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二、《关雎》的“第一读者”

在《诗经》三千年传播接受史上,孔子一身三任,分别成为《诗经》三部历史的终结者、奠基者和开创者。

第一,孔子是《诗三百》文本的最终整理者,提供了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的“精校本”。《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司马迁的这段话,历来聚讼纷纭。一来孔子之前《诗》已存在。据《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在鲁国观乐,乐工演奏各章顺序,从《周南》、《召南》到《雅》、《颂》,与今本流行的《诗》基本相似,算来那时孔子才八岁。二来“《诗》三百”说法多见于《论语》。《论语·为政》有“《诗》三百,思无邪”之说,《论语·子路》有“诵《诗》三百”之论。如何理解司马迁的话?孔子以“六艺”教人,尤重《诗》,所谓“兴于诗”。但正如清代经学家皮锡瑞所说:“东迁以后,礼崩乐坏,诗或有句而不成章,有章而不成篇者,无与于弦歌之用。” 这当然不利于教学。孔子有鉴于此,便留心搜集各种《诗》的抄本与版本,诗篇总数大概就是司马迁所说的“三千余篇”。然后,他又参照各个抄本,对《诗》进行精心的校勘调整:一是删汰重复的篇章,即司马迁所说的“去其重”;二是按乐曲调整篇章,即所谓“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季札观乐的顺序是否依据当时流行的某种版本所记述,已不得而知;孔子精心整理并为后人提供了一部《诗三百》的“精校本”,则无可置疑。

第二,孔子是《诗三百》诗旨的最初阐释者,奠定了《诗三百》三千年的阐释基调。《论语·为政》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鲁颂·駉》结句:“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駉》赞赏鲁公养马众多,着眼国家长远利益,亦被视为咏马诗之祖。“思无邪”三字,意即马儿沿着大道奔驰而不偏斜,孔子借以论《诗》,赋予了新的含义。“思无邪”的理解,讨论极多。程子说:“‘思无邪’者,诚也。”着眼于《诗》作者“修辞立其诚”的真诚态度和真性情。清人郑浩《论语集注述要》由此出发,作了进一步阐释:“古义邪即徐也。……无虚徐,即心无他骛。……夫子盖言《诗》三百篇,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真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即所谓‘诗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惟诗人性情千古如照,故读者易收感兴之效。” 换言之,真心诚意的“思无邪”,是“诗言志”的主体要求,包括《关雎》在内的《诗》三百,具有“兴观群怨”的审美意义,发挥“事父事君”的文化功能,正出于诗人毫无伪托虚徐之意,千古如照的“至情流溢”。

第三,孔子又是《关雎》的“第一读者”,开创了《关雎》的阐释史,从而使《关雎》成为“三百篇”中、也是中国诗歌史上接受史持续最长的作品。这是最值得关注,也是本文需要细论的问题。所谓“第一读者”,并非指第一个接触作品的那位读者,而是指以深刻的见解和精辟的阐释,为作品开创接受史、奠定接受基调、指引接受方向的那位特殊读者;从此,“第一读者”的理解和阐释受到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重视,并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得到丰富和深化。作品的历史意义在这一接受过程中得以确证,作品的审美意义和文化影响也在这一接受过程中得以发挥。孔子作为《关雎》“第一读者”的作用和影响表现在哪些方面?概而言之,把《关雎》置于“三百篇”之首的开篇意义、审美风格的中和之美以及乐调声韵的盈耳之乐,孔子从诗旨、诗风、诗乐诸方面奠定了《关雎》的阐释基调,指引着《关雎》2500年来的接受史。

首先,孔子为什么把《关雎》置于“三百篇”之首,《关雎》的首篇之义究竟何在?夫子无言,留下无穷悬念,引发后人种种揣测。《韩诗外传》借子夏与孔子的问答,作了颇具神秘意味的解释:

子夏问曰:“《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孔子曰:“《关雎》至矣乎!夫《关雎》之人,仰则天,俯则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纷纷沸沸,道之所行,虽神龙化,斐斐文章。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关雎》之事大矣哉!冯冯翊翊,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子其勉强之,思服之。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子夏喟然叹曰:“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也。”

《韩诗外传》念兹在兹的“《关雎》之人”、“《关雎》之事”和“《关雎》之道”,究何所指,始终云罩雾绕,隐而未发。点明此意的,当是司马迁。《史记·外戚世家》说:“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伦之大道也。”

《齐诗》传人匡衡作进一步发挥:“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汉书·匡衡传》)原来如此!在司马迁和匡衡看来,“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的“《关雎》之道”,实质就是“夫妇之道”。为什么?司马迁从“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之禽也淫于褒姒”的经验教训中发现,“夫妇之道”乃人伦之大道,君王“夫妇之道”的正与邪,关乎一国的盛衰兴亡。毋怪子夏喟然叹曰:“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也!”

其实,把“夫妇之道”或“两性之情”置于著作之首,不只见于中国典籍,也普遍见于其他民族的典籍。例如,《圣经·旧约》中的亚当与夏娃,希罗多德《历史》中的坎道列斯与他的“美丽妻子”,日本《古事记》中既是兄妹又是夫妻的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等等,无不如此。差别在于对这类叙事的解释:或伦理道德的、或宗教神学的、或民族起源的。两汉至清代,中国对“《关雎》之道”的解释,始终是政治伦理的。明代章潢的“四始说”可见一斑:“《风》首《关雎》,而夫妇之伦正;《小雅》首《鹿鸣》,而君臣之情通;《大雅》首文王,而天人之道著;《颂》首《清庙》,而幽明之感孚。”

其次,孔子对《关雎》美感情调的概括,奠定了《关雎》审美阐释的基调,并成为华夏美学影响深远的美学原则。《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孔子对《关雎》最直接、最经典的阐释。《关雎》表现“君子”追求“淑女”,并最后成婚的过程。所谓“《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从作品的美感情调到普遍的美学原则,至少可以分四个层次来理解。一是情节过程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君子”见到“淑女”,一见钟情,乐在心中,经历了“寤寐求之”的追求和“辗转反侧”的相思,“琴瑟友之”的相爱和“钟鼓乐之”的成婚,有情人终成眷属。诗境生动表现了先民对美好爱情执着追求和幸福婚姻的如愿实现。二是“君子”情感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中的男子是一位典型的古代青年“君子”形象。他面对心仪的“窈窕淑女”,由衷爱慕,执着追求,“求之不得”而“寤寐思服”,神魂颠倒而“辗转反侧”。然而,长夜的相思之苦,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依然遵守着“发乎情,止乎礼”的文明规范;经过情感的炼狱,终于“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实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愿望,他同样没有喜乐无度,癫狂失态,依然温柔敦厚,举止得体。三是儒家“诗教”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礼记·经解》论孔子“诗教”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可以说,“温柔敦厚”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人性形态,这种人性形态正是诗教的化育成果。“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是孔子诗教的“三部曲”,简言之,即以礼节情,融理于情:“理知不只是指引、向导、控制情感,更重要的是,要求将理知引入、渗透、融化在情感之中,使情感本身例如快乐得到一种真正是人的而非动物本能的宣泄。” 情感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与人性的“温柔敦厚”,可谓一体两面,诗教则是一座桥梁。四是美学原则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便是哲学上的“中庸之道”和美学上的“中和之美”。“中庸”即“中和庸常”之道,也即执其两端而叩其中;通过执其两端叩其中而达到“和”,在美学上就是让对立的两种因素在审美对象中达到和谐统一。《关雎》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中和之美”的体现,“温柔敦厚而不愚”的诗教也是“中和之美”的体现,古典戏曲中的“大团圆”同样是“中和之美”的体现。

歌德在1808年的一封书信中曾说:“真正的艺术品包含着自己的美学理论,并提出了让人们藉以判断其优劣的标准。” 经典作品蕴含着美学原理,这是一个精辟的见解。孔子从《关雎》中概括出来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命题,不仅奠定了《关雎》接受史的阐释基调,并成为华夏美学的普遍原则,代表了中国人追求和谐圆融的审美理想,对中国的审美和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再次,孔子对《关雎》盈耳之乐的赞叹,不断激发诗评家对《关雎》乐调声韵之美的探讨。《论语·泰伯》:“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师挚是鲁国的乐师,“始”是乐曲的开始,“乱”是乐曲结束时的合奏。孔子说,从音乐大师挚开始演奏,到以《关雎》篇合奏结尾,美妙的音乐充满耳朵啊!孔子的一声赞叹,足以引发人们对当年诗乐演奏情境和美妙效果的丰富想象。《关雎》风格恬静温和,结构有头有尾,尤其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作为乐歌,被派作“乱”之用,是十分合适的。《关雎》的音乐不再,诗篇的声韵尚存。今天吟诵《关雎》,诗篇的声韵节奏,依然能够给人强烈的美感。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结构上的“重章之循序渐进”。重章叠节是《诗经》基本结构特点,可细分两类,即“重章之易词申意”和“重章之循序渐进” 。《关雎》的二、四、五节,均以“参差荇菜”开头,又以“求之”、“友之”、“乐之”递进,故属于“重章之循序渐进”。整齐短促的句式,反复重叠的章节,循序渐进的情境,形成明快的节奏,和谐的旋律,读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洋洋乎盈耳。二是诗语上的双声叠韵连绵字。如窈窕,是叠韵;参差,是双声;辗转,既是双声,又是叠韵。用这些词语或修饰动作,如“辗转反侧”;或摹拟形象,如“窈窕淑女”;或描写景物,如“参差荇菜”等等,莫不活泼逼真,声情并茂,极大地增强了描写人物情境的生动性和声韵音调的和谐美。今人扬之水说:《关雎》之好,“第一好在音乐” 。诚哉斯言!

《论语》评《诗》,除《关雎》外,尚有《淇奥》、《硕人》、《駉》以及古诗“唐棣之华”等等,孔子同样是这些诗篇的“第一读者”。但是,孔子评《关雎》是从文本出发,对作品本身作多角度的美学阐释,对其他作品或“断章取义”,或借端引申,故其影响远不如对《关雎》接受史那么大。同时,从孔子对《关雎》的美学阐释看,孔子的读《诗》态度是“整体性阅读”,既重视其艺术性,又重视其思想性,而不是“《诗》作经解”。孔子以六艺教人,《诗》、《书》、《礼》、《乐》、《易》、《春秋》,各具不同的职责和功能。《论语·阳货》论《诗》:“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细析之,此章揭示了诗的三种功能和三重意义:《诗》可以“兴、观、群、怨”,是审美文化意义;《诗》有助于“事父”、“事君”,是伦理道德意义;《诗》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则是名物知识意义。孔子读《诗》的态度是开放的,强调《诗》的多种审美文化功能。全面认识孔子“整体性阅读”的读《诗》态度,有助于正确理解《关雎》接受史的历史进程和现代发展。 Gx5VB28OBeeOyGNc7TXBkwnt8OmGkailoS+g7bxXW0QyVfqnst/wCV59nH4CmDz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