柔声地叫道,“伊迪丝!”
可是,正如玛格丽特猜测的那样,伊迪丝已经睡着了。她蜷在哈利街寓所的后客厅沙发上,身穿白色的平纹细布衣服,头上扎着蓝缎带,看上去非常可爱。要是王后泰妲妮娅 也穿着细白布衣服,扎着蓝缎带,在后客厅深红缎子的沙发上酣睡过的话,也许人们会以为伊迪丝就是她呢。玛格丽特再次被表妹的妩媚打动了。她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除了玛格丽特外,别人一直都夸伊迪丝长得漂亮,但玛格丽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回事。前几天,眼看不久就要离开她的同伴,她才切实地感到伊迪丝种种亲切可爱的品质与魅力。她们俩一直在谈着结婚仪式和结婚礼服,谈着伦诺克斯上尉以及上尉告诉伊迪丝将来她在科孚的生活情形,他的士兵团就驻扎在那儿。姐妹俩还谈到调准钢琴的琴音是多么困难,伊迪丝认为这可能是她婚后生活中最可怕的事,还有,伊迪丝婚后到苏格兰旅游该带什么衣服。不过那种悄悄私语的语调后来变得越来越令人感到困倦,所以没过几分钟,玛格丽特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没猜错,尽管隔壁房间里吵吵闹闹,伊迪丝已经软绵绵地缩成一团,穿着白色的细布衣服,扎着蓝缎带,柔软的秀发卷曲着,安安静静地开始了正餐后的小睡。
玛格丽特原本打算告诉表妹自己以后回到父母乡间牧师公馆的生活安排和对未来的憧憬,可是现在没有听众,她只好和先前一样,默默地思考着自己生活中的变化。过去这十年来,她虽然一直住在肖姨妈家,但是每逢假日就会回到父母身边,过得很开心。尽管她想到这次要跟温和的姨妈与亲爱的表妹分别,不知何日才能再次见面,难免有点惆怅,但这样的默想还是挺快乐的。一想到要回到赫尔斯通牧师公馆去填补“独生女儿”的重要位置,她就很高兴。这时,隔壁房间里的谈话断断续续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肖姨妈正在隔壁与五六位刚吃过饭的夫人聊天,她们的丈夫还在餐厅里。她们都是肖家熟悉的朋友,其实也就是肖夫人称作朋友的左邻右舍,因为肖夫人和她们一块儿进餐的次数比跟别人都多,而且她们之间互相遇到要借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会毫无顾忌地在午餐前去对方家中拜访。那天,这几位夫人和她们的丈夫都以朋友的身份,应邀前来参加告别宴,庆贺伊迪丝即将举行的婚礼。伊迪丝本来非常反对这种安排,因为伦诺克斯上尉搭乘了一班晚点的火车,当天晚上就要抵达。可她从小娇生惯养,大大咧咧,又很懒散,自己没有坚定的主张,因此当她发觉母亲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后,也就算了。母亲吩咐预备了一些额外的当季美味佳肴,好让告别宴会不至于显得过分伤感。伊迪丝只是斜靠在座椅里,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时而神情严肃,时而心不在焉,四周的人们此时正在津津有味地聆听格雷先生的妙论。这位先生在肖夫人家的宴席上,向来敬陪末座。他总要请伊迪丝在客厅里给他们弹奏点儿音乐听听。在这次告别宴席上,格雷先生表现得分外讨人欢喜,先生们在楼下饭厅待的时间比平时都长。他们这样倒也好——这只要从玛格丽特无意间听到的谈话片断中就可以知道了。
“我自己太苦了。这倒不是因为我跟可怜的、亲爱的将军过得不快活,只是我们之间年龄悬殊太大了,有点美中不足。我发誓不让伊迪丝碰上同样情况。当然,不是做妈的偏心,我早就看出来,这个可爱的孩子很可能会早婚的。真的,我以前常说,她在十九岁以前肯定会结婚。我早就有一种预感,自从伦诺克斯上尉……”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不过,玛格丽特可以很容易地补全她要说的话。伊迪丝恋爱进展得非常顺利。肖夫人,像她自己所说的,应验了那种预感,所以极力促成这场婚事,尽管这场婚事和伊迪丝的许多朋友对这位年轻貌美的女继承人所抱的期望不大符合。但是肖夫人说,她就这么一个孩子,应该让她为爱情而结婚——并且使劲儿叹了一口气,仿佛她当初嫁给将军的动机就不是出于爱情似的。肖夫人对目前的浪漫婚约甚至比女儿还要感兴趣。这并不是说伊迪丝对恋爱不投入,然而她的确宁愿在贝尔格雷维亚有所好房子,而不愿到科孚去过伦诺克斯上尉所描述的那种生动有趣的生活。凡是让玛格丽特听了会很兴奋的那些话,伊迪丝听了都要假装害怕。这一半固然是因为她喜欢要那位怜爱她的情人来哄劝她,叫她不要讨厌,另一半也是因为她实在很不喜欢吉普赛人那种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不过如果有人拥有一栋漂亮的房子、一笔不动产,而且还有一个好头衔,伊迪丝还是会依恋他的,只要伦诺克斯上尉对她还有吸引力。等他的魅力消失以后,她也许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悔恨的情绪,认为伦诺克斯上尉并不具备她所想要的一切。在这方面,她就像她的母亲。她母亲对肖将军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敬重他的人品和地位,便想方设法地嫁给了他。可是婚后,她经常在暗地里为自己嫁了一个并不深爱的人而自叹命苦。
“我给她的嫁妆,一点儿也不吝啬,”玛格丽特又听到这么一句,“那么漂亮的印度围巾和披巾,将军给我的,我全给她了。我肯定不会再围啦。”
“你女儿运气好。”另一个人应声答道。玛格丽特知道这是吉布森夫人。这位夫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因为她的一个女儿几星期前刚结婚:“海伦就想要一条印度围巾,可是说真的,我一看价钱太贵,只好没答应她。她要是听到伊迪丝有好多条印度围巾,一定羡慕死了。您的围巾是哪一种?德里的吗?是那种有精致窄边的?”
玛格丽特又听到姨妈的声音了。只是这次,她好像从半躺的椅子里直起身,朝灯光较暗的后客厅张望。“伊迪丝,伊迪丝!”她喊道,接着又朝后靠下去,仿佛这一用力使她很疲倦。玛格丽特走了出去。
“伊迪丝睡着了,肖姨妈。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夫人们听到伊迪丝的这个消息,很心疼,不约而同地说:“可怜的孩子!”肖夫人抱着的小巴儿狗,仿佛被这一阵怜惜之声刺激了,开始叫起来。
“嘘,泰妮!你这调皮的小家伙!会把你家小姐吵醒的。我只是想叫伊迪丝去告诉牛顿,把她的围巾拿下来。也许你愿意去一趟,玛格丽特,亲爱的?”
玛格丽特走到楼上的最高一层,从前那是间育婴室,牛顿正在那儿忙着整理婚礼要用的一些蕾丝花边。“那些围巾,今天已经给人看过四五次了。”在牛顿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后再去取围巾时,玛格丽特朝那个房间的四面看了看。九年前,她还很野气,从乡间被带到这儿来,住在表妹伊迪丝家里,跟她一块儿玩、一块儿读书,她最先熟悉的就是这个房间。她记得伦敦这间育婴室看上去很阴沉、光线很暗,由一个严厉而古板的保姆负责照看着她们,她对手有没有洗干净、裙子有没有被撕破这样的事特别挑剔。她回想起在这儿吃的第一顿茶点——没有跟父亲和姨妈一起吃,他们在楼下某个地方吃吧。那楼梯好长好长啊,孩提时的她以为自己是到了天上,要不他们一定是藏到深深的地下去了。在家里的时候——在她住到哈利街来之前——母亲的化妆室就是她的育婴房。在乡下牧师公馆里他们早起早睡,玛格丽特一直跟父母一起吃饭。啊!这个亭亭玉立、端庄秀美的十八岁大姑娘记得多么清楚,九岁时她刚到这儿的那天晚上,是怎样把脸蒙在被子里,极其伤心地抹眼泪;保姆怎样嘱咐她不要哭,以免吵醒伊迪丝小姐;她怎样继续伤心地哭,只是声音小了一些,一直哭到她第一次看到雍容华贵的姨妈,陪着爸爸黑尔先生悄悄地走上楼,来看她睡着没有。那时,小玛格丽特才止住呜咽,尽量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熟了一样。她怕自己的悲伤会让父亲不高兴,也不敢在姨妈面前表现出来。在家里,他们忙着筹划了很久,才把她的衣服搭配得适合这种比较华贵的新环境,这样爸爸就可以离开教区到伦敦来待上几天。她多少觉得,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盼望和安排后,如果再感到伤心,就压根儿不对了。
现在,她开始喜欢上这间旧育婴室了,虽然这地方如今已破败不堪。她朝四周看看,想到三天后便要永远离开这地方,不由得暗暗感到惋惜。
“唉,牛顿!”她说,“我想我们要是离开这栋可爱的老房子,都会感到难过的。”
“说真的,小姐,我才不会呢。我的眼睛没以前好啦,这儿光线也不好,只有靠近窗口,才能缝补这些花边,可窗口老漏风——把人冻得要死。”
“唔,也许到了那不勒斯,那儿光线好,也暖和,你应该多留点儿缝补的活,到那时再做。谢谢你,牛顿,我拿下去吧——你忙得很。”
于是玛格丽特一边捧着围巾走下楼,一边使劲地闻着围巾上芳香的东方气息。姨妈叫她站着做模特,在她身上试试那些围巾,因为伊迪丝还在睡觉。玛格丽特身材高挑、匀称,还穿着为一位父亲的远亲戴孝的黑绸衣服,所以这些色彩鲜艳的围巾上美丽的长褶子全被衬托出来了,而这些围巾要是披在伊迪丝身上,简直会把她闷得半死,不过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玛格丽特站在枝形灯架下面,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听凭姨妈在她身上摆弄着围巾。她在偶尔转身的时候,会从壁炉台上的那面镜子里瞥见自己,对自己的样子报之一笑——这熟悉的容貌,身上竟披着公主的日常服装。她轻轻地抚摸着披在身上的围巾,很喜欢它们柔软的质地和鲜艳的色彩。她一下子穿戴得这么华丽,十分开心,嘴角旁露出一丝恬静、愉快的微笑,像个孩子那样感到非常满足。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仆人突然通报说亨利·伦诺克斯先生来了。几位夫人吓了一跳,好像被发现她们这些女性对衣服那么感兴趣,觉得不好意思。肖夫人向新来的客人伸出手。玛格丽特想到也许还要给披巾当一会儿衣架子,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欢快、好笑地望着伦诺克斯先生,仿佛觉得自己被他突然的来访而吓倒的滑稽模样会让他深表同情。
亨利·伦诺克斯先生没有赶上一起用餐。姨妈这会儿尽忙着问这问那,问到他那位新郎弟弟,问到跟上尉从苏格兰前来给新娘做女傧相的妹妹,还问到伦诺克斯家的许多其他人。玛格丽特看得出来,自己不需要再做围巾架子了,于是专心去招待别的客人,因为姨妈这时候已把她们全都忘了。就在这时,伊迪丝从后客厅走进来,由于灯光较亮,她的眼睛不停地眨,把有点儿蓬乱的鬈发甩到后面,整个神态就像从梦中惊醒的睡美人。即使在睡梦中,她也本能地感觉到,一位姓伦诺克斯的人来访,不得不使她醒过来。她仔细地问了没见过面的未来小姑子、亲爱的珍妮特的情况,还表示自己非常喜欢她。要不是玛格丽特自视甚高的话,她也许会忌妒这个突然出现的竞争对手。在姨妈加入聊天之后,玛格丽特便退到一边。她看见亨利·伦诺克斯扫了眼她身旁的空位子。她很清楚,只要伊迪丝一停止询问,他就会立刻坐到那张椅子上。姨妈原先对他的安排说得不是很清楚,所以玛格丽特不确定他那天晚上会不会来。这会儿看见他,真有点出乎意料,不过现在,她深信那天晚上肯定会过得很愉快。他们俩的喜好几乎完全一样。一下子,她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诚实又开朗的神情。不一会儿,他走过来。她对他微微笑了笑,一点儿不娇羞,也不忸怩作态。
“嗨,我猜你们大伙儿都有事忙着——我是说,忙着夫人小姐们的事,跟我的事完全不同,我忙的是真正的法律事务。欣赏围巾与起草转让协议,完全不是一回事。”
“唉,我知道你看见我们大伙儿忙着欣赏花围巾,一定觉得好笑。不过说实在的,印度围巾确实很漂亮。”
“的确漂亮。价钱也很高。绝对的。”
绅士们一个个先后踱进房里。谈话声和嗡嗡声更显嘈杂和深沉。
“这是你们最后一场晚餐宴会吧?星期四以前没有了?”
“对的。我想过了今晚,就可以歇歇了。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休息了。至少可以得到这样的休息:手头没什么事要做,那件让人费神的大事全都安排好了。我这时倒乐意有点时间静下来想想,我想伊迪丝也会的。”
“我不确信她会不会,不过我猜想你的确是这么想的。最近,每次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总在为别人的事忙得天旋地转。”
“是的,”玛格丽特有点儿惆怅地说,她想起过去一个多月为一些琐碎事情忙得没停过,“我不知道婚礼之前是不是总有一阵所谓的大忙大乱,还是有时候,也可以先有一段相当平和、安静的日子。”
“比如,像灰姑娘的教母那样办嫁妆、写请帖、准备喜酒。”伦诺克斯先生笑着说。
“不过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麻烦事吗?”玛格丽特一边问,一边抬起头来正眼望着他,等他回答。过去六个星期以来,为了让各种安排都取得好效果,所有的安排都以伊迪丝为绝对的权威。一种无法形容的疲惫感,此时让玛格丽特感到压抑。她真的需要有人来给她说点儿有关婚姻的、愉快轻松的想法。
“哦,当然啦,”他的语调变得严肃起来,“是有些礼节、仪式不得不办。这倒不是为了使自己满意,而是为了堵住世人的嘴。堵不住的话,生活中就很难有如意的事。不过如果你结婚,你要怎样安排呢?”
“哦,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只希望在一个晴朗的夏天早晨举行婚礼。我要穿过树荫走到教堂,不要请这么多的女傧相,也不要有什么喜宴。我会这么说,正是对眼下那些给我带来麻烦的事极为反感的缘故吧。”
“不,我不这么认为。庄重而简洁,很符合你的性格。”
玛格丽特不爱听这话。她想起之前好几次他都想引导着她,谈论她的性格和生活态度,而且一谈起来,他总是一味地赞美,于是便想避开这个话题。她很唐突地打断了他,说道:
“我很自然地会想到赫尔斯通的教堂和走向它的那条小路,而不会想到乘车驶过铺满柏油的大道,开到伦敦的一座教堂去。”
“跟我讲讲赫尔斯通吧。你还从来没有跟我仔细描述过。哈利街九十六号在你们离开后,就会人去楼空了,会变得阴暗肮脏、冷落萧条,我很想知道你马上要去生活的地方是怎么样的。先告诉我,赫尔斯通到底是村庄,还是小镇呢?”
“啊,不过是个小村子,我觉得根本不能称作村庄。那儿有一座教堂,附近草地上还有几栋房屋——实际上只不过是村舍——墙上开满了蔷薇。”
“一年四季都开花,尤其在圣诞节——这就让你描绘的这幅画变得很完美了。”他说。
“不,”玛格丽特有点儿恼火,“我可不是在描绘一幅画。我在实事求是地描述赫尔斯通的真实面貌。你不该这么说。”
“很抱歉,”他回答,“只不过它听起来更像故事里的村庄,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村庄。”
“的确这样,”玛格丽特热切地回答,“我见过的英格兰所有其他地方,似乎都非常冷清、乏味,仅次于新森林。而赫尔斯通却像一首诗——丁尼生的某首诗里描述的村庄。但是,我不说了。如果我告诉你,我认为那地方怎样——那地方的真实情况——你只会取笑我。”
“不会的,我绝不取笑你。不过我看得出来,你是下定决心不再讲了。嗯,那么,告诉我更想知道的事吧:那座牧师公馆是什么样的?”
“哦,我没法描述我的家。家就是家,它的魅力无法言表。”
“好吧,就听你的吧。你今天晚上很严肃,玛格丽特。”
“是吗?”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温柔的大眼睛直盯着他,“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我严肃呀。”
“哦,因为我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你就既不肯告诉我赫尔斯通的情形,也不肯谈谈你的老家,即使我已经告诉你我多想知道它们的情况,尤其是你家的情况。”
“可是我真没法告诉你我家的情况。我觉得那不是一件可以谈论的事,除非你熟悉那儿。”
“好,那么……”他停顿了片刻,“告诉我你在那儿做点什么吧。在这儿,你上午看书、上课、学习,午饭前出去散会儿步,午饭后跟姨妈乘车出去玩,晚上参加聚会。现在,说说你在赫尔斯通的一天都干些什么呢?你外出时是骑马、乘车,还是步行?”
“当然是步行。我们没有马,连爸爸也没有。他去教区最远的地方都是步行。那些小路非常美,乘车就太可惜了——连骑马都未免可惜。”
“你会种很多花草吗?我觉得在乡下,年轻姑娘们做这事比较合适。”
“我不知道。我恐怕不会喜欢干那种吃力的活儿。”
“有射箭比赛、野餐会、赛马会、狩猎舞会吗?”
“哦,没有!”她笑着说,“爸爸的收入很少,而且就算我们花得起钱,我大概也不会去。”
“我看得出来,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你只说你不会做这个、不会做那个。在假期结束以前,我想我应该去看你一次,瞧瞧你到底在那儿干什么。”
“希望你能来。到时候,你就会亲眼看到赫尔斯通多美啦。现在,我得走啦。伊迪丝坐下来准备弹琴了,我对音乐的了解,刚够可以给她翻翻乐谱。再说,姨妈看到我们聊天,也会不乐意的。”伊迪丝弹得动听极了。她正弹着那支乐曲时,房门被推开了,她看见伦诺克斯上尉站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进来。伊迪丝停止了弹奏,撇下玛格丽特奔出房间。玛格丽特慌乱地红着脸,站着向惊讶的客人们解释是谁来了,所以伊迪丝才突然飞奔出来。伦诺克斯上尉来得比预料的时间早,要不然,时间真的已经那么晚了吗?客人们看了看表,大吃一惊,全都连忙起身告辞。
这时,伊迪丝兴高采烈地回到房里,有点儿害羞、又有点得意地把她那位身材高大、容貌英俊的上尉带了进来。他的哥哥和他握了握手。肖夫人以她那种温和亲切的方式欢迎他,带着点哀怨,多年来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一段志趣不合的婚姻的牺牲品。现在,将军去世了,她的生活中什么都好了,几乎没有不称心的,所以她简直有点儿发愁,找不出什么事来忧虑,更不用说伤心的事情。不过,最近她想到以自己的健康作为忧虑的理由,想到这里,她就不自觉地咳上了一两声。有位殷勤随和的大夫劝她去意大利过冬,这正合她的心意。肖夫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心里有着明确的愿望,但从不承认她想做某件事情,偏要别人吩咐或者请求她,她才去实现自己的想法。她确实劝说自己,她是屈从于外在的迫切需要,因此,她可以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叹息和抱怨。实际上,她始终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就以这种方式,将自己想去旅行的事,告诉伦诺克斯上尉。上尉义不容辞,对他未来的岳母所说的一切唯唯称是,可是眼睛不住地瞟向伊迪丝。尽管他说自己刚吃过饭,还不到两个小时,伊迪丝依然忙着收拾桌子,吩咐端上各式各样好吃的茶点。
亨利·伦诺克斯先生斜靠着壁炉台,高兴地看着这一家。亨利紧挨着他那容貌英俊的弟弟。伦诺克斯一家都长得非常漂亮,就他相貌平平,可他的脸孔显得聪明、敏锐、灵活。玛格丽特会不时地纳闷,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虽然默不作声,却面露讥讽,看着伊迪丝忙来忙去。其实,这种讥讽是由肖夫人和他弟弟的谈话所引起,跟他看到的没有关系。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表姐妹俩忙着布置餐桌,真是赏心悦目。伊迪丝决心亲力亲为大部分事情,心情很好,乐意做给心上人看看,她可以做个很好的军人妻子。她发现壶里的水凉了,就吩咐用人把厨房里的大茶壶拿来。她在房门口迎着,想要亲自提进来,可是壶太重,提不动。结果,她噘着小嘴回来,细布衣服染上了一块黑斑,洁白圆润的小手被壶柄压出一道凹痕。她给伦诺克斯上尉瞧瞧,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当然,她像小孩一样,得到了安慰。玛格丽特迅速地调节好那盏酒精灯,营造氛围,尽管房间里并不像伊迪丝即兴想到的与吉普赛人的营地非常相似的兵营生活。
从那天晚上以后,大家始终忙碌着,一直到办完婚礼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