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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从“《诗》作经解”到“《诗》作诗读”

东汉以后,《毛诗》独行,三家《诗》式微以至亡佚,“美后妃之德”说成为《关雎》诗旨的定论,几乎雄霸了一千年。直至两宋重新开启了从“《诗》作经解”到“《诗》作诗读”的接受史新阶段。

当然,《毛诗》在此期间并非没有遇到挑战者。历史上曾流传一则东晋谢安夫人指斥《关雎》传统阐释的故事:“谢太傅欲置伎妾,命兄子往劝夫人,因言《关雎》《螽斯》‘不妒’之诗。夫人问谁为此诗,云是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周姥撰诗,当无是语。’”(《遣愁集·妒记》)所谓“不妒”,显然是用《毛诗》的解释;说作者是“周公”,应当是谢氏子弟或故事作者的刻意虚构,《关雎》阐释史上并无此一说。谢安夫人的回答看似戏谑,含义却十分深刻,是对汉儒“《诗》作经解”的辛辣批判。魏晋是儒学中衰的时期,也是思想解放的时期,“文的自觉”的时期。此则传说故事的真实性暂且不论,它所流露的批判性思想是与时代精神相一致的。

同时,魏晋以降《关雎》开始“《诗》作诗用”,《关雎》的意象和意境不断被诗人和文士化入诗文之中。曹丕的《善哉行》暗用《关雎》的意境,诗曰: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这首诗二用《诗经》,开篇直接借用《野有蔓草》诗句,后篇“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则化用了《关雎》的比兴手法和愁思意境。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五评曰:“‘离鸟’六句,言愁至深。诗所以贵比兴者,质言之不足,比兴言之则婉转详尽。”可以看出,从焦延寿到曹丕,对《关雎》的借用有了质的变化。如果说焦延寿是“《诗》作经用”,重申汉儒所谓“淑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的诗旨;那么曹丕则是“《诗》作诗用”。《善哉行》是一首哀婉的情诗,曹丕借《关雎》之意境,传心中之深情。此外,陆机《日出东南偶》的“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谢灵运《会吟行》的“肆呈窈窕容,路曜鞭娟子”,形容女子容貌,“窈窕”已成流行意象。

《关雎》“《诗》作诗读”的接受史新阶段,开启于南北两宋,流行于明清两代。这与当时社会文化背景密切相关。具体地说,北宋疑古思潮的出现,两宋诗话写作的兴盛,南宋“《诗》作诗读”观念的形成,是形成《关雎》接受史新阶段的重要文化语境。

在《诗经》阐释史上,开疑古之风气的标志性著作是北宋欧阳修的《诗本义》。诗经宋学“疑”的对象是诗经汉学。《诗本义》就是为订毛、郑之失而作:“予欲志郑氏之妄,益毛氏之疏略而不至者,合之于经。”(《诗本义·诗统解·序》)欧阳修认为,毛、郑二家之学,在三百五篇中不得古人之意者一百四十篇。对这一百四十篇,《诗本义》先逐章论毛、郑之得失,而后申之以“本义”。《诗本义》开篇就是对《关雎》毛传、郑笺的质疑和订正。在批驳了毛传、郑笺后,《本义》论曰:

诗人见雎鸠雌雄在河洲之上,听其声则关关然和谐,视其居则常有别也,似淑女匹其君子,不淫其色,亦常有别而不黩也。淑女谓太姒,君子谓文王也。“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者,言后妃采彼荇菜,以供祭祀。以其有不妒忌之行,左右乐助其事,故曰左右流之也。流、求也。此淑女与左右之人常勤其职,至日夜寝起,不忘其事,故曰“寤寐求之,辗转反侧”之类是也。后妃进不淫其色以专君,退与左右勤其职事能如此,则宜有琴瑟钟鼓以友乐之而不厌也。此诗人爱之之辞也。《关雎》周衰之作也。太史公曰:周道缺而《关雎》作。盖思古以刺今之诗也。谓此淑女配于君子,不淫其色而能与其左右勤其职事,则可以琴瑟钟鼓以友乐之尔,皆所以刺时之。不然,先勤其职而后乐,故曰关雎乐而不淫;其思古以刺今而言不迫切,故曰哀而不伤。

《诗本义》不同于《毛诗传》主要有三点:一是把“淑女”与“君子”坐实为“太姒”与“文王”,二是创作时代定为“周衰之作”,三是《关雎》主旨是“思古刺今”。如此看来,《诗本义》并未脱离汉儒解经思路,许多观点只是以“三家诗”取代《毛诗》而已。但是,《诗本义》对毛、郑权威的挑战,在《诗经》阐释史上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南宋楼钥有一段精要的论述:

由汉以至本朝,千余年间,号为通经者,不过经述毛、郑,莫详于孔颖达之《疏》,不敢以一语违忤二家,自不相侔者,皆为曲说以通之。韩文公大儒也,其上书所引《青青者莪》,犹规规然守其说。然欧阳公《本义》之作,始有以开百世之惑,曾不轻议二家之短长,而能指其不然,以深持诗人之意。其后王文公、苏文定公、伊川程先生,各著其说,更相发明,愈益昭著,其实自欧阳氏发之。(《经义考》卷一百四引)

从两汉、经隋唐至两宋,楼钥以《诗经》“千余年”接受史为背景,阐述了《诗本义》“开百世之惑”的学术贡献,以及启发两宋学人“各著其说,更相发明”的深远影响。

《诗本义》开启了“诗经宋学”的新阶段,对《关雎》的新阐释,则激发了“《诗》作诗读”的新思路。南宋郑樵说《关雎》便是典型一列。郑樵是著名史学家,著有二百卷通史《通志》。他也是“诗经宋学”的著名学者,有《诗传》、《诗辨妄》、《诗名物志》等著作,并是“废《序》”说的首创者,直接影响到朱熹的《诗集传》。他在《诗辨妄》中,辨毛郑之妄,以审美观点说《关雎》,论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每思淑女之时,或兴见关雎在河之洲,或兴感雎鸠在河之洲。雎在河中洲上不可得也,以喻淑女不可致之义。何必以雎鸠而说淑女也!毛谓以喻后妃悦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何理?” 在《诗名物志》中,郑氏借孔子之语极力赞美《关雎》声韵的平和之美:“其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此言其声之盛也。又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言其声之和也。人之情闻歌则感,乐者闻歌则感而为淫,哀者闻歌则感而为伤,惟《关雎》之声和而平,乐者闻之,而乐其乐不至于淫;哀者闻之,而哀其哀不至于伤,此《关雎》之所以为美也。” 在《关雎》接受史上,郑樵应是“诗经宋学”中最早的“《诗》作诗读”的阐释者之一。

从《诗经》接受史看,“《诗》作诗读”的观念,早于“《诗》作诗读”的命题,“《诗》作诗读”的做法,又早于“《诗》作诗读”的观念。“《诗》作诗读”的做法,则始于齐梁,盛于两宋的诗话。

“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 从钟嵘开始,诗话作者就开始了对《诗经》的诗学解读。《诗经》是第一部诗歌总集,诗话作者最为关注的便是《诗经》的艺术影响和原型母题意义。钟嵘《诗品》为汉魏诗歌溯源,指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的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曹植诗,“其源出于《国风》”;“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阮籍诗,“其源出于《小雅》”云云。如果说钟嵘的论述着眼于整体风格,那么谈论《诗经》具体诗篇对后人的艺术影响,可见于南北朝颜之推的《颜氏家训》。《颜氏家训·文章篇》曰:“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宣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可见,诗话之始,《诗经》的审美批评和“《诗》作诗读”就开始了。

“以后人诗法诂先圣之经”,这是四库馆臣对钟惺《诗评》和贺贻孙《诗触》“《诗》作诗读”的批评。其实,从唐宋开始,诗话作者不同于儒家经生之处,不仅在于“以后人诗法诂先圣之经”,而且把《诗经》视为诗歌艺术的最高典范,用以诠释诗歌创作的理论与技巧。北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用以倡导诗的含蓄“余味”:“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更无余味,则感人也浅。……‘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其言至于乌与桑,及缘事以审情,则不知涕之无从也。”魏泰认为,《氓》之“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和《小雅·正月》之“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是含蓄而又有余味的艺术典范。南宋许顗《彦周诗话》揭示《诗经》的母题意义,其论《邶风·燕燕》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张子野长短句云:‘眼力不知人,远上溪桥去。’ 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彦周此则不同于经生说《燕燕》有二:一是摆脱汉儒所谓“卫庄姜送归妾”的历史化解说,纯以审美的眼光赞叹《燕燕》的艺术魅力;二是把《燕燕》放在诗歌史上,指出其作为“万古送别之祖”(王士禛语)的母题意义。至清代,王夫之和刘熙载先后从《小雅·采薇》佳句中提炼出两条诗学原则,更是诗学史上的佳话。王夫之《姜斋诗话》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刘熙载《艺概·诗概》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过曰春往冬来耳,有何意味?”王夫之见出《采薇》借景言情的辩证法,刘熙载借以强调借景言情的形象美。

一部《关雎》接受史,可以分为两条线索,一条是“《诗》作经解”的经学阐释史,一条是“《诗》作诗读”的诗学阐释史。孔子以后《关雎》的诗学阐释,首先见于历代诗话论《关雎》。作为《诗经》的开篇之作,《关雎》自然成为唐宋诗话诗学思考的重要对象。论题不论大小,诗话作者总不忘请《关雎》助阵。皎然《诗式》借《关雎》论比兴,曰:“诗人皆以征古为用事,不必尽然也。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李颀《古今诗话》借《关雎》等篇论句法渊源,曰:“三字句,若‘鼓咽咽,醉言归’之类。四字句,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类。五字句,若‘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类。七字句,若‘交交黄鸟止于棘’之类。其句法,皆起于《三百五篇》也。”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以《关雎》为理想诗风,曰:“喜词锐,怒词戾,哀词伤,乐词荒,爱词结,恶词绝,欲词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惟《关雎》乎!”张镃《诗学规范》引杨时语,论鉴赏“体会”中的“想象”,同样以《关雎》为例,曰:“何谓体会?且如《关雎》之诗,诗人以兴后妃之德。盖如此也,须当想象‘雎鸠’为何物,知雎鸠为挚而有别之禽;则又想象‘关雎’为何声,知关雎之声为和而通;则又想象‘在河之洲’是何所在,知河之洲为幽闲远人之地。则知如是之禽,其鸣声如此,而又居幽闲远人之地,则后妃之德可以意晓矣。是之谓体会。”(《龟山语录》)杨时此论可谓旧瓶装新酒,借汉儒旧解,步步深入地描述了“体会”的审美心理过程。

理论源于实践。“《诗》作诗读”的观念正是在“《诗》作诗用”和唐宋诗话以审美眼光说诗艺、论诗学的风气下逐渐形成的。至于“《诗》作诗读”观念史的发展线索,钱锺书有精要的论述。他写道:

……前引《项氏家说》讥说《诗》者多非“词人”,《朱子语类》卷八十亦曰:“读《诗》且只做今人做底诗看。”明万时华《〈诗经〉偶笺·序》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蔽也。”贺贻孙《诗触》、戴忠甫《读〈风〉臆评》及陈氏之书(指陈舜百《读〈风〉臆补》),均本此旨。诸家虽囿于学识,利钝杂陈,而足破迂儒解经窠臼。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一:“余谓《三百篇》不必作经读,只以读古诗、乐府之法读之,真足陶冶性灵,益人风趣不少。”盖不知此正宋、明以来旧主张也。

钱锺书的论述表明,“《诗》作诗读”既不是清人的新见解,更不是五四以后今人的新观念,而是宋明以来的旧主张;进而勾勒了“《诗》作诗读”从南宋至明清的发展线索,以及受“《诗》作诗读”观念影响解说《诗经》的代表性著作。项安世与朱熹大致同时,其《项氏家说》卷四有曰:“大抵说诗者皆经生,作诗者乃词人,彼初未尝作诗,故多不能得作诗者之意。”可谓明通之论。《朱子语类》卷八十尚有论读《诗》之法多则,如曰:“读《诗》正在于吟咏讽诵,观其委曲折旋之意,如吾自作此诗,自然足以感发善心。”此外,南宋林希逸曾为严粲《诗缉》作过序,称严氏“能以诗言《诗》”,曰:“余尝得其旧稿五七言,幽深夭矫,意具言外,盖尝穷诸家阃奥,而独得《风》、《雅》余味,故能以诗言《诗》,此《笺》、《传》所以瞠乎其后也。” 在林希逸看来“能做方能评”,而“以诗言《诗》”,或许是“《诗》作诗读”最初的明确表述。

从“《诗》作诗读”的观念史看,“《诗》作诗读”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强调从诗经文本出发,而不是从政教观念的出发,二是“以后人诗法训诂先圣之经”,对诗经文本作审美“细读”。从这一原则看,唐宋诗话对《关雎》的阐释尚大多站在文本之外,往往是点到为止;明清的《诗经》解说者才真正深入到文本之内,并对《关雎》的诗旨诗艺作双重的深入阐发。 IgB+xe/qRNhLpVVux2GfBj8VdEa9R+5H+wd5EQpAZLdO032AR2wu8wzspEijmH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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