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子到两汉的《诗经》接受史,大致可分三个阶段,即从孔子的“《诗》作诗解”,到春秋战国的“赋诗断章”,再到两汉的“《诗》作经解”。“《诗》作经解”是两汉《诗经》接受史的历史特点,同时也是“《诗经》汉学”
的基本特点,它经魏晋隋唐一直影响至两宋,在《诗经》接受史上雄霸了一千多年。
春秋士大夫“赋诗断章”,似少有引用《关雎》者。《关雎》作为《诗经》的开篇之作,是汉代《诗经》接受史的首要篇章,也是汉代“《诗》作经解”的典型范例。那么,何谓“《诗》作经解”?谁在把《关雎》作经解?如何看待汉儒的《关雎》作经解?这是《关雎》汉代接受史必须回答的几个核心问题。
其一,何谓“《诗》作经解”?从《诗三百篇》到《诗经》,名称的这一变换,是《诗经》接受史上的重大事件,它标志着这部来源于民间的乐歌集,上升到了民族文化经典的崇高地位。从现存典籍看,最早把《诗》纳入“经”的范畴,可见于《庄子·天运篇》和《礼记·经解》。最早把《诗三百篇》题名为《诗经》,应是司马迁《史记·儒林传·申公传》所谓“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西汉以后,称《诗经》者,日渐普遍。这当然与西汉经学家“《诗》作经解”是密切相关的。
何谓“《诗》作经解”?刘勰《文心雕龙·宗经》曰:“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所谓“《诗》作经解”,从表层看,就是着意发掘诗篇中蕴含的“至道”和“鸿教”,从而让“三百篇”发挥“以《诗》教人”和“以《诗》谏君”的政教作用;从深层看,则是刻意把言情的“诗”上升到载道的“经”的高度,以增强以《诗》教人、以《诗》谏君的权威性和说服力。这两层含义,前者侧重文本,后者侧重功能,一体两面,表里融合。一言以蔽之,“《诗》作经解”就是把抒情之诗诠释为载道之经,增强其诗教的神圣性、权威性和说服力,以更好地达到通经致用的目的。
其二,谁在把《关雎》作经解?《诗经》在汉代的传授,分为齐、鲁、韩、毛四家。四家《诗》中,齐、鲁、韩三家诗以今文传播,西汉初年即被立为官学;《毛诗》以古文书写,最初在民间传授,西汉末年平帝元始中置立博士,不久即废。在诗经学史上,前者称为“三家诗”,后者称为“毛诗”。汉代把《关雎》作经解的,就是“三家诗”和“毛诗”这两大派。
三家《诗》与《毛诗》当时所受重视程度不同,在诗旨解释、章节编次、字词辨析、名物训诂等方面也存在歧异。这一切同样体现在《关雎》的传授阐释中。尽管他们都把《关雎》作经解,但对《关雎》诗旨的解释,三家《诗》与《毛诗》就有着“美”与“刺”的明显不同。
三家《诗》把《关雎》解释为“刺诗”。清人陈奂《诗毛氏传疏》即谓:申培鲁诗、《韩诗章句》,“并以《关雎》为刺诗”。
《鲁诗》解释道:“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是以佩玉晏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爱之作也。”又说:“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豫见,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又说:“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宴,故诗作。”等等
。
《韩诗》解释道:“《关雎》,刺时也。”又说:“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关雎》创作的时代,《鲁诗》认定作于西周初年康王之世。《关雎》诗旨,《鲁诗》认为,康王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雎》之人见机而作,以刺康王失德、夫人失职。《韩诗》则认为,“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以容仪贞洁的“淑女”,刺内倾于色的“大人”。后汉文人张超,把鲁、韩两家诠释的《关雎》之旨,写进了他的《诮青衣赋》。赋曰:
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
感彼关雎,性不双侣,愿得周公,配以窈窕。
防微消渐,讽喻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
三家诗的《关雎》刺诗说,在两汉影响之深远,亦可见一斑。
《毛诗》则把《关雎》解释为“美后妃之德”的“美诗”。《毛诗序》曰:“《关雎》,后妃之德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郑《笺》申言之,略谓:“言三夫人、九嫔,皆乐后妃之事。后妃今日所以得以佐助者,由此幽闲之善女未得之时。后妃于觉寐之中则常求之,欲与之共己职,故得之也。”这就是说,雎鸠是淑女之兴,诗美后妃进贤不妒之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之德。
三家《诗》和《毛诗》对《关雎》诗旨的阐释,孰是孰非,各有师承而各执一见;孰长孰短,后代学者则有所评骘。元代经学家郝经认为,《毛诗》之解似优于三家《诗》之见。他在为朱熹《毛诗集传》写的《序》中论及汉代诗经学时说:“《诗》之所见、所闻、所传闻者颇为加多,有齐、鲁、毛、韩四家而已,而源流未分,师异学异,更相矛盾,如《关雎》一篇,齐、鲁、韩氏以为康王政衰之时,毛氏则谓‘后妃之德也风之始’。盖毛氏之学规模正大,有三代儒者之风,非三家所及也。”
从《关雎》接受史看,《毛诗》的“美后妃之德”说似影响更为深广,发挥者更多。西汉焦延寿的《焦氏易林》,被王世贞称为“四言之懿,《三百》遗法”。《焦氏易林》曾反复借用被《毛诗》阐释过的《关雎》意象和诗旨。如《履之颐》:“雎鸠淑女,圣贤配耦。宜家受福,吉善长久。”《姤之无妄》:“《关雎》淑女,贤妃圣耦。宜家寿母,福禄长久。”《小畜之小过》:“《关雎》淑女,配我君子。少姜在门,君子嘉喜。”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接着《毛诗》说,申发《毛诗》之旨,自不待言。宋代杨简《慈湖诗传》也赞同此说,认为《毛诗》的解释“义大而精”。他写道:“《关雎》,小序言后妃进贤为后妃之德,义大而精。大臣之职莫大于求贤才以佐朝廷之治。后妃之职莫大于与贤淑共成宫阃之化。后妃求淑女,此德之所以为至。”此说一直延续到清代。清人严虞惇《读诗质疑》进一步发挥:“《关雎》之诗,言后妃求淑女也。雎鸠为淑女之兴。惟淑女可配君子,故后妃欲求而得之,其未得有寤寐反侧之忧,其既得有琴瑟钟鼓之乐。志在进贤,绝无妒色,故曰《关雎》后妃之德也。”朱熹《诗集传》认为《关雎》是“美太姒之德”。他说:“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娴贞静之德,故作是诗。”朱熹的解释与《毛诗》的“美诗”说本质一致,则是作了历史还原,把“后妃”落实为文王之妃“太姒”。
除了“美诗”与“刺诗”之外,汉代以后《关雎》诗旨的阐释,出现了第三种思路,即由对立的“或美或刺”,发展为合二为一的“兼美兼刺”。宋人范处义提出“美文刺康”说,其《诗补传》曰:“《关雎》虽作于康王之时,乃毕公追咏文王太姒之事,以为规谏,故孔子定为一经之首。”皮锡瑞《诗经通论》评曰:“宋以后说《关雎》者,惟范氏此说极通,可谓千古特识!”清人魏源则提出“美文刺纣”说,其《诗古微》曰“二《南》及《小雅》皆当纣之末季,文王与纣之时。谓谊兼讽刺则可,谓刺康王则不可”云云。
其实,无论“或美或刺”,还是“兼美兼刺”,不出美刺二端。因此可以说,西汉四家《诗》的美刺说,奠定了现代之前两千年儒家经生说《关雎》的基本思路。此外,三家《诗》与《毛诗》虽有或“美”或“刺”之别,但有两点是共同的。一是阐释目的上,无不“《诗》作经解”以“通经致用”。汉儒把“《关雎》之道”视之为“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源”,上升到“纲纪之首,王教之端”的高度。二是阐释途径上,无不采用历史还原和伦理评价的方式。经生们先把《关雎》还原到历史环境中,坐实为历史人物,然后对之进行政治评价和道德评判。
其三,如何看待汉儒的“《关雎》作经解”?为什么汉儒要把《关雎》这首优美的爱情婚恋之歌,解读成“刺”康王之淫、或“美”后妃之德的政治课本和道德教材?其“用心”何在?这批“沈浸醲郁,含英咀华”的“饱学之士”,真是一些不可理喻的“迂腐之人”吗?长久以来,现代论者都是如此认为的,并以鄙夷的态度嘲笑之、否定之,少有对汉儒解诗的“用心”作同情之理解的。如果真能回到汉儒的时代,尊重历史而作同情之理解,可以发现,在汉儒穿凿附会的思维方式背后,隐藏着严肃的文化动机和政教目的。这种“严肃的文化动机”或“文化用心”是什么?如前所说,那就是把抒情之诗诠释为载道之经,增强诗篇的神圣性、权威性和说服力,以更好地达到通经致用的目的。
问题的关键是,汉儒的这种文化用心和文化目的是否能实现?或者说,在汉儒的时代,“《诗》作经解”和“《关雎》作经解”是否具有实现这种文化目的的可能性?是否具有实现这种文化目的的合理性?
首先,在汉儒看来是完全可能的。汉儒认为,《诗》在“五经”中最具动情力、感染力和教化力。《毛诗大序》有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效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对“诗”的独特功能作了进一步的学理阐释。他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首言,华声,实义。”这是古典诗学对诗的审美特质下的最完整的定义。感人心者,莫近于诗!所以,在“五经”中《诗经》最早立于官学
;而且,汉儒曾直接“以三百五篇为谏书”。《汉书·儒林传》曰:“式为昌邑王师,昭帝崩,昌邑王嗣位,以行淫乱废,昌邑群臣皆下狱诛……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亡谏书?’式对曰:‘臣以《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王式“以《三百五篇》为谏书”,被汉儒阐释为“刺康王之淫”、“美后妃之德”的《关雎》,也自然成为王式谏昌邑王的一篇“谏书”。
其次,在今天看来也不乏一定的合理性。原因何在?用现代文艺学话说,就是形象大于思想与阐释的无限性;从传统诗学观点看,就是诗中有象与诗无达诂。钱锺书批评汉儒说诗:“以深文周内为深识底蕴,索隐附会,穿凿罗织;匡鼎之说诗,几乎同管辂之射覆,绛帐之授经,甚且成乌台之勘案。”
汉儒解诗确常“深文周内,穿凿附会”,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一笔抹摋。尤其是《毛诗》“小序”,有些解说并非毫无历史依据和学理依据,那些能“雄霸”千余年的诠释,更值得重视和反思。毕竟汉儒的解说“去古未远”,其政治文化语境也完全不同于今天。《毛诗》的“美后妃之德”说之所以胜过三家《诗》的“刺康王之淫”说影响千余年,就在于《关雎》的“淑女”、“君子”、“琴瑟”、“钟鼓”等一系列意象体系,为《毛诗》的“美后妃之德”说提供了阐释依据,完全不同于三家《诗》的“刺康王之淫”,纯粹是“忘言觅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
再次,“《诗》作经解”,中西相通,具有人类普遍性。《圣经》中《雅歌》的神学化,如同《诗经》中《关雎》的经典化,便是典型一例。《雅歌》和《关雎》是东西方上古两首最优美的情歌。《雅歌》的诞生与《关雎》同时稍后,是希伯来民间诗人的杰作,两千多年来传诵于全世界。在古今情诗中,《雅歌》对爱情的表达,以大胆而坦率、热烈而欢快、纯洁而坚贞著称。《雅歌》开篇,炽热的爱情扑面而来:“愿你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两千年前,犹太拉比们曾因《雅歌》能否编入圣经正典而争执不休。当时,犹太教权威人物亚基巴首次运用“寓意法”对《雅歌》作了神学阐释,发掘出隐藏于《雅歌》表面字义下的宗教寓意,即《雅歌》对世俗爱情的描写,只是为了喻示“神人之爱”:上帝对以色列人的爱和以色列人对上帝的回爱。经过这一番“诗作经解”的转换,一首世俗的民间情诗终于成了神圣的宗教经典。此后,基督教父继承这一阐释思路,认为诗中寄寓的是耶稣基督与教会或信徒之间的互爱。到了中世纪,天主教又在女主角身上发现了童贞女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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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比较,东西方的“《诗》作经解”有一差异,用钱锺书的话说,即中国是“诗而史”,西方则“诗而玄”
。汉儒对《关雎》作经学阐释,犹太拉比对《雅歌》作神学阐释;汉儒以《关雎》作“谏书”,基督教父则以《雅歌》为“圣书”。对今人而言,无论东方的“《诗》作经解”,还是西方的“《诗》作经解”,其穿凿附会的思维方式固然应当摒弃,其背后所隐藏的文化动机和良苦用心,似应当作同情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